說完，也不管床上的人聽沒聽見，將凳子放回原處，便離開了屋子。

    *

    人在睜著眼睛熬夜的時候，就會覺得長夜漫漫，等不到天明，若是眼睛一閉，大睡一覺，那就會嫌天亮得太快，總叫人的夢意猶未盡。

    這一日，瀾溪鎮(zhèn)的天，將明未明，瀾溪鎮(zhèn)的人，猶在夢中，在一家酒樓里的貴賓房內(nèi)，卻出現(xiàn)了一個本不該此時此地出現(xiàn)的人。

    貴賓房的窗戶微微打開了一條縫隙。

    秦昭站在窗前，看著地安司長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子，與自己身邊的小黃門說話，干脆咳嗽了一聲，過了會兒，地安司長便上來了。

    秦昭登基后，地安司的職責沒變，司長的職責也沒變，只是掌管的區(qū)域變大了，算是變相升職。作為新帝手下極為重用的新貴，地安司長如今可說是走路帶風，風光無限。

    不過在秦昭面前，他還是極為恭敬溫順的。

    秦昭顯然習慣了他的態(tài)度，坐在桌前，一邊喝茶，一邊慢條斯理地問：“此行可順利？”

    地安司長道：“紀酬英親自率領(lǐng)船隊在江上巡視，我們的人差點被抓住。陛下，我們今晚還要去嗎？”

    秦昭說：“紀酬英親自出馬，說明他已經(jīng)開始重視這件事了。該提醒的，我們都已經(jīng)提醒過了，余下的，就看他們的運氣吧?！?/br>
    地安司長猶豫了下，忍不住道：“陛下，這次我們

    真的不動手嗎？”被北周帶人追了這么久，每次都演“落荒而逃”，讓一向自認無敵的南虞水軍上下都憋著一股氣。

    秦昭說：“為何要動手？”

    地安司長試圖進言：“眼下或許是南虞百年一遇的機會。”

    蒙兀、北地、西陲聯(lián)手進攻北周，并且邀請南虞一同參與的事，他身為秦昭的親信，自然是知道的?？伤€知道，秦昭并不打算參與。

    讓南虞水軍頻頻過界只是一種左右逢源的障眼法。

    在蒙兀、北地方面看來，南虞的確有所行動，牽制了北周南境兵力；對北周而言，南虞意在示警。至于對方能否領(lǐng)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昭道：“北周一去，直面蒙兀、北地與西陲的便是南虞。我朝內(nèi)戰(zhàn)剛歇，元氣大傷，正該休養(yǎng)生息，貿(mào)然卷入多國之戰(zhàn)，不僅勞民傷財，一個不慎，還會引火焚身，不如坐山觀虎斗，隔岸觀火燒?！?/br>
    地安司長不安地問：“可萬一北周輸了，蒙兀實力大增，下一個要對付的，恐怕就是我們了?！?/br>
    秦昭蹙眉，顯然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北周強盛，與南虞對峙多年，互有勝負，實力不相上下，若蒙兀滅周，那南虞必然會陷入險境。

    作為老對手，他自然是研究過北周在位的皇帝，這位心機智謀陰狠毒辣樣樣不缺，蒙兀要啃下這塊硬骨頭怕是不易。不過他也不會將希望完全寄托在被人身上，心中早有應對：“那就搶在蒙兀站穩(wěn)腳跟之前，殊死一搏！”

    第197章 各人有鬼胎（中）

    離開雁門關(guān)之后, 傅希言和裴元瑾便跟著岑報恩一路往鎬京疾馳。接連數(shù)日，人累馬疲，恰逢干糧告罄, 便就近找了小鎮(zhèn)歇息一晚。

    岑報恩外出補充物資, 傅希言趴在窗臺邊, 低頭看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群。

    裴元瑾在他身后站了會兒，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傅希言輕輕地嘆了口氣。

    裴元瑾說：“累了？”

    “我在深沉地思索著一個問題。”

    “嗯？”

    傅希言張了張嘴, 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 但臨到嘴邊, 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那千頭萬緒，前世今生，將他原本就混亂的世界觀人生觀進行了重新的梳理。他想，在遇到裴元瑾以前, 他是很善于思考的，經(jīng)常三省吾身, 如今反省的時間少了，每日遇到的事情多了, 各種想法像淤泥一樣, 生的熟的，大的小的，都攪和在一起, 反而讓他時不時地鉆牛角尖。

    “我在想, ”他放棄剖析自己的心路歷程，直接說出結(jié)果, “以前的我總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改革發(fā)展責無旁貸?！?/br>
    裴元瑾微微蹙眉, 似乎疑惑于他哪來的自信。

    傅希言說：“就好像其他人都在一步一個腳印的往前走, 而我彎道超車, 提前知道了前面的風景是什么?！?/br>
    裴元瑾半晌才發(fā)出了一個“嗯”來表示沒有走神。

    “可仔細想想，我完全是杞人憂天啊?！备迪Ｑ宰匝宰哉Z道，“做個香皂都花了好多年，科技這條路根本走不通。而制度改革……算了吧，我沒有圣雄的胸懷，而這個時代也未必需要我一廂情愿的付出?！?/br>
    裴元瑾看著他，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傅希言抓住他的手說：“我沒發(fā)燒，我很無比清醒?！?/br>
    裴元瑾說：“喝醉的人不會承認自己喝醉?！?/br>
    “……但生病的人沒必要否認自己生病?！?/br>
    裴元瑾揚眉，看起來并未被完全說服。

    傅希言說：“嗯，我剛剛說的只是這幾天我思考的眾多問題中的一小部分?！?/br>
    “還有什么？”裴元瑾想試試，有沒有他能聽懂的。

    “比如人類執(zhí)著于文明的傳承，可天地終究會走到盡頭，文明終究也會隨之湮滅，人類的執(zhí)念是否是一場鏡花水月?！?/br>
    裴元瑾：“……”

    他換了個思路：“你今天吃了獨食？”

    “……我沒中毒。”

    裴元瑾已經(jīng)打算帶他去看大夫了。

    傅希言突然抱住他：“最近發(fā)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我很自責?！?/br>
    裴元瑾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安慰道：“不是你的錯?！?/br>
    “我知道，但我依舊很自責。”人對自己與眾不同的那部分，總會特別在乎，甚至高看，傅希言雖然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很久，在這里收獲了親情友情愛情，但骨子里仍因為前世的記憶，而對自己有著更高的期許。好比近來的戰(zhàn)事，他明明只是一個江湖人，半個朝廷官，卻下意識地將北周皇帝的責任扛在身，暗戳戳地對自己未能提前看破蒙兀與北地的陰謀而自責。

    這簡直毫無道理！

    裴元瑾抱著傅希言，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給予無聲的支持。

    傅希言把臉埋在他的懷里：“我們暫時可能走不了了?！?/br>
    裴元瑾皺眉，是真的擔心：“不舒服？”

    傅希言抬起頭，一雙眼睛亮晶晶。

    ……

    岑報恩買完東西回來，本想叫他們下樓吃飯，發(fā)現(xiàn)裴元瑾一個人坐在大堂里，慢悠悠地喝著茶，好奇地走過去：“傅鑒主睡了？”

    “沒有?！?/br>
    “那叫下來吃飯吧?！贬?/br>
    報恩說著就要往樓上走。

    “不用?！迸嵩D了頓，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我已經(jīng)將客棧包下來了。”

    岑報恩呆了呆，連忙道：“失禮失禮，是我招待不周?！币驗榍皫兹斩际秋L餐露宿，他不知道兩人的住宿習慣，以為他們不喜歡外人打擾才將客棧包下來。

    裴元瑾搖頭道：“我們要在這里住幾日?！?/br>
    “住幾日？”岑報恩微微提高嗓門。他總算記得自己有求于人，和聲和氣地問，“這是為何？”

    裴元瑾抬頭看了他一眼：“閉關(guān)。”

    岑報恩呆住。

    身為秦嶺派弟子，他當然知道什么是閉關(guān)，也知道閉關(guān)對習武之人有多重要。但是，此時？此地？他心想這未免也太不是時候了，卻也無可奈何。頓悟，晉級，原本就不是人為可控的，不然也就沒有那么多低手了。

    他將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輕輕嘆了口氣。

    *

    晉升武王沒有雷劫，所以站在客棧外面的街道上，完全看不出里面即將誕生一位新武王。但裴元瑾完全能感覺到天地靈氣正瘋狂地涌向客棧，幫助傅希言做最后的沖刺。

    岑報恩原本待在客棧里唉聲嘆氣，后來也不知是不是想開了，還是覺得機會難得，借著靈氣濃郁之機，也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修煉，待傅希言出關(guān)那日，也漲了一個小境界。

    當然，收獲最大的還是傅希言。

    “一入武王天地換”絕非虛言。登臨入道期巔峰之后，傅希言已經(jīng)有種自己是高高手的自信，但真正跨出那一步，才知道先前的認知完全是坐井觀天。

    別的不說，光是感知，就拓寬了足足十倍，對靈氣的運用更是到了如臂使指的地步，周圍的靈氣全都是親兒子??！

    不僅如此，連驅(qū)物術(shù)也提升了許多，要不是太驚世駭俗、勞民傷財，他甚至想試試能不能讓整個客棧拔地而起，一飛沖天。

    很快，這些意氣風發(fā)在他意識到下一步是金丹期，如今只是個筑基之后，就收斂下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在裴元瑾面前嘚瑟了下：“沒想到這么快我們就平起平坐了?！?/br>
    裴元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傅希言想起他切武王如切菜的光榮戰(zhàn)績，立馬斂容道：“你永遠都是我的榜樣！這就是榜樣的力量！”

    三人重新上路。

    傅希言重新開始嘰嘰喳喳。

    “其實我覺得所謂的武道，只是一種方法，而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心境豁達，摒除心魔?！?/br>
    傅希言這么說是有證據(jù)的：“你看，我選擇的武道明明是尋找遁去的一，但這次的頓悟和一二三四都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想開了?！?/br>
    武王傳授經(jīng)驗，多么不可多得。

    岑報恩聽得很認真：“可是很多高手都是依靠武道來提升心境從而晉升更高境界?！?/br>
    “所以我說這是一種方法。比如說元瑾的武道是一往無前……”裴元瑾的武道天下皆知，他就直接哪來舉例了，“這是他性格決定的處事作風。如果有一日，他畏葸不前了，心中必然郁悶，也就無法心境豁達，暢通無阻了?！?/br>
    岑報恩猶豫了下，道：“我的武道是有來有往，互不相欠?！?/br>
    傅希言還是頭一回聽說這樣的武道：“嗯，就是不能被人欠錢，也不能欠別人錢？”

    岑報恩苦笑道：“若是欠了不還，不管是給是借，都會有損我的心境?！?/br>
    傅希言：“……”

    這武道，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

    他同情地問：“你在決定武道之前，是不是被人欠了很多錢？”

    岑報恩木著臉說：“我家原本是開錢莊的，很小就跟著父親算賬，每次看到壞賬，就會心痛如絞。我父親以

    為我身體不好，便送我去秦嶺學武了?！?/br>
    傅希言看著岑報恩，想象他小時候摳門的樣子，不由笑出了聲：“嗯，其實，咳，這倒是個拒絕師兄弟借錢的好借口?！?/br>
    岑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