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韓燼面色未變，只偏頭尋了個紅木理石繡墩坐于她對面，而后目光閑落在檐外如珠串滴墜的雨簾上，平靜回說：“既是奴隸，恭敬侍主，不是應(yīng)當(dāng)？”

    寧芙驚訝他竟會自認(rèn)卑賤身份，知明他先前是富人家的公子，因憑白遭了劫難這才成了罪身奴仆，身份轉(zhuǎn)旋之大，他一時想不開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之前她說什么奴隸之言，他分明還排斥得很，眼下卻自認(rèn)也從容，寧芙實(shí)在想不通這是為何。

    她抬眼，喃喃同他言，“你又何時真的恭敬過……”

    韓燼勾唇笑了下，目光更是透著些叫人窺不明的意味，“那不如公主來教？”

    寧芙一滯，覺得他當(dāng)下的視線似乎過于濃深了些，于是故意哼聲端持起姿態(tài)，又自作從容地躲過他的目光，“原本我便要馴教你，若不是看你傷重，現(xiàn)下你怕是已經(jīng)挨了我好幾下鞭了……對了，我的鞭子還被你扯壞，你放言說過要賠的?！?/br>
    她忽的憶起此事來，順便就要將帳一并給算一算。

    “記得，明日給你？”

    怎么又定下明日……寧芙聞言猶豫，目光掃過被風(fēng)雨吹打著擺動不停的蒲葉簾尾，低低言道，“一連都是陰雨天，我也許明天來不了?！?/br>
    韓燼卻提醒，“殿下腕口的傷還要敷藥，耽誤不得?！?/br>
    寧芙瞬間苦了下臉，被一連打岔，她竟都把自己的事給忘之腦后了。

    她抿唇，“那……還是你來幫我敷？”

    因出了方才的事，其實(shí)她是有意想避一避的，可當(dāng)下看阿燼面色那般坦誠，又是在誠意為她著想，寧芙不禁要自省，是否自己困在深宮苑太久，人也變得矯揉造作，過于多思多慮了些。

    就像他所說的，奴隸侍主，本就是常事。

    “不愿嗎？”

    寧芙躊躇地剛要搖頭，不成想他卻先一步反問，同時不容拒地牽扯住她的手腕，聲音愈冷，“那殿下是想要尋柏青來？”

    寧芙察覺，他只有不悅時才會正辭喚她作殿下，卻一點(diǎn)不顯多恭敬。

    視線又落在他手上，寧芙?jīng)]真的惱，只是語氣不由嚴(yán)肅了些，“方才說過的，你不能再隨意牽……”

    她一頓，意識到‘牽手’一語出口實(shí)顯曖昧，可這一猶豫，他便握得更實(shí)，不過力道間也時刻注意著，并未絲毫不顧真的扯動到她的傷口處。

    寧芙耳垂有些燙，再掙，他還是不放。

    “阿燼……”她軟語喃喃。

    韓燼并不為所動，只低眉凝看著她，臉色鷙著，執(zhí)著再問，“我，還是他？”

    寧芙美眸輕眨，不明他到底介意什么，只感覺到他指尖源源不斷在傳著熱意，她便就這般被牽動著，不自覺依了他的話，“要你?！?/br>
    畢竟柏青手底不知輕重，力道也一點(diǎn)不溫柔，她不想給自己憑白找罪受。

    “什么？”他故意又問一遍。

    寧芙覺得阿燼實(shí)在有些壞，并不信他當(dāng)真沒有聽清，于是帶惱地嗔瞪一眼作警告，而后目光旁落到別處。

    只是她自己都不知，當(dāng)下眼睫下鋪落的一小片陰影，正難擋腮色兩團(tuán)下透緋的赭暈。

    韓燼面色緩和下來，也不再逗趣她，只伸手慢慢幫她解了傷口處的紗布，又從懷里掏出個半透的瓷瓶，接著將藥汁挨著傷痕邊緣，細(xì)細(xì)倒出，緩緩落敷。

    寧芙默默觀察著他的舉動，眼下都忘了痛，“你為何要將藥瓶揣懷里？”

    他回：“溫著才有藥效，菟草不喜陰潮，被浸了根藥效便盡失了。月暈而風(fēng)，礎(chǔ)潤知雨，我昨夜觀著天霧沉沉，便恐今朝不放晴，于是提前將草莖研磨好，留放備用?！?/br>
    其實(shí)不僅如此，自他情況見好，能下榻走動后，公主府內(nèi)的一應(yīng)防備倒立刻運(yùn)作起來，也不知這些人是得了太子的命，還是巡防校尉自作主張，自他醒后，每至夜間，府內(nèi)的巡邏兵士便會不定時地?zé)o由闖進(jìn)內(nèi)房，例行搜翻，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之物，不聽分辨，直接蠻橫地沒收處置。

    韓燼無意這時與他們犯沖突，故而為了藏住這藥，他是白日里先將它研好裝瓶，夜間再仔細(xì)護(hù)在胸間入睡，這才得以存保。

    眼下藥瓶遞到小公主手里，瓶身大概還沾著他的溫。

    見她握住，他心坎也不由得跟著一緊。

    寧芙任由他重新包扎，空出的一手舉拿起藥瓶，又借著天光辨得其內(nèi)的盈線，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疑問出聲：“這里面還有好些，應(yīng)是不止一次的吧。”

    她正思量著，視線也未收回，可手腕傷處附近忽感一陣灼熱呼氣，驚得她背脊一瞬崩直，臂上雞皮疙瘩都要起。

    慌然落目，就見阿燼竟低伏著身子，頭傾著只隔半個拇指的距離，輕輕地幫她吹呼傷口。

    她瞬間癢得要命。

    不僅傷處。

    “阿燼……”她嗓口不自覺地發(fā)緊。

    他卻將她的話擋住，握著她的指，低呼的動作愈發(fā)緩柔，像是對待什么珍視之物，只險些，怕是他的唇就要實(shí)實(shí)擦到她腕口。

    寧芙從未被人這樣對待過，當(dāng)下赧意難斂，連帶腳趾都不由潺軟微蜷，幸而都在暗處，旁人察覺不到她的慌窘。

    “這樣緩沒緩疼？”

    吐息重重砸在她的白皙肌理，她怔愣地去看他。

    卻見他神容間未有絲毫的異樣，就連眼色都未有一瞬偏移，這叫寧芙不僅眨眼困擾，心想這樣的舉動難道合宜？

    奴仆侍主，不過就是尋常的殷勤。

    她指尖緊了緊，故作鎮(zhèn)定，心道自己萬不能顯慌，在他面前失了公主的儀態(tài)尊威，“好些了，阿燼你以后不用這樣，不是很疼?！?/br>
    “分內(nèi)的事?！?/br>
    聽他這樣說，寧芙方松了口氣，原來他真的只是伺候自己，若將他的行止對等在秋葵和冬梅身上，的確也不算越矩。

    寧芙還被他牽著手，這回卻沒再覺得如芒在背，反而心里松快了許多。

    終于敷好做完包扎，他遲遲不放，但也沒實(shí)握，只拉扯著她的指尖，像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在逗。

    “收好藥瓶，明日后日不必來?！?/br>
    “什么？”寧芙一愣。

    韓燼指了指雨簾，開口作解：“看天色，恐一連要落三日的雨，道路泥濘又侵寒，怕你會著涼?！?/br>
    寧芙掂了掂手里七成滿的藥瓶，這才恍然，“所以你才提前研好了三日的量?！?/br>
    他點(diǎn)頭，眼神一動不動地盯看著她，“傷處好得差不多，再有三兩日估計(jì)便可痊愈，剩下的要小公主自己避人來涂，算是我怠慢?！?/br>
    又叫她小公主……

    聞聽到那個不尊崇的稱呼，寧芙輕輕偏頭，怪罪說：“你又不敬?！?/br>
    他卻笑，眼神像是貪著什么，聞她嗔惱，不僅不認(rèn)罪反而似無意地輕刮了下她掌心，見她身顫，韓燼忍了忍才沒把人直接拽進(jìn)懷里來欺負(fù)。

    當(dāng)下故意惱她，“遵命，小殿下？”

    寧芙抿抿唇，并不滿意，心想殿下就殿下，他為何還憑白加個黏糊糊的前綴，聽著也沒顯敬了多少，反而沒來由得叫人耳朵直犯癢。

    她佯怒地抽回了手，可指尖沾帶著他的溫，麻酥酥的，搔得她心間都好不自在。

    “你，你不許這樣喚……”

    韓燼笑笑，順勢松了她的手，指腹則徒有依戀地摩挲兩下，態(tài)度轉(zhuǎn)而變得恭和。

    “好，在這里，我只聽殿下的話?！?/br>
    作者有話說：

    第11章

    阿燼果然預(yù)料得不錯，一連好幾日，外面當(dāng)真沒再見著過一個明亮日頭，雨幕橫斜，黑云蒙塵，壓得宮殿屋脊兩端上的鴟尾都不復(fù)往日張牙的威風(fēng)。

    寧芙聽他的叮囑，每日睡前都會熄燈落帳偷偷避人涂抹傷藥，到今日為止，傷處已見效消了痕，藥瓶也正好用空。

    可她卻沒將其隨意丟掉，而是趁著沐浴的間隙尋著借口支開秋葵和冬梅，之后悄悄地將其清洗干凈，藏進(jìn)了她的首飾匣里。

    本就是個不大的玩意，有琉璃翠珠在上鋪蓋，自沒人發(fā)現(xiàn)得了，寧芙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留，但這幾日悶閑在芷棲殿內(nèi)，她的確從未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過，于是偶爾無事，也會拿在手里端看解悶。

    雨聲淋淋，寧芙無精打采地放下手執(zhí)的金柄香匙，斂裙從香幾內(nèi)側(cè)起身，沒了繼續(xù)焚香壓篆的雅致。

    她緩步走到支摘窗前，看著檐下筇竹花架上的并蒂垂絲海棠花已被風(fēng)雨砸得敗了枝頭，不禁為芳菲零落惋惜生嘆。

    目光漸放空，寧芙用指腹壓著消了痕的左邊腕口，第一次這樣盼至晴天。

    ……

    第四日晨間，寧芙醒得格外早，看著窗外日光朗朗，陰雨終止，她忙開懷起身，沒來由得心生歡悅。

    時辰還早，可她已經(jīng)坐不住了，于是搖著床鈴將侍候的婢子喚來，簡單洗完漱后，寧芙只著一身凍縹色中衣坐在銅鏡前，又喚冬梅去給自己取來尚衣局新送來的那套藍(lán)紫色雙鳳織錦曳地裙。

    衣裙從小庫房里尋來，冬梅知心的特意掛在院里先去去潮，待拿回寢殿里，就見秋葵已經(jīng)給公主上好妝髻。

    細(xì)眉長入鬢，脂粉薄敷，唇點(diǎn)絳，紺發(fā)刻意挽得松垮卷曲，是近來玉京城內(nèi)官眷貴女間最是新興的慵來妝，尤其加之公主本就生得嫵媚的明艷五官，更襯得眉眼間那股子慵美勁更甚，云鬢霧瞳，真真仿若仙子入塵。

    冬梅不由呼吸一滯，縱是已然慣見美貌，可公主實(shí)在少有這般成熟打扮的時候，眼下褪去了先前裝扮上的幾分稚氣，余的便全是不掩鋒芒的招眼。

    寧芙察覺到動靜，側(cè)目盈盈開口，“還愣在那干嘛，就等你拿來衣裙了?！?/br>
    聞言，冬梅忙躬身向里走近，待看清公主頭上的簪飾樣式，她不由低眉落眼于自己手執(zhí)盤中的那套迷紫霧霰的羅裙，同是藍(lán)紫，正好輝映了公主紺綰雙蟠髻上的那支佛手提藍(lán)碧簪，可見真的用了心。

    心里實(shí)在好奇，冬梅邁步上前與秋葵一同伺候公主更衣，等到最后一件煙柳披帛也搭束完畢，她這才開口詢問，“殿下今日這般精心打扮，可是要去見什么重要之人？”

    秋葵慢一步反應(yīng)過來，目光落在公主微彎的唇角上，才察覺到公主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就如外面疏朗放晴的天色一般，前幾日的霧蒙陰霾俱是不見。

    她忽的想到什么，而后恍悟一般笑著附聲，“那叫奴婢們猜猜，難不成是馳羽軍已經(jīng)班師回朝，公主殿下這般仔細(xì)著裝是要去將軍府見……”

    雖是私下的閑語玩笑，但這話也不能僭越說全，不過秋葵已經(jīng)點(diǎn)到這，即便謝鈞將軍的名字未出，冬梅自也知道其所指。

    謝家素為皇家倚重，老將軍更是功高甚偉，在先帝彌留危重，兵權(quán)分散于封地三王之際，是他從邊境應(yīng)急率回半數(shù)戍疆軍，千里奔襲抵京，誓忠相助嫡太子也就是當(dāng)今的圣上登位，而后，又替新皇掃平卓江六郡的流寇匪亂，在南更是威懾南越、扶桑小國不敢擅動，其赫赫卓功，實(shí)堪留史之榮。

    也正因如此，圣上一早便有意將皇家與謝家的關(guān)聯(lián)締結(jié)得更加緊密，而兒女結(jié)親，則是最有效也最固牢的其一手段。

    政治聯(lián)姻在皇室宗親中自當(dāng)屢見不鮮，不少名門貴女甚至公主都只能為家族命途而自我犧牲，不過好在謝鈞將軍俊顏出挑，文物皆不遜色，自少年領(lǐng)兵起，大大小小歷過幾十次沙場兇險，卻也只在三年前合圍雍岐時敗過一場，實(shí)在算得可堪托付的青年俊將。

    所以，這場與謝家的聯(lián)姻，在皇族女兒看來，非但不是什么負(fù)重禍?zhǔn)?，反而是人人都有所憧憬期待的好姻緣?/br>
    冬梅和秋葵也對謝將軍印象頗佳，加之五公主殿下自小便與謝家的二姑娘閨中交好，去將軍府的次數(shù)每月有三，其間自然少不了與謝鈞將軍相處熟識，兩人關(guān)系也明眼可見的愈發(fā)親近。

    依著圣上對五公主的偏愛，若公主明言，這段好姻緣總歸再落不到旁人身上，這些，都是宮中人心照不宣的密言，也正因如此，冬梅和秋葵兩個丫頭才敢在私下里悄悄與寧芙言道些將軍府的閑言。

    寧芙聞聽著兩丫頭的揶揄，還是如往常一般未置可否，既未明確反駁，也不清晰表態(tài)。

    當(dāng)下，她的心思全然在別處。

    認(rèn)真對著銅鏡，寧芙輕俯身端詳起自己的妝面，而后眉心稍蹙，似有煩愁，“說那些有的沒的，不如仔細(xì)幫我看看妝，這樣是不是顯得打扮太精心了？要不擦拭掉一些……”

    冬梅以為公主是懷揣女兒家的羞澀這才避開話題，于是了然地不再多言，當(dāng)下只俯身過去詳視妝面，后安撫贊譽(yù)道：“精心打扮過才顯用心啊，殿下這樣就極美，濃淡也相宜?！?/br>
    “是嘛……”

    寧芙勉強(qiáng)點(diǎn)了下頭，她自己的確也看得合眼，不舍得當(dāng)真擦抹掉，可她心里卻又別扭地不想叫那人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