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朝廷，是無法支持主公打這場大戰(zhàn)?！敝x映之道。

    蕭暥清楚，這個朝廷是從盛京遷移來的，朝中老世族盤根錯節(jié)，朝廷臃腫龐大，機構(gòu)錯綜繁縟卻都不理事，真要辦點什么事，完全推不動。所以，以往他只能事事親力親為，累到吐血。

    如今大戰(zhàn)在即，蕭暥必須在兩年內(nèi)完成北伐的前期準備，那就要讓這個朝廷如臂使指般，有效地運轉(zhuǎn)起來。

    清除膿瘡，替換新鮮的血液，勢在必行。

    “主公平定京城內(nèi)亂，萬民擁戴，眼下正是良機。”

    蕭暥道：“我也是這么想，借著這次京城動亂，嚴懲參與動亂的各家世族門閥，貶去官職，削弱勢力，處于罰金，再趁勢推行科舉，提拔一批新銳士子入朝為官，替代老世族。”

    謝映之道：“主公這是軍人做派，亂刀斬亂麻，但朝政之事不是亂麻，是柔棉、泥潭、深淵?！?/br>
    蕭暥蹙眉，意識到朝堂之事不是自己所擅長的，虛心求教道：“先生明言。”

    謝映之道：“多年積弊非一朝一夕能改變，這些老世族歷代公卿，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不僅在朝中盤根錯節(jié)，在地方上的勢力亦不可小覷。主公的刀太快太利，把他們逼迫過甚，就會引發(fā)雍襄局勢的再次動蕩，甚至將他們推到北宮達那一邊。而同時，新銳士子在朝中根基尚淺，缺乏磨礪，雖有任事之勇，卻處事手段單薄稚嫩，不是老世族的對手。他們?nèi)粢獜闹凶鞴＃吞菀琢?。?/br>
    冬夜里，蕭暥聽得脊背一寒。謝映之說的沒錯，朝中如楊太宰柳尚書他們，不僅根基深厚，還在官場斗爭中浸潤大半輩子，處事圓滑老道。江潯等青年士子辦事雖凌厲，正如謝映之所說，缺乏經(jīng)驗，手段還顯單薄稚嫩。老世族只需要暗中使點袢子，就能使得他們事情辦不成。

    甚至老世族還可以順手來一波栽贓陷害，掀起士林輿論，質(zhì)疑寒門仕子出身低微，品行不端，以此為由頭，進而懷疑科舉取士的決策，最終導(dǎo)向輿論，來廢除科舉新政。

    從前番文昌閣楊覆容緒暗中買通池銘等士子的伎倆來看，這一手他們做得很熟練。

    “但不動老世族，就無法蕩滌朝中濁氣，如今這陳腐的朝廷，怎么支持一場大戰(zhàn)？”蕭暥問。

    “打壓世族，提拔新銳士子，勢在必行?！敝x映之目光明利，“主公的思路沒錯，只是不能這樣做罷了。”

    蕭暥一聽有戲，迫切地靠近了些，“該怎么做？”

    “主公盡可提拔新銳士子，只要在任命的職務(wù)上稍作調(diào)整，增加一些品級低，卻有實權(quán)、能辦實事的官職?！?/br>
    蕭暥稍一細想，立即恍然。

    那些世家大族看到新晉士子們每日如同牛馬勞碌，職位和俸祿卻如此低微，又沒有晉升的機會，指不定在哪里沾沾自喜。對新晉士子的敵意就沒那么大，也就懶得去暗中使袢子，妨礙他們做事了。

    謝映之道：“我們要的是為國辦事之人，此舉還可剔除如池銘等沖著名利而來的人，留下真正能辦實事的，當然，有些新科仕子家境貧寒，主公可以示下，讓地方官署暗中補助他們家人。此事交給高太守去辦，必然無虞?！?/br>
    蕭暥點頭，接著道：“那么第二件事，朝中世族勢力過大，將如何處置？”

    這些世族都已經(jīng)膽大妄為到趁他不在大梁之時，興私兵助動亂。不懲，無法削弱他們的實力。但嚴懲，又會激起老世族的聯(lián)合抗拒，使得朝局動蕩。

    謝映之淡然道：“不難，分化之即可?！?/br>
    蕭暥聽出了一點端倪，“先生詳說?！?/br>
    “對于此次京城動亂的處理，主公就可以表現(xiàn)出明顯的偏向性?！?/br>
    謝映之的聲音輕淺，雨夜里聽，如娓娓道來。

    “譬如此番趙氏參與動亂的私兵有五百余人，柳氏參與的私兵也有五百余人，主公嚴懲柳氏，貶官，削爵，罰金，徹查，一個不少。同時寬待趙氏，僅處罰金。主公覺得會如何？”

    說到這里，蕭暥頓時恍然，幾乎有畫面了。

    柳尚書聞訊勃然大怒，憑什么做的同樣的事，出同樣的力，他老趙家就罰點錢就了事，輪到他柳家，就要貶官削爵徹查？當然，錢依舊還要罰。這特么太不公平了！

    所以，是不是他老趙家暗中給將軍府通風報信了？所以才寬大處理？

    甚至有可能就是老趙家，把他們給攀咬出來當墊背的？老趙就太不是東西了！

    謝映之見他眼梢細細上挑，勾起一絲如煙似霧的狡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謝映之不動聲色，繼續(xù)道：“如此幾番處理下來，各大世家之間就會生出猜嫌，今后遇事，各家相互觀望，裹足不前，甚至提前告密，再不會像這次這樣團結(jié)一致?！?/br>
    蕭暥五體投地，這波cao作比他還sao。這不是陰謀，是光明正大的陽謀。謝玄首真是坑人都能坑得堂堂正正。

    “接下來該如何？”蕭暥虛心求教。

    “此番各家罰沒的銀錢也可為主公充為軍餉?！敝x映之道，

    蕭暥明白，他窮。這次西征已經(jīng)把剛攢起來的家底掏空了。

    “北宮達實力雄厚，此戰(zhàn)打得不僅是戰(zhàn)術(shù)，還是糧草輜重后勤。今后兩年，不僅要推進屯田，還要廣開商路，尚元城的財貨南可下江州，向西可過涼州，通西域。”

    蕭暥乖巧點頭，洗耳恭聽。

    “北宮達帳下謀士如云，文奉長于機謀，潘紆善于籌劃，名將除左襲外，還有大將趙賁，龐岱等，皆是萬人敵，且幽燕之地自古多慷慨俠義之士。主公也要早做準備?！?/br>
    蕭暥立即表示他也不差的，“謀士我有先生，打仗我有西陵?！?/br>
    謝映之微微一笑，但一雙眼睛卻依舊清冷如淵，道：“主公可以開府了?！?/br>
    蕭暥心中一動。

    以前他名聲不好，是孤家寡人，但如今不同了。

    “主公平定北狄，正是人心大振之時，可開府納士，廣招天下賢才壯士?！闭f著他于袖中取出一卷帛書，“招賢之文書，我已寫好，主公過目?！?/br>
    蕭暥早在冬日雅集的詩會上就領(lǐng)教過謝映之的文采，所謂文如其人，曠達瀟灑，意境空靈，字字禪機，句句深意。

    他趕緊接過來，這一看之下，頓時愕然。

    這是同一個人寫的？

    這也……太通俗了！

    這書很短，不咬文嚼字，不賣弄辭章，別說是文人士子，連販夫走卒都能看懂。

    而且，通篇看下來，這簡直就是一份招募共同創(chuàng)業(yè)企劃書啊！別說是放在古代，就是放在當代也極其具有吸引力。

    因為他窮，工資待遇沒有競爭優(yōu)勢干脆不提，但這貫穿全書的激揚意氣，看得人心潮起伏，字里行間透露出共鑄河山的豪情和雄心，哪一個心懷熱血的青年受得住啊。

    蕭暥以前大學里學過的一點廣告學，這份書通俗易懂，就使得受眾面廣。言簡意賅，則隨便一張簡報都能登載完，容易傳播。

    蕭暥不得不佩服，謝玄首，謝老師，厲害，太厲害了。

    而且通篇看下來，沒有任何華麗的辭章，但字字句句都能直擊他心中所念，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的。

    江山如畫，共赴前程。

    這企劃書寫的，連蕭暥都被深深地觸動了。

    ……

    窗外冷雨瀟瀟，已是夜半，案頭一壺清茶，幾樣點心，兩人秉燭夜談。

    接下來，謝映之又從各方面比較了他和北宮達之間的優(yōu)劣，并做出相應(yīng)的布局，提出改善的要求。

    燭火搖曳中，他白衣如云嫻靜清雅，坐在榻前侃侃而談，音容兼美。

    蕭暥聽得著了迷，鼻間還縈繞著他衣衫上清冷幽玄的淡香。

    他恍然間有種感覺，謝映之不像是他的謀士，而是，如師如友如知己。

    “還有盛京王氏?！敝x映之放下茶盞，漫不經(jīng)心提醒道，“主公……”

    蕭暥這才發(fā)現(xiàn)他聽得太入神，不知不覺就傾身靠了上去，手中咬了一小口的糯米團子，漏出的豆沙餡兒都快蹭到謝映之雪白的衣衫上。

    尷尬。

    蕭暥趕緊往后退了退，他臉皮還挺厚的，干脆問，“吃嗎？”

    光他一個人吃獨食多不好。

    謝映之淡道：“我已辟谷?！?/br>
    對于修行之人來說，食物會沉積濁氣，譬如一盤rou食沉積的濁氣，需要打坐一刻鐘到半個時辰才能除去。雖然素食尚不至于如此，但是謝映之這樣的修為，早就不食人間煙火之物，也沒口腹之欲，

    “今天是冬月?！笔挄兜?。

    在大雍，冬月相當于冬至前后，吃米團、湯圓，有圓滿甜蜜之意。

    蕭暥眨了眨眼睛，一臉真誠地看著謝映之，“很甜的?！?/br>
    謝映之倒也不介意，悠然抬手取下某人手中的糯米團子，微微偏開首，衣袖輕掩，耳畔的發(fā)絲滑落如細雨拂過，不經(jīng)意間漏出衣緣陰影下小片落玉凝雪般的肩頸。

    蕭暥看得愣了下。謝玄首吃個東西都那么講究，上回清頤閣他就覺得優(yōu)雅，再看更是賞心悅目。他似發(fā)覺了新的樂趣，以后騙他吃東西。

    謝映之絲毫沒留神他的小心思，繼續(xù)道：“至于王氏，容緒有合作的意向，從某些方面來說，他的訴求和主公是一樣的，他自視甚高，并認為王戎沒這個能力穩(wěn)定天下，搞不好會再來一次蘭臺之變，他更傾向于主公才能安定天下?！?/br>
    對于容緒來說，天下太平他才更好做生意。容緒要經(jīng)營的是他的商業(yè)帝國，有時候蕭暥覺得，容緒這個人有點現(xiàn)代思維，他不相信任何王朝可以千秋萬代，但是相信他的商業(yè)帝國可以長存，畢竟有多少老字號綿延千百年，傳承下來。

    謝映之道：“我猜得不錯，幾天后的潛龍局，容緒一方面是想討好主公以彌補前番王戎的魯莽舉措，一方面是想再探一探主公的心意?！?/br>
    蕭暥聽到這里有點不懂了，那天他看謝映之的態(tài)度，怎么覺得容緒似乎沒安好心?。?/br>
    謝映之冷道：“是沒安好心。”

    他說著挽袖撿起了地上摔成了兩截的白玉燈柱，“主公不知道這是什么？”

    容緒喜歡夾帶私貨，但這個燈臺蕭暥檢查過，似乎沒問題，漢白玉的燈柱上浮雕著王家的富貴牡丹，做工還頗為精美。

    “這是何時送給主公的？”謝映之又問。

    蕭暥道：“三天前?！?/br>
    謝映之微一挑眉，果然容緒已懷疑上次花間的人不是蕭暥了。他送這東西意在試探。試探蕭暥到底懂不懂風情。

    容緒喜歡在情趣之物上賣弄奇巧?？催@尺寸長度，再看蕭暥西征回來更顯清修的身段，果真是不懷好意。

    也就蕭暥什么都不懂，才會拿著容緒給的玉器，傻乎乎地填滿燈油，置上燈芯，還真當做燈臺用了。

    蕭暥看著謝映之蹙起的眉心，終于察覺好像收了不該收的東西，忽然有點心虛怎么辦？

    所以這白玉燈臺到底是什么？

    “也沒什么?！敝x映之道，那東西被他拿捏在手中，指尖撥過玉器的斷口，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層層嵌套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得頗為隱晦，尺寸大小隨君選擇。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層厭嫌，他衣袖輕輕拂過，那玉器隨之化為齏粉浮塵。

    蕭暥看得瞠目結(jié)舌，怎么覺得謝玄首好像有一絲生氣？

    但他這念頭還未轉(zhuǎn)過，謝映之側(cè)首微微一笑，“主公，以后別人送的禮，由我先查看一番?！?/br>
    蕭暥一動不敢動：所以他還是在生氣……

    “這燈柱到底是什么？”

    謝玄首笑而不語。

    搖曳的燭火下，他的容顏籠在背光的陰影里，黯柔清幽，幾縷長發(fā)散落下來，蕩在頰邊，如暗香浮動。

    蕭暥看得一時都忘了收回目光：好看，但為什么瘆得慌，有種雨夜聊齋的既視感？

    謝映之閑閑抬起手，撥去他唇邊沾著的幾粒糖酥，似不經(jīng)意道，“既然我是主簿，往來信箋也當包括在內(nèi)。”

    蕭暥：等等……什么？

    “主公身體有恙，就不要為府中往來信札勞心費神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