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府的宅子都幾十年了，也沒見過屋頂破洞的。難免生出慍意，自己一天沒住進(jìn)去，卻讓人住得舊了，也不知道愛護(hù)，只怕拿回來后，還得修整去一筆銀子。

    但現(xiàn)下先拿回來要緊。她只做面色不改，支著耳朵繼續(xù)聽。

    二房卓氏樂得看熱鬧，崔家宅子是表姑娘的，大陶氏自己占著每年從公賬撈銀子，現(xiàn)下該還回去了，rou疼先不說，看她還能挪得動大姑母的屁股不？

    整個溫家，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

    但若是姝黛能與大陶氏因此事翻臉，就憑姑娘家手里攥著的體己，便做二郎溫詢的續(xù)弦倒也可行。等圓了房生了子嗣，什么不都是自己的了。

    卓氏做關(guān)切表情道：“這種小事兒還來麻煩母親，你們做下人的也忒沒規(guī)矩。大嫂這些年租金一天沒漏收過，要修要補的事兒卻找老太太，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麻氏聽得接連點頭，就是，就是，說到錢麻氏可是一厘也沒過手，還往外倒搭。

    大陶氏頓地轉(zhuǎn)向卓氏，壓下語氣道：“弟妹這話怎么說呢，宅子是我二妹留給黛兒的，是她的體己，收點兒租金也是應(yīng)該。當(dāng)年大姑母回京無處安置，我記得你也怕她帶一家老小占地方，我好心先把宅子臨時騰出，說好的租金卻只給了一半，日常這個壞了那個漏了，補補修修，哪來幾個子剩下？合著你在一旁看熱鬧，說話卻是輕省。”

    又轉(zhuǎn)向老太太：“只是母親這邊，前幾日便已商議好，由你與大姑母吱聲，莫不成母親沒說？”

    大陶氏心里也氣悶，那大姑母今歲五十了，兩個兒子，一個三十一，一個二十八，俱都生了兩三個孫子，正是上梁揭瓦淘氣時候，哪經(jīng)得起折騰。也是自己，平日覺得能少一事是一事，拖到現(xiàn)在。

    卓氏當(dāng)年的確對大陶氏鼓搗過麻娟的壞話，一時被震懾住，心里再有梗也不敢說出來——她大陶氏還能做虧本生意？租金是租金，照收，修繕的另外算錢從賬上扣，自己又不是沒看過賬本。

    只好唏噓一笑道：“我這還不是體諒母親么，年紀(jì)大了還得cao心這些瑣碎事兒！”

    麻氏也很是老臉窘迫，生怕被當(dāng)眾說出自己另一半房租沒掏。

    囫圇道：“四姑娘菡兒的婚事才忙完，我剛歇口氣，又接連下起雨，這就拖著還沒去說。今日我就把娟叫過來，和她商量商量?！?/br>
    看著堂中的婆子：“去叫姑夫人下午過來一趟?！?/br>
    婆子應(yīng)誒，低下頭躬身出去了。

    *

    大陶氏回到景弘院，沁人的香薰燃起裊裊薄煙，丫鬟在身后按捏著太陽xue。

    聽跟前得力的蔡田家的講到：“聽說歸德將軍府大夫人發(fā)了生辰宴請?zhí)?，等了幾天也沒發(fā)到咱們府上來，這怕不是……存心把咱們一家漏過了?！?/br>
    歸德將軍府亦是先帝親封的世襲，與慶綏侯府隋家歷來交好。

    侯府嫡世子隋云瑾，容顏如畫，氣度絕佳，對將軍府大小姐情意深重。誰知道，大小姐卻在邊塞與別人私定終身了，三年來杳無音信不知所蹤，歸德將軍府對此深感愧疚，平素更是奉承慶綏侯府的動向行事。

    大陶氏原本以為，溫菡與鄔家老三辦喜宴那天，雖然原親家散騎常侍赫家沒參加，慶綏侯府卻來了，估計還有些回旋余地。

    結(jié)果次日便是門前被潑泔水、丟破鞋兒。

    如今歸德將軍府大夫人發(fā)請?zhí)B掛空職的中大夫家都有，卻獨獨排開了他們溫府。想來必是看出慶綏侯府老夫人的心意行事。

    那么泔水，肯定就是侯府老夫人做出的舉動了。明面上參加喜宴，背地里做這些彎繞的舉動，讓你明知道怎么回事，還拿她沒得辦法。

    好個連太后都拿捏不住的老嫗，病在榻上起不來了還能cao縱這等心機(jī)。

    且看誰敢輕易把千金嫁給她家做沖喜孫媳婦。

    大陶氏思來想去，慶綏侯府的這根梁子恐怕是解不開。

    那么，她忽然想到太府卿的衙內(nèi)那樁婚事——雖說衙內(nèi)家世不錯，然而一百八十多斤的體格，再加風(fēng)流貪色，等閑真正的官家千金是不樂意的。姝黛一個區(qū)區(qū)商戶女，有點家底且夠美色，嫁過去卻是可以的。

    若慶綏侯府既已得罪，眼下也就只能往太后那邊靠攏了。

    再說了，中宮皇后身體抱恙已久，不知結(jié)果如何，慶綏侯府一向親近皇后一派。這個時候，自己溫家親近太后也算識時務(wù)。

    大陶氏想了想，便吩咐俞嬤嬤道：“你去綺悅軒那邊，把黛兒叫過來說會子話。”

    “是，”俞嬤嬤搭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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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第十四章 窺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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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綺悅軒里，花梨木圓桌上擺著老太太那邊送來的鹿rou湯。加了沙參、紅棗、蓮子、百合、玉竹一同慢熬清燉，鮮美可口，很是補脾胃、益氣血。

    姝黛用小勺有一下沒一下地翻攪著，一雙美目望向院子里開花的玉蘭樹，思緒卻飄進(jìn)了昨夜的夢里。

    她其實很少做夢，及笄后，幾乎沒有何事值得她掛念到夢中去。

    然而因為在凌霄閣，又撞見那六品郎中隋什么的世子，她竟然夢見自己成親了。

    就在母親買給她的那座宅子里，姝黛穿上精美的青綠色婚服，身披霞帔，頭戴鳳冠，端坐在窗前等待。而那位隋世子則大紅對襟喜袍，袍擺上金色繡紋奢雅華貴，腰束革帶，帽上簪花，鳳目濯濯地騎馬來接親。

    他把她牽入轎中，然后回到他森然的侯府里，接著他們牽住喜綢夫妻對拜。洞房花燭夜殷紅一片，姝黛就像在凌霄閣里一樣的仰姿，心口怦怦跳著與他對視。睇見男子目如點漆中逐漸映滿自己，她忽地便醒了過來……竟是月事提前來了。

    要命耶，姝黛睡醒就覺得很可惡，很想不通，竟會是他？

    她想自己莫不是發(fā)瘋了，怎會嫁給一個冷冰無情的男人。前未婚夫趙家公子那樣巴著她、讓著她，珠寶首飾奉承著，姝黛都能夠做到說放就放。不過是被一名追蹤自己的英俊官郎護(hù)了下腰，怎就夢見嫁了呢？

    莫名其妙，明明昨天那會兒她心里都是惱怒的。

    她可從沒真正喜歡過誰。

    然而在凌霄閣里，隋云瑾托著她后頸貼入心口的一幕，卻仍時不時地浮現(xiàn)腦海。男子含笑卻冷的長眸，雅俊得挑不出絲毫瑕疵的面容，還有那矜貴不容輕慢的氣宇，竟把擺在眼前的這些繁瑣事都沖散了，睜眼閉眼都是般般畫面。

    絡(luò)雪見小姐只是攪弄勺子，并不喝湯，以為在想早上老太太那邊的事兒。

    便問道：“奴婢瞧著二表公子像是對小姐有意，小姐你怎么想的？”

    咚——

    姝黛勺子瞬然頓住，回到了現(xiàn)實來。

    試想連絡(luò)雪這般單純的丫頭，都能看得出溫詢的心意，難保別人看不穿。

    姝黛問：“你覺得呢？”

    絡(luò)雪只記得早上二表公子隔空盯著小姐時，都似要把小姐吃了的樣子。

    為難囁嚅道：“奴婢不敢說……可奴婢覺得，若是小姐嫁了他，只怕宅子就很難要回來了?！?/br>
    姝黛勾勾唇角：“那不就是了，我并沒打算與他如何，我自有自個的想法?！?/br>
    這一句，又忽然想起自己預(yù)謀高嫁的婚配。這回若嫁，她非高嫁不可，除非誰一窮二白還能有本事打動她。

    便問：“我若能嫁個世子，做世子妃如何？”

    絡(luò)雪咕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小姐莫非在想刑部的那位郎中？……好是好，生得亦俊美，反正小姐都被他‘撞見’過兩次了。就是他太清冷，只怕不識人間煙火氣，不會心疼咱們小姐?！?/br>
    昨日小姐整個兒都被攬在那刑部大人懷中，他下巴抵著小姐的額頭，寬肩將她牢牢掩著，像生怕小姐胸前白綢露出，被別人看了去。卻是個挺有責(zé)任感的男人，然而絡(luò)雪仍有先入為主的偏見感——第一次酒樓里官爺辦差的氣場嚇著她了。

    也是。姝黛想起了自己的嘴饞和挑剔，只怕夜半叫一頓宵夜，都要被他嫌棄。

    “我也不過隨便問問罷，并非是他，只是在為之后做謀劃罷了！”姝黛一臉漠然地說。

    忽然覺得眼前的湯沒了滋味，便擱下了小勺兒。

    正當(dāng)時，門外俞嬤嬤走進(jìn)來，溫聲道：“大夫人請表姑娘過去一趟?！?/br>
    姝黛也想找姨母探探話來著，便對絡(luò)雪道：“把我昨晚歸整好的藥包帶上?！毖粤T，披上肩紗出了院子。

    *

    走入景弘院，大陶氏已經(jīng)按好了太陽xue，正搭著手坐在錦椅上等候。

    姝黛盈盈步姿邁進(jìn)門檻，微福了一禮，笑道：“這幾日見姨母常嘆口苦心煩，想來是太過cao勞，肝火虛旺。昨日姝黛與六meimei一同出去逛，仔細(xì)挑揀了些花草茶給姨母搭配，對清肝舒心有益，姨母閑暇時可沖泡了慢飲?！?/br>
    說著讓絡(luò)雪將盒子盛上。

    這些都是姝黛親自用金銀花、杭白菊、桑葉、玫瑰、百合、果味飴糖等精細(xì)配劑，放在一個四方的金縷絲青緞盒里，里面一小包一小包折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既美觀又方便還好喝，可見用心。

    大陶氏看得心頭微有不忍，這個丫頭生得妍姿艷質(zhì)，行止端方，出手貴氣，可惜啊可惜，偏偏生自商戶。

    從前陶老大夫就常念叨，說姝黛是個學(xué)醫(yī)的料子，尤其擅長藥劑。大陶氏展顏一笑，寬和道：“我那幾個閨女、媳婦里，平素各有各的忙，難得你做外甥女的，卻時時事事惦記著我這位姨母。蔡田家的，你快收下去，午后便給我泡上一盞來?！?/br>
    蔡田家的應(yīng)“喏”，笑呵呵地捧了盒子下去。

    姝黛在側(cè)座坐下。

    大陶氏打量著眼前少女，但見雪膚紅唇，眼眸瀅瀅的似掬水，尤其左眼角一枚紅痣，妖冶是、楚楚勾人憐是、嫵媚尤物又是，當(dāng)真難得一見的姝色。

    也難怪二房老二跟丟了魂似的盯著。

    她嘆聲氣，便直奔主題道：“晨間在老太太那邊的話，想來你也聽到了。當(dāng)年你還小，我原以為就只短期安置，便未同你說。誰知道，礙著親戚面上抹不開，這一住竟住了這些年。雖說收了點租金，可按的是幾年前的價格，一直也只收小一半，日常補補修修都填了進(jìn)去……這件事，本打算趁你在府上住著，那邊等大姑母搬好家，都整理好了再告訴你。怎料到老太太竟一直未催動搬家，鬧得現(xiàn)在，我做姨母的也不知如何解釋?！?/br>
    也就是說，雖收了租金，卻幾無所剩下。

    姝黛腦骨碌跟著聽進(jìn)去的話轉(zhuǎn)著，抿了唇笑道：“姨母管理偌大一座府邸，日常還要各府各家的應(yīng)酬，也是難為。整理的事兒就留給我自己做好了，等大姑母那邊搬走后，我再瞧瞧怎么規(guī)整。只是入京后一直住在姨母府上，唯怕給大伙兒添麻煩，便想著能盡快搬過去則個?！?/br>
    她嘴上如此說，心里悄掩幾分不快。雖知姨母為難，可自己簇新的宅子讓人占了，誰心里能舒坦。但姨母卻是自己敬重的長輩，姝黛轉(zhuǎn)念一想，也只能平復(fù)過去。

    女子杏眸晶瑩，透過澄澈目光，卻叫人看不出來什么。

    大陶氏暗中瞥了瞥，心下便嘆小姑娘家還是好哄，脾氣也似二妹軟和。

    但沒想到她要回宅子的心如此堅決，罷，正好借此先把大姑母一大家子弄出去。

    大陶氏忽又記起來，四姑娘溫菡回門時說的話，那鄔家四進(jìn)院子六七個兒子住著，小倆口子做點兒事都妨礙。

    便作動容地說道：“你和翊兒是我二妹留在世間的骨rou，多年未見，我正要多留你在身邊住上些許，替二妹彌補缺下的疼愛，怎么好才來鄴京就要搬出去獨??？宅子那邊我繼續(xù)催著，眼下最重要的是黛兒你的親事。女子十六七歲正是議婚的好年齡，再晚了十八-九往上就成了老大難。若能給你說上一門好親，你母親九泉之下方才能安心，這件事你莫推拒，由姨母做長輩的來張羅。”

    “所以就先在府上住著吧。若搬出去住了，一個姑娘家家獨自住在外頭，難免遭人非議，媒妁問起來也不好答。這兩日我便讓人整理合適的官家公子給你瞧瞧，等親事定了，那時你再要搬出去住，我便叫上哪個姐兒同你做個伴，也就不怕旁人閑話了。”

    竟是這么快就要給她說親，姝黛愣了怔，便只得先點頭應(yīng)下。

    *

    傍晚大姑母麻娟沒過來，聽崔瓊荷帶話來說，她母親聽了事情后在家著急頭昏，無力起床了。

    直到次日午后，麻娟才從崔宅那邊過來。

    進(jìn)院就逮著老太太哭訴——

    當(dāng)年我隨了母親的姓，便是老二也隨的麻姓，如今母親這邊才不至于絕戶。大陶氏卻連府門都不讓搬進(jìn)，還要把我往城外莊上趕。

    崔姑爺他日日教學(xué)，兩個兒子分別在衙門和互市監(jiān)當(dāng)差役，那么遠(yuǎn)怎么來去？還有瓊荷，正在說親的當(dāng)口，外頭不知道的人以為那座宅子是我們的，總能有點身家應(yīng)景，這時候讓搬去莊子，之后可就只能嫁莊戶了？嫁了莊戶莫非母親的臉上能有光？母親就舍得外孫女受苦？

    老太太慣是墻頭草，聽得為難說：“總歸你住的宅子是人表姑娘的，現(xiàn)在要物歸原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