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祺循聲看過去，就見一艘錦繡的樓船乘風破浪而來，

    甲板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三十多歲，中等身材，他長著一張寡淡的臉，五官還算得上端正，只是眉毛很淡，眼角微微下垂，給人一種沒有主見的感覺。

    欒祺因為母親是中原人，他聽得懂些中原話，就聽旁邊有一人道，“看，朱刺史來了，他身邊那個人就是沈先生罷？”

    欒祺不知道他們說的朱刺史是誰，但他的目光一觸到朱優(yōu)身邊的那個人就挪不開了。

    相比一臉羸弱無主之相的朱優(yōu)，那個人身材頎長，眉目清俊，風神秀異，一身青衫煙雨色迎風而立，神采飄逸如世外謫仙。

    母親曾經(jīng)跟他起書中的君子名士，朗朗如明月入懷，軒軒如朝霞舉。

    他以前還頗為不屑。

    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在戰(zhàn)爭中又有何用？在草原的狼群面前，不過都是待宰的羔羊，這個亂世里，百無一用是書生，真男人該是力能扛鼎殺人如麻的勇士！

    但這個人，他的容貌并不能算一等一的美男子，然而站在那里，卓卓如野鶴而立，就同蕓蕓世間的凡夫俗子隔絕開來。

    他隱隱想到了一個不甚理解的字，風骨。

    就在他楞神間，朱優(yōu)和那個人已經(jīng)下了船，朱優(yōu)親自為他引路，看得出對他極為禮遇。

    欒祺聽到身邊的士兵在竊竊私語，“沈先生是朱刺史最近新拜的老師。”

    “據(jù)說他的本事大了去了，乾坤入袖，呼風喚雨，無所不能?！?/br>
    “他醫(yī)術(shù)精湛，朱刺史老母親多年的頭風病也給治好了。他才來了不到十天，朱刺史對他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欒祺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聽人耳語，但他畢竟是在北狄長大，所以聽中原話需要全神貫注。這一不留神腳下一滑，踩到了一個水洼里，他身子一斜堪堪站穩(wěn)，但那沉重的箱子卻失去平衡轟然側(cè)翻掉地，嘩啦啦地滾出來半箱子銅幣。

    那都是襄州附近的百姓繳納的歲銀。一年收兩次，這會兒年尾剛收過，不知為什么夏季的歲銀又提前收了。

    巨大的響動引得周圍的人紛紛駐足看過來。

    “蠢貨！沒吃飯嗎！”那百夫長幾步過來，抬腿就踹向欒祺的后背。

    北小王欒祺哪里受到過這種窩囊氣，沒等他踹上來，就勢抓住百夫長的靴子，手腕一抖，那百夫長猝不及防，頓時像一只王八似的被翻了個身，摔在了水坑里，泥水四濺好不狼狽。

    “欒祺。”阿迦羅低聲喝道，“不要惹事！”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百夫長撐著膝蓋站起來，惱羞成怒抽出了鋼刀，那刀厚背闊口，帶著勁風劈空斬來。

    欒祺巋然不懼，迎面奮力一刀揮出，劇烈的金鐵貫耳之聲在碼頭上空尖銳地響起。

    就在這時，欒祺忽然感到一道淡若無物的目光正朝他這邊掠來，他心下一頓，忍不住回眸看了過去。

    只見沈先生一雙淡若琉璃的眼睛正靜靜看著他，風吹起他的衣擺如云霧散開。

    就在欒祺這走神之際，驟然面前一陣疾風掃來。那百夫長左手一甩，不知從哪里飛出一個拳頭大的鐵錘，當空朝他狠狠砸來。

    欒祺想躲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即使帶著頭盔，這一擊之下，怕是頭骨都要被震碎。

    就在這危急關(guān)頭，一只大手硬生生截住了那凌空飛來的鐵錘。重擊之下虎口震裂，但那人卻依舊巋然不動。

    欒祺猛地抬起頭，就見一道山巒般雄壯的身影擋在了他面前。

    世子！

    欒祺心中大震。

    與此同時，那百夫長一聲令下，周圍的十來個武士蜂擁而上。

    阿迦羅彎下腰，一蓄力就扛起一個沉重的箱子，朝著那些舉刀砍來的武士猛地擲了過去。

    霎時間沖在前面的幾個武士躲閃不及，被箱子砸倒一片，頓時滾在地上嗷嗷慘叫。

    所有人都震驚了，這是怎樣的怪力！

    余下幾個武士面面相覷，一時間竟不敢上前。

    那百夫長瞪大雙眼，滿臉驚駭，他自己手底下竟有如此的力士，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了啪啪的鼓掌聲。

    “精彩，精彩。”一道渾厚的聲音道。

    緊接著，所有的士兵都自覺地讓開道路。

    阿迦羅循聲看去，就見一群人正向這邊走來，當中一人，穿著一領(lǐng)深藍菱錦蟒袍，腰間綁玄青色獸紋革帶，前呼后擁猶如出巡的王侯。

    那百夫長趕緊單膝下跪，“主公?！?/br>
    阿迦羅一手按在刀柄上，身體呈戒備地姿勢轉(zhuǎn)向來人。

    那是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闊面重頤，高鼻厚唇，目光炯炯，有著兩道濃郁的英雄眉斜入鬢，張揚又霸道，說不清到底是英氣還是匪氣，正是祿錚。

    祿錚掃視著左右的下屬，面色不悅，“我士兵中有如此的猛士，我居然不知道，你們都在怎么當差的？”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祿錚說著正要邁著方步往前走去，那百夫長忽然驅(qū)前道，“主公，此人力大無窮，形跡可疑，主公小心！”

    祿錚慍怒地一腳將他踹開，喝到，“蠢材！當今亂世，英雄不問出身，又有什么人是我祿錚不能用，不敢用的！”

    然后他幾步走上前，頗為欣賞道，“敢問壯士姓名？”

    阿迦羅的中原話還很生硬，于是他悶不做聲。

    旁邊的欒祺立即道，“我們伍長有癔語癥，說話不清，主公別怪罪?！?/br>
    “厚重寡言，乃是真猛士！”祿錚慨然贊道，然后他目光灼灼打量著阿迦羅的身形，“壯士這身神力當個伍長實在是太屈才了，依我看，可以當個前將軍?！?/br>
    他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發(fā)出低低的抽氣聲。

    立即有人附和道，“將一個小小的伍長直接擢升為前將軍，前無古人啊，主公的胸襟氣度讓我等折服！”

    “主公眼光獨到！” “恭喜主公得此壯士良將！”

    祿錚看向阿迦羅。

    阿迦羅這幾句話是聽懂了。

    箭在弦上，他也不推脫，很爽利地拱手表示領(lǐng)命。

    祿錚遂大喜，“來來，今日正好cao演軍隊，前將軍就隨我一起登樓，檢閱軍陣！”

    說罷他身子一讓，做出延攬的手勢。

    阿迦羅也不客氣，大步便走了過去。北小王欒祺率其他三人立即跟上。

    *** *** ***

    碼頭離開都昌城還有十幾里路，道路修地很闊氣，沿途還絡(luò)繹不絕能看到往來運送貨物和錢糧的牛車。

    朱優(yōu)靠在馬車里，皺眉不解道，“按大雍軍功爵制，前將軍必須殺敵五千以上，或者拔城五座。那個小小的伍長只是力氣大一點，就提拔到前將軍，是不是太過了？”

    沈先生淡淡道，“那人的力氣，刺史也看到了，確實是神力?！?/br>
    刺史這兩個字微微讓朱優(yōu)心中一黯。

    自從沈先生來后，朱優(yōu)是如魚得水，對他事事言聽計從，他想要什么，都給他找得來，連庫中珍藏了數(shù)十年價值連城的珍奇藥材都送給他了，可此人就是不愿意認他為主公。言必稱刺史，讓朱優(yōu)總覺得和沈先生只見隔閡著什么。

    當然朱優(yōu)也知道自己的斤兩。

    九州群雄角逐，天下有才之士，不是去投北宮達就是投魏西陵，就算那個亂臣賊子蕭暥都有人去投。除此之外還有曹滿，秦羽，虞策等等，哪個不是比自己有實力，他能坐穩(wěn)襄州還是要看祿錚的臉色。

    但是祿錚從來都不給他好臉色，對他向來是呼來喝去，日子過得實在是窩囊。

    所以沈先生到底看上他哪一點，前來輔佐他，他到現(xiàn)在都沒想明白。也許這樣的世外高人，做事根本沒有理由？

    但是沈先生如此能人，又怎么可能久居他這里呢？

    朱優(yōu)想到這里，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悄悄地看向沈先生。

    沈先生正側(cè)臉看著窗外，閑閑道，“刺史應(yīng)該早做準備了?！?/br>
    “準備什么？”朱優(yōu)不解。

    “祿錚今日大張旗鼓擢升一個伍長，此舉的用意，刺史可知？”

    朱優(yōu)誠實地搖頭。有時候他覺得沈先生跟他的對話，就像一個成年人教小孩說話。

    “重甲武卒有嚴格的等級制，分為上中下三等，今日那士兵原本是運輸錢糧的下等士卒，因為一身神力被祿錚看中，就擢升了前將軍，這樣越級的提升是祿錚借著這件事做一個表率?！?/br>
    “什么表率？”朱優(yōu)訥訥道。

    “讓全軍看看，只要能打，他祿錚就不會吝惜爵位和賞賜。”

    朱優(yōu)深以為然地點頭，又問，“但他為何要樹這個表率？”

    沈先生微笑，“怕是要打仗了吧?！?/br>
    朱優(yōu)驟然一驚，臉色慘變，“何以見得？”

    他平生最怕的就是打仗。可偏偏身在這亂世里。

    沈先生指了指車窗外，“這個季節(jié)，糧秣已在籌備中，除了備戰(zhàn)，還能做什么?！?/br>
    朱優(yōu)趕緊問，“打哪里？”

    沈先生道，“安陽城?！?/br>
    朱優(yōu)皺眉想了一會兒，不解問，“聽說祿錚已經(jīng)在北上的各個隘口設(shè)卡，不讓百姓逃往安陽城了?！?/br>
    沈先生目光疏冷，“安陽城的高郡守正在行屯田新政，只要開荒就能得到土地，還租借給百姓農(nóng)具耕牛，田稅卻只收四成，百姓趨之若鶩，翻山越嶺都要前往安陽城，光是道路設(shè)卡如何擋得住，襄州的人口和賦稅今年怕是要減去三四成，縱然刺史不急，祿錚也要急了。他的重甲武卒，每月的耗費怕都不小?！?/br>
    朱優(yōu)嘆了口氣，黃龍城里置酒池rou林之事他也知曉，祿錚為了保留他軍隊的匪氣和狼性，就是靠貪念欲望來激發(fā)士卒無窮的奮勇。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但是如今，安陽城的新政讓百姓紛紛前往投奔，襄州人口賦稅一再減少，這就是釜底抽薪，絕了柴火。

    “三天前，祿錚發(fā)了照會給安陽郡守高嚴，讓他廢除屯田，高郡守沒有回復(fù)，這對祿錚來說就等于是宣戰(zhàn)了。現(xiàn)在就看哪家先動手了?！?/br>
    朱優(yōu)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先生認為，如今我該怎么辦？”

    “戰(zhàn)事一起，襄州的首府襄遠城恐怕也不會安寧，刺史可以先把家眷、財物等移到安全之處?！?/br>
    朱優(yōu)連連點頭，“對對，未雨綢繆，先生提點的是。先把后路留好?！比缓笏趾鋈幌肫鹨患?，訥訥問，“先生如何知道祿錚照會了高嚴？”

    連他都不知道祿錚給高嚴發(fā)了照會。這沈先生耳目通天嗎？

    沈先生輕拂衣袖，“我自有消息?！?/br>
    *** *** ***

    欒祺抬起頭，望著高高的如絕壁峭立的十丈城墻，城外環(huán)繞著寬闊湍急的護城河，城墻上箭樓巍峨，每一個墻洞里都有陰森的箭孔，儼然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他們騎馬穿過城門，欒祺忍不住悄悄測算了一下，這城墻居然有一個馬身厚！所謂的金城湯池就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