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盲美人與匹諾曹 完

    城市降下入冬以來的第二場大雪。

    音樂會的場所其實(shí)就在鐘臻家附近, 老師實(shí)在貼心，怕萬念俱灰的綿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商旻深牽著鐘臻，他們晃悠著手, 踩著雪往回走, 像兩個稚氣未脫的小朋友。

    “所以，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老師去世的事情的??？”

    “大概在他去世的第二個禮拜吧, 我去他的病房找他, 護(hù)工安頓我坐在他的病床邊上。當(dāng)時屋子里的氣氛格外凝重, 我能感受到?！?/br>
    腳下是咯吱咯吱的踏雪聲，綿羊?qū)β曇舾裢饷舾小?/br>
    “他們的呼吸聲、啜泣聲、交談聲在我的耳邊交錯著，但唯獨(dú)聽不到老師的呼吸聲……”鐘臻的聲音很輕，震蕩在冷空氣里，像是要碎了, “他們不讓我靠老師太近，更別提碰他, 說什么怕感染……老師的病我還不知道嗎, 他要是真的那么脆弱，病房里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br>
    商旻深微笑著，“我發(fā)現(xiàn)你總是喜歡把事情都藏在心底，慢慢消化?！?/br>
    “是啊，我是這樣的, ”鐘臻無奈地揉了揉頭發(fā)，“可能是性格和天性使然吧?！?/br>
    “那……以后盡量不要瞞著我好不好？”商旻深抓著鐘臻的手, 因?yàn)榧踊蚴蔷o張, 聲音也跟著輕顫, “其實(shí)今天一整天, 我都在擔(dān)心你會精神崩潰, 也做好了死皮賴臉非要纏著你的打算，無論你說什么我都不會生氣或者傷心。不光是我，爸爸mama還有爺爺，還有老師的女兒以及他的學(xué)生們，我們所有人都在為你緊張，我們感覺自責(zé)又擔(dān)憂，怕你受到的打擊太大了，從此一蹶不振?！?/br>
    “對不起……”鐘臻停下腳步，伸出手，在虛空中晃了晃。

    商旻深抓著他的另一只手，“不是在怪你……好吧，要說對你完全沒有埋怨也不可能。我們騙了你，你也騙了我們，聽起來像是扯平了，但是我們誰都不好受?！?/br>
    “所以還是我的過錯多一點(diǎn)?！辩娬檎f。

    商旻深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像在懲罰，“我現(xiàn)在不是在追責(zé)，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不用害怕暴露自己的情感，哪怕是毫無頭緒的、你一點(diǎn)也不想面對的那種。”

    鐘臻認(rèn)真地問：“哪怕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嗯，哪怕你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才有共同面對的意義呀。你總是很好，很體貼，很周到，總在默默消化，默默理解。長此以往，你會感覺很累，也會讓真正關(guān)心你的人覺得自己毫無用處，沒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給你安慰?！?/br>
    鐘臻捏著他的手，并在一起揉搓，吐出的寒氣不斷向上飄。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面對老師已經(jīng)走了的事實(shí)?！?/br>
    他佯裝無事，以為這樣就可以回避老師的死亡，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直到剛才，寂靜的音樂廳里，鐘臻演奏完畢，起身謝幕后，音響里傳出久違的聲音。

    那是老師留給他的話：

    【小臻，抱歉。很遺憾我們師徒的告別竟然發(fā)生在這樣的場景里。

    你現(xiàn)在會覺得驚訝，失望，悲痛欲絕，還是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

    是老師對不起你，沒有第一時間和你告別……可是，告別這種事，哪有什么先后早晚呢？

    該走的留不住，該是你的，它永遠(yuǎn)都會依傍在你身邊。

    回想我們成為師徒的十多年，大部分時間都是開心的！

    我記得你第一次登臺前，汗流浹背，好不倉皇，妝都補(bǔ)了四五次，委屈了當(dāng)時的化妝師，哈哈哈。

    我記得你拿下第一座學(xué)院獎，第一次收到大型商業(yè)邀約，你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第一次出現(xiàn)在報(bào)刊雜志，你因?yàn)闊崆榈眠^了頭的樂迷而嚇得不敢出門……

    當(dāng)然，這期間也有不少遺憾。

    回首這一路，最讓我難以釋懷的，就是我對你太過商業(yè)化的指導(dǎo)。

    從業(yè)數(shù)十載，不知何時，“利益”這個詞逐漸占據(jù)了我的思考重心，我將它看的很重，反而耽誤了你在音樂上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這是我至今最大的遺憾了。

    如果不是我執(zhí)意為你舉辦那么多商業(yè)演出，你就不會因?yàn)檫^勞而發(fā)生事故，就不用遭受這些無妄之災(zāi)，無妄之災(zāi)啊……

    所以，今天的這場音樂會也是我在向你道歉，你可以不原諒我，你沒必要原諒我……以后，老師希望你能夠自由，不用功成名就，也不用占據(jù)頭版頭條，就做個自由自在的彈鋼琴的孩子也不失一件壞事。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天，你在學(xué)校的舊琴房給一個迷路的小孩彈鋼琴。那天你彈的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哈哈哈哈，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覺得你的音樂有靈氣，是個可塑之才。

    事實(shí)證明，我的想法沒有錯，只是我沒有為你挑選好成材的路途，帶著你走向歧途，迷途不返了。

    今天你能夠站在這里，或許演奏成功了，或許沒有……但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有多么恐懼，你都站在了這里，哪怕僅有一秒鐘，也代表著你的決心。而我，身為你的老師，能收獲這般真心與善意，已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記住這樣的感覺，記住這樣，想要為了一個人演奏，想要看一個人綻放笑容的感覺。

    這或許就是音樂的意義，也或許是存在的意義，也或許狗屁不通，只是我這個糟老頭子的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