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艚調(diào)整了個舒服的躺姿，閉著眼睛說：“不用看我，我已經(jīng)不是儲仙宮長老了，我廢得心安理得。”

    譚長恭：“……”

    譚長恭望著景羅，別別扭扭地說：“要不，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要我來看的？”

    景羅毫不猶豫地丟了桌上一堆消息資料過去。

    譚長恭：“……”可恨，自己竟然沒有被砸昏過去！

    他拿起紙張，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正準備看，就見景羅站了起來：“等等，你去哪兒？”

    景羅說：“回家?！?/br>
    他說得過于理直氣壯，乃至于譚長恭一時竟有些無言：“那，那你的事情做完了？”

    景羅理所當然地說：“不是有你嗎？”

    ……

    譚長恭眼睜睜地看著他瀟瀟灑灑的離去，呆了半晌，才去推身邊的人。

    于艚已經(jīng)認真地打起呼來了。

    譚長恭：“……”

    你一個武神，能有什么呼吸問題，打什么呼??！你給我起來！

    *

    懈怠了數(shù)十年，頭一回生出良心，要給同僚分擔(dān)工作，卻不小心踩了個大坑的譚長恭并不知道就在他們不遠處的府君山上，也有一對同僚正在僵持中。

    不過，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只能用劍拔弩張來形容。

    趙通衢打定主意不會進入地牢。他千方百計地拖住傅希言，又搶在裴元瑾上山之前離開地牢，就是為了速戰(zhàn)速決，如果回到那里，那之前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說：“我要見宮主。”

    裴元瑾看著他：“今天來的這群人里，有幾個做好脫離儲仙宮的準備？”

    趙通衢說：“若少主答應(yīng)請求……”

    “你們即便重新建立一個門派，也不過是三流小派?！迸嵩卣f，“儲仙宮樹敵無數(shù)，離開之后，那些曾經(jīng)被儲仙宮追殺過的邪派就會找上你們。沒有武王坐鎮(zhèn)，如何自保？”

    趙通衢并沒有被他話中描繪的景象嚇住，依舊冷靜地說：“我們本不愿離開……”

    “你若自裁，我便答應(yīng)了他們的條件，又何妨？”

    趙通衢一怔，隨即臉色變了。

    裴元瑾淡然說：“這句話若是對著他們的面說，你又當如何自處？”

    趙通衢很清楚，自己到目前為止，營造的形象都是為下屬出頭的好上司，好領(lǐng)導(dǎo)，所以這些人才信他，才愿意受他暗中蠱惑，上山冒險，但裴元瑾的話無疑會將他架在火上炙烤。

    他看著裴元瑾，頭一次露出忌憚之色。

    這些年來，他在儲仙宮辛苦經(jīng)營，自認為對人心的揣摩已經(jīng)到了一個爐火純青的境界，裴元瑾就算是武學(xué)奇才，但在為人出事上，與自己相差甚遠，也就他身邊的傅希言還有幾分意思，可沒想到的是，裴元瑾非不能為而是不欲為。

    裴元瑾看著他額頭微微滲出的冷汗，淡然道：“去吧?！?/br>
    趙通衢挺直腰桿說：“地牢，我絕不會去?！?/br>
    他想，若是一定要死，那自己一定要用這條命，為儲仙宮完美無缺的名聲打出一道缺口，哪怕是一道裂縫。

    這樣，總還有人能記得自己。

    月頭漸漸偏西。

    他看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卻不知今夜的月色會不會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幕。他又忍不住看向周圍的環(huán)境。

    茂密的樹林令他想起母親遇害的那一日，天色似乎比現(xiàn)在更亮一些。

    輕巧的腳步聲緩緩響起，裴元瑾看著腳步聲響起的方向，應(yīng)竹翠正慢慢走過來，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

    裴元瑾不等她開口，便對趙通衢說：“你既然要為雷部破宮而出，就還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布為好?！?/br>
    趙通衢一怔，目光看向不遠處的應(yīng)竹翠，心中一動，不知怎的，與許多年前他恨過怨過最后卻逐漸模糊的那個身影慢慢重疊。

    他低了低頭，說：“多謝少主?！?/br>
    隨即朝著應(yīng)竹翠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應(yīng)竹翠等他走后，才慢慢走了過來，朝著裴元瑾行禮道：“多謝少主?！?/br>
    裴元瑾說：“武神都能踩出腳步聲，我又如何不能網(wǎng)開一面？”

    應(yīng)竹翠本想為趙通衢辯解幾句，想訴說他這些年的不容易，就像每個提到孩子就會喋喋不休的母親那樣，可是對上裴元瑾淡漠的臉，話便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裴元瑾說：“你可曾想過，若有一日，他在外為非作歹……”

    應(yīng)竹翠忙道：“我必會親手懲罰，絕不姑息?！?/br>
    裴元瑾說：“無妨，我來。”發(fā)髻的赤龍王仿佛感應(yīng)到了主人的心意，閃爍著嗜血般的紅光。

    應(yīng)竹翠心中猛地一悸，突然有些不知自己剛剛的求情到底是對是錯。

    裴元瑾沒有陪著她在原地梳理心情，很快跟在趙通衢身后，朝著儲仙宮前的山道入口走去。這場戲既然演到這里，自然要上演一個漂漂亮亮的大結(jié)局。

    他到的時候，趙通衢顯然已經(jīng)宣布了自己的決定，除了趙通衢幾個心腹之外，其余主管事皆被這個結(jié)果驚得目瞪口呆。

    如今江湖評價武林勢力，從來不是按人數(shù)多寡而定，不然天地鑒只能算不入流。高端戰(zhàn)力才是決定門派位置的唯一指標。

    正如裴元瑾之前所說，只有在儲仙宮，他們才是天下第一大派的主管事，離開之后，最高戰(zhàn)力為入道期巔峰趙通衢的他們，最多只能成為一支三流的勢力。

    這自然不是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

    有雷部主管事已經(jīng)忍不住問：“少主，我們?yōu)榱藘ο蓪m出生入死，難道你真的容不下我們嗎？”

    趙通衢有些緊張地看向裴元瑾，生怕他一松口，就冒出一句“趙通衢死了，一切好談”。裴元瑾淡然地說：“留下者，降為普通弟子?！?/br>
    雷部主管事們面色一變，他們都是累積了許多功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擁有之后再失去，顯然比一開始沒有更令人難以接受。

    那人說：“我們只是諫言，我們并沒有錯！”

    “沒有錯！”

    “沒有錯！”

    原本嘈雜的聲音漸漸匯聚在一起，形成一道聲音，在山頭炸響。

    風(fēng)雨電三部成員不由緊張。

    譚不拘走到了裴元瑾身后，小桑等人也圍攏起來。

    裴元瑾看向譚不拘：“你說?！?/br>
    譚不拘身為電部副總管，正要執(zhí)掌刑罰，當下想也不想地開口道：“你們以述職為名，行諫言之實，這是欺瞞上司，為罪一；勾結(jié)守衛(wèi)，擅自聚集，為罪二；羅織罪名，構(gòu)陷同僚，為罪三?！?/br>
    他聲音中暗運真氣，頓時就將其他人的聲音壓了下去。

    雷部的人不服：“我們何曾構(gòu)陷同僚？”

    譚不拘說：“四條諫言中，有兩條涉及電、風(fēng)、雨三部，講得倒是冠冕堂皇，頭頭是道，證據(jù)都是道聽途說，當我電部是傻的呀？”

    一個雷部主管事說：“可我們說的都是實情！你可以參看歷年檔案，四部之中，就我雷部損失慘重！”

    譚不拘捋著袖子說：“那你雷部功法沒少練，丹藥沒少吃，武器沒少拿呀！”

    雷部主管事說：“那也是為了讓我們更能拼命?。　?/br>
    譚不拘繼續(xù)噴：“你也知道你們需要拼命?。〕缘臅r候理所當然，拼的時候唧唧歪歪，這是光想吃，不想拉，好處還想全拿？”

    趙通衢長嘆一聲道：“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少主，請允我以歷年功勞和本身職務(wù)作為交換，請少主答應(yīng)，放他們安然離去?！?/br>
    “不必如此?！?/br>
    一道清朗的聲音從山路的方向傳來，隨即，景羅那玉冠便先一步出現(xiàn)在被堵在山路路口處的黑壓壓眾人之后。

    景羅雙足輕點，很快穿過人群，來到了裴元瑾身側(cè)，對著趙通衢微微一笑道：“你們在儲仙宮效力多年，功勞苦勞皆有，諫言不成，分道揚鑣也是人之常情，自行離去便是。趙總管無需作此犧牲?！?/br>
    ……

    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驚呆了。

    趙通衢微微一愣道：“是我管教不力……”

    景羅擺手道：“你自請去地牢，已是受過懲罰了。這些年，雷部在你手中蒸蒸日上，有目共睹，焉能為了區(qū)區(qū)小事而叫功臣寒心？何況，雷部雖然離去了一部分，但留下的更多。你身為雷部總管，豈能因小失大？”

    趙通衢還想再說，景羅突然上前一步，對著他的耳朵輕聲道：“你若執(zhí)意如此，就不得不叫我懷疑，此事背后是你一手策劃。你要知道，率眾造反在任何地方都是殺頭大罪，可不是你撇去一個總管一身功勞就可以相抵的。”

    趙通衢渾身一震，景羅拍拍他的肩膀，沖著那些還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的雷部眾人道：“夜已深了，儲仙宮就不留諸位同道了，請下山吧。對了，守衛(wèi)既然放了他們上來，也就一道下去吧?！?/br>
    第125章 再見是同道（中）

    景羅一通快刀斬亂麻,斬得諸人眼花繚亂，還不待反應(yīng)過來，譚不拘已經(jīng)帶著電部的人摩拳擦掌地圍上來了。

    雷部主管事們熱切地看著趙通衢的背影,希望自己的領(lǐng)頭羊能夠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他們在這暗沉的夜色里指出一條明路。然而，趙通衢只是低著腦袋，靜默著，仿佛被景羅這頭惡狼震懾住了,半點不敢動彈。

    這個結(jié)果在景羅的預(yù)料之內(nèi)。

    趙通衢其人看似復(fù)雜,實則簡單。

    他有著炙熱的野心,仿佛整個人都會為之熊熊燃燒，而他的行為卻與之相反?；蛟S是受年少喪母的影響,他實施陰謀詭計之前，第一個考慮的是如何撇清自己,故而掃尾很干凈,很難被抓到把柄。

    追根究底,其核心是自私自利。

    裴元瑾之前將矛頭對準他,涉及自身安危，他以死相抗，而景羅對付的是他手下，他權(quán)衡利弊，選擇退縮。

    只能說，他塑造出來的大公無私、仗義執(zhí)言、勇于擔(dān)當?shù)男蜗蠖际羌傧?，一旦陽光猛?令他感覺到燙手，便會冰消瓦解。

    景羅押著趙通衢回到他的住所。

    趙通衢在路上沉思了許多，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再往前推一段時間發(fā)生的變故，甚至，這些年來自己遇到的種種，原本認為極為順暢的路徑，突然之間就像是架在了兩座懸崖間的索橋之上，回頭俯瞰，下面盡是萬丈深淵。

    他想：他從一開始就看錯了景羅。亦或是對方從一開始就給了他一個錯誤的信號，才讓他在錯路上一錯再錯，一錯到底。

    他推開住所的門，看著四四方方的客堂，想著自己或許在未來很長一段日子內(nèi)，都要被鎖在這里，心中便涌起一股被辜負的怒意。

    趙通衢霍然回首，看著景羅說：“我原本以為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br>
    景羅微微抬眸，似乎有些詫異他的話。

    趙通衢喃喃地說：“他們身上都帶著仙氣，可這里是人間，不是仙界，他們身上的仙氣總要通過人來維持。我原本以為自己會成為第二個你，這世上，也只有你懂我的處境與夢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