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教沖擊飛升，要犧牲很多人。你身為南虞皇帝，卷入其中，必然名聲受損，此時與烏玄音撇清關(guān)系，萬一靈教飛升失敗，日后清算起來，你也可全身而退?！?/br>
    裴元瑾說：“這才是大臣們上書立后，你故作猶豫遲疑的原因?！?/br>
    秦效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yuǎn)山，似乎沉浸在西湖雨后的迷人景色之中，許久才說：“裴少主也喜歡捕風(fēng)捉影？”

    裴元瑾淡然道：“陛下太急于送犯人去北方，露出了馬腳。你若不知新城即將發(fā)生的事，何必將那些該死之人千里迢迢地送過去？你既然知道新城即將發(fā)生的事，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與烏玄音翻臉？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刻意為之了?！?/br>
    秦效勛嘆了口氣。

    他年紀(jì)輕輕，憂郁的樣子卻很老成。

    “朕秉政未幾，急需民意，剛正不阿、為民請命是條捷徑，縱使求功心切，失之魯莽，也是常情?！?/br>
    裴元瑾說：“你為何不問我新城即將發(fā)生什么事呢？”

    秦效勛面色微僵，即便很快恢復(fù)了淡定，但一剎那的變化，還是落入了傅希言的眼里。

    這是說中了？想到自己之前胡亂的猜測，他不由臉上一紅，暗暗瞪了裴元瑾一眼。怪他明明知道正確答案，還看自己的笑話。

    不過秦效勛并沒有那么容易破防：“新城是先皇御賜給靈教的，無論發(fā)生何事，朕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自然也懶得過問?！?/br>
    裴元瑾說：“陛下搜羅囚犯，還是對治下百姓心懷憐憫?？上舴钢?，很多人罪不至死?！?/br>
    秦效勛冷酷地說：“虞朝制定律法已是數(shù)百年前的事，舊法今用，難免有些不合時宜?！?/br>
    傅希言在旁邊聽著，大抵懂了。

    就是裴元瑾猜對了，但小皇帝垂死掙扎，死不承認(rèn)。

    他覺得是自己上場的時候了：“發(fā)現(xiàn)舊法今用，不合時宜之后，不應(yīng)該變法嗎？百姓有法可依，官員執(zhí)法有據(jù)，才是法治之道啊。陛下所作所為聽起來都是為了南虞，做起來都是害了南虞啊?！?/br>
    秦效勛絲毫沒有辯駁的意思，點(diǎn)點(diǎn)頭：“是朕急功近利，今日受教了?！?/br>
    裴元瑾說：“陛下應(yīng)該知道幾日前，我曾見過烏教主?！?/br>
    秦效勛調(diào)整了下坐姿，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腿，漫不經(jīng)心地說：“聽說了?！?/br>
    傅希言突然湊過臉去：“教主盯著我看了好久，她說要是我生在南虞，就沒有其他人什么事了。陛下覺得呢？”

    兩人湊得有些近。

    傅希言可以清楚看到剎那間從秦效勛眼底迸發(fā)的怒意。

    只是，這廂顧了頭，卻有些不顧尾了——裴元瑾拎著他的腰帶將人往后一拉，傅希言愣愣地回頭，看到冷峻臉上難得的怒色，立刻縮著腦袋坐了回來。

    秦效勛說：“朕不喜歡這個玩笑。”

    傅希言說：“不是玩笑，教主親口說的，裴元瑾作證?！?/br>
    秦效勛目光掃向裴元瑾。

    裴元瑾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只是眼角瞥向旁邊的傅希言時，仍帶著三分警告：“的確是教主的玩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br>
    那就是承認(rèn)了。

    秦效勛沉聲道：“朕的東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許任何人碰！”

    裴元瑾似乎沒有察覺他話中的威脅，淡然地聞了聞茶香：“烏玄音也就罷了，陛下真以為阿貓阿狗都可以威脅我嗎？”

    傅希言沒想到自己的挑撥離間用力過猛，不但逼出了皇帝的醋意，還直接引發(fā)了雙方的正面沖突。

    眼見著就要上演全武行，秦效勛突然呵呵一笑：“都說裴少主一往無前，無所畏懼，今日見了，果不其然。朕不虛此行?！?/br>
    他站起身，望著霧氣漸漸散去，露出遠(yuǎn)山輪廓的景致，雙手負(fù)在身后：“然而，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與一群身處絕境、隨時身死的當(dāng)世至強(qiáng)者為敵，殊為不智。”

    他這么說，雖然沒有直接承認(rèn)，卻也是默認(rèn)了。

    傅希言想起今日頑強(qiáng)求生的花草，草木尚且如此，那人呢？人類比草木要聰明得多，所以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活在死亡倒計(jì)時里……偏偏，求生是人類的本能。他突然理解了小皇帝口中“與一群身處絕境、隨時身死的當(dāng)世至強(qiáng)者為敵”有多么可怕。

    裴元瑾說：“既為一往無前，何懼強(qiáng)敵環(huán)伺?！?/br>
    他說的是他的道，他的道注定他遇到任何危險，都只能進(jìn)不能退。

    然而秦效勛不會武功，便以為他不聽勸，面色微微一沉，繼而一嘆：“西湖美景留人，裴少主不妨留下來多看看?！?/br>
    裴元瑾輕輕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茶杯：“陛下不多看看嗎？”

    秦效勛轉(zhuǎn)身就走，毫不留戀，裴元瑾剛起身，茶棚頂突然撕裂，落下兩個瘦削的身影，一左一右朝傅希言和裴元瑾攻去。

    只是這么一阻，先前傳話的小黃門已經(jīng)到了小皇帝身前，攔住了他后背的空門，臉上哪里還有初次見面時的驚慌失措，鎮(zhèn)定的臉上只有滿滿的戒備與殺意。

    秦效勛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鑾駕，坐穩(wěn)之后，并不急于離開，還是敞開車門，饒有興致地看著發(fā)生在不遠(yuǎn)處的這場打斗。

    盡管秦效勛一視同仁，在安排進(jìn)攻的時候，給傅希言也分配了一個，奈何裴元瑾霸道，他剛剛抬手，兩個人就被裴元瑾一道勁風(fēng)全都攬了過去。

    傅希言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看向不遠(yuǎn)處的鑾駕，心中想：裴元瑾剛剛是不是想拿下皇帝做人質(zhì)？如果烏玄音和皇帝是一伙的，那這個做法很可取啊。

    眼見著裴元瑾被兩人纏住，準(zhǔn)備拔下赤龍王，傅希言踩著“碎星留影”，繞過小黃門，襲到鑾駕前方兩尺處——

    巨大的威壓讓他身形一頓，傅希言抬頭，便見一個戴著福娃面具的人坐在車頂，烏黑冷漠的眼珠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盡管對方?jīng)]有出手，可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讓他有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有時候人與人的差距并不一定要互抽了巴掌才知道對方的手勁有多大，單看對方胳膊上鼓起的肌rou足以窺探一二。

    傅希言的道是尋求一線生機(jī)，打不過及時逃跑也是一種求生方式，與裴元瑾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個路數(shù)。

    他單足輕點(diǎn)，身體疾速后退，身后的小黃門已經(jīng)一爪攻到。

    這爪是真正的爪子，人類指骨長度大概在二十七寸左右，可他足足有三十余寸，且根根細(xì)長，指尖的指甲更是尖銳鋒利，猶如長剪刀一般。

    傅希言衣衫被輕輕劃過，罩衫、長衫、內(nèi)衫便一起破了好長一條縫隙。他感覺背脊被雨后清風(fēng)涼颼颼地吹著，不由跳腳：“我這次出來，衣服帶得不多！”

    也不知黃道吉日里有沒有今日不宜穿衣，今日穿衣必破的說法。

    小黃門一擊不中，并不追上去，而是擋在鑾駕面前，戒備四方。

    傅希言回頭看裴元瑾，兩名偷襲者已經(jīng)被赤龍王一劍貫穿。裴元瑾像串著糖葫蘆一樣，將人一步步逼到鑾駕面前，然后將劍抽出。

    小黃門沒動，他身后又跳出個老者，飛快地點(diǎn)住兩人的xue道止血，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走到裴元瑾的另一側(cè)，等待著小皇帝一聲令下。

    秦效勛冷下臉道：“裴少主執(zhí)意在南虞與朕作對？”

    裴元瑾說：“陛下身邊若只有一位宋大先生，只怕?lián)醪蛔∥?。?/br>
    秦效勛知道裴元瑾說的是實(shí)話，壽南山雖然沒有出場，但他就在旁邊這座宅子里，蓄勢待發(fā)。宋旗云是武王，壽南山也是武王。

    兩位武王通常不會生死相搏，因?yàn)榻Y(jié)果必然是兩敗俱傷，誰都占不到好處。任何人到了武王境界，都會比一般人更惜命一點(diǎn)。

    雙方武王相抵消之后，自然是秦效勛這邊處于下風(fēng)。

    可秦效勛并不緊張：“裴少主有多少手下，多少人馬，朕一清二楚。朕既然敢來，自然有完全把握?！?/br>
    裴元瑾手持赤龍王，平靜地看著鑾駕上方和中間兩道虎視眈眈的目光：“我一向不見棺材不掉淚?！?/br>
    傅希言悄悄走到他身后，以示兩人同進(jìn)同退。

    秦效勛面色微凝，關(guān)上了車門。

    小黃門坐上車轅，馬車緩緩掉頭，但裴元瑾一動未動——

    在他與鑾駕中間，隔著四尺左右的位置，兩個兩寸高、一胖一瘦的小紙人正手牽著手在跳舞。

    第76章 歸來之故人（上）

    南虞皇帝的鑾駕越來越遠(yuǎn), 標(biāo)志著這場驟然而起的打斗也在雙方的默契中，驟然而止。

    西湖浩渺，雨水洗刷后的亭臺樓閣更加清麗脫俗, 帶著幾分瓊樓玉宇的仙氣，然而，若有路人站在這里, 目光落腳之處, 未必是這片美麗如仙境的大湖。就如湖邊這兩個大男人，此時便聚精會神地看著地上兩個翩翩起舞的小紙人。

    小紙人跳得用心，雖然沒有音樂, 可從它們跳動的韻律可以看出，這必然是精心編排過的。

    當(dāng)鑾駕的背影徹底從地平面消失，小紙人的舞蹈也終于到了尾聲。它們結(jié)束舞蹈, 朝著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方向彎腰鞠躬，然后面向彼此, 同時伸手，將對方的腦袋撕了下來, 然后四片碎紙便在空中飄了幾下，落到地上, 徹底不再動彈。

    傅希言：“……”

    他一直用窺靈術(shù)觀測著紙人，剛開始還有稀薄的白色靈力, 等互相傷害之后，那靈力便消散了。

    這也算是用生命搞藝術(shù)了吧。

    傅希言在紙人身上踩了兩腳, 確認(rèn)沒有任何反應(yīng)，才拉著裴元瑾回家。

    壽南山在宅子里待命半天, 雖然沒有出手, 卻也累得慌, 見警報解除，便去廚房覓食了。小桑他們也各歸各位，這座湖邊小宅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傅希言見裴元瑾拿了塊真絲手帕，沾著樹葉上的雨露擦拭劍身血跡，覺得此事風(fēng)雅，便拿了把蒲扇在旁邊一邊搖一邊看，一邊嘮嘮嗑。

    他問：“你覺得紙人的背后是誰？”

    裴元瑾淡淡地說：“能在宋大先生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使用傀儡術(shù)的，又有哪個？”這是將目標(biāo)直接精確到了個人。

    傅希言表情一凜，眼神看著有些復(fù)雜，半天才說：“天地鑒主也不管管他們。”

    要不是確認(rèn)自己是自駕出行，他都懷疑他們和莫翛然、宋旗云報了同一個旅行團(tuán)呢。北周見完南虞見，這是什么倒霉八輩子的孽緣。

    裴元瑾說：“事關(guān)飛升，師一鳴未必持身端正?！?/br>
    這話說得極重了。

    莫翛然入贅后，儲仙宮雖然與天地鑒分道揚(yáng)鑣，但對天地鑒主師一鳴仍抱持著一定敬意，如今，隨著他的女婿與徒弟屢次冒頭，頗有攪動天下風(fēng)云的跡象，這敬意顯然也日漸稀薄。

    傅希言看著身邊正義凜然的裴少主，心中暗自慶幸。如果當(dāng)日綁定的不是裴元瑾，而是其他門派的人，此時此刻，他面臨的很可能是被迫助紂為虐。

    裴元瑾卻誤解了他眼中的深意，以為他心生畏懼：“我似乎還沒有問過你，如何看待新城。”

    自然是……看不下去。

    傅希言早就想發(fā)表看法了，迫不及待地說：“人想要活下去，無可厚非。但為了一己之私，濫殺無辜，那走的就不是飛升路，而是血淋淋的殺戮道。任何一國的法律，對殺人犯都不會也不該姑息?！?/br>
    裴元瑾聽了很滿意。

    傅希言又反過來問：“還不知道你父親的想法?！?/br>
    目前儲仙宮的立場都是他們基于靈教的反應(yīng)而給出的推測，事實(shí)上，儲仙宮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要對新城下手。萬一裴雄極也只是個面臨死亡壓力的普通老人呢？

    裴元瑾舉起重新“容光煥發(fā)”的赤龍王，手指輕輕抹掉劍身上的水珠：“我早上收到了景伯伯的信?！?/br>
    傅希言精神一振：“怎么說？”

    隨即發(fā)現(xiàn)此話多余，裴元瑾向秦效勛出手，已經(jīng)說明了自身立場與靈教他們相對。

    果然，裴元瑾說：“新城之局，七天后開啟。我父親已經(jīng)出關(guān)，正前往新城阻止。我們要盡快離開臨安?！?/br>
    傅希言沒想到時間如此緊迫，脫口問：“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