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陸溪月單薄的身軀劇烈地顫抖,明艷的五官異常扭曲,一雙雪白赤足沾染鮮血,她卻仿若未覺。 蘇白心猛地一顫,這是他第一次在陸溪月臉上見到這種神情,如九溪山頂?shù)那旰闵淇刹馈?/br> 陸溪月慘笑一聲,身子踉蹌地后退一步,再抬頭時目光已沉寂如死海,明明是剜心之痛卻面無表情,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 “師兄你怎么了,你別嚇我!”蘇白放下仇維揚的尸體,朝陸溪月奔去。 陸溪月突然神色癲狂,猛地噴出幾口黑血,如斷線的風(fēng)箏般捂著心口倒在了地上。 “師兄!”蘇白沖上去抱住陸溪月,撕心裂肺地喚道。 心尖一陣劇烈疼痛,蘇白猛然坐起身醒了過來。他已經(jīng)記不住多少次夢回當(dāng)日,每一次都是這般心如刀絞。 懷中的溫?zé)嵊|感似乎仍在,沒想到他第一次擁抱師兄,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師兄比他印象里的要纖弱許多,也要柔軟許多,蘇白無意識地摸了摸臉龐,似乎還留有師兄鮮血的溫?zé)帷?/br> 思緒從回憶中掙扎出來,他每次回想往事總會覺得有哪里被他漏掉,而也許那正是真相。 晨光透過苦竹窗棱照進(jìn)來,蘇白頹然地趴在床上,將陽光隔絕在背后,悲絕而無力。 倚玉軒。 “莊主,您喚老奴前來有何事?”大寒恭敬地問道。 陸溪月盤膝坐在楠木塌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蘇白可是醒了?” 大寒點了點頭,“二莊主昨日便醒了?!?/br> 陸溪月擺弄著瓶中帶著露水的紅梅,淡淡道:“你去告訴他,既然醒了便不要拖延,該受的罰也該履行了?!?/br> 大寒愣住,“二莊主受了那么重的傷,是否寬限——” 陸溪躍不耐煩地打斷:“你告訴他,三日后去寒水瀑受罰,他若不愿意自行下山便是,我絕不勉強?!?/br> 大寒驚訝地問道:“您當(dāng)真要逼走二莊主么?” 陸溪月冷笑一聲,“你不了解他,只要他的目的沒有達(dá)成,他不會輕易離開的?!?/br> “莊主您說什么?二莊主有什么目的?” “沒什么,你去告訴他,不可用內(nèi)力消褪鞭痕?!标懴骂D了頓,語氣更冷,“每一道鞭痕都是一個提醒,提醒他自己曾犯下的罪。” 大寒越發(fā)困惑,“二莊主他犯了什么罪?又為何不愿離開山莊?” 陸溪月冷冷地瞥了過去,大寒打了個寒顫,低頭而出。 陸溪月裹了一身紅裘倚在窗前,窗棱半開著,窗外紅梅正盛,傲雪凌姿,正如那日禁地外灑落一地的紅楓,觸目驚心。 她當(dāng)時暈了過去,待再次醒來時,已是氣海碎裂,內(nèi)力盡失的廢人。 她派人調(diào)查,那日根本沒有外人進(jìn)入過山莊,甚至當(dāng)時只有蘇白一人在場,只有他一人在場…… 她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蘇白究竟為何要那么做。 是時喪事已了,她讓大寒和谷雨派遣人手去探訪四大靈藥和名醫(yī)的下落,房里只有她一人,蘇白卻在此時來了。 他仍穿著一身白麻孝服,腰間簡單地束了一根布帶,襯得氣質(zhì)越發(fā)清冷,她卻只覺得格外刺眼,格外惡心。 她的心像被一把鈍刀慢慢地切割,痛到了極致,為什么明明背叛了她還要來見她,是想要炫耀他的勝利,嘲諷她的輕信么。 她無力地躺在床上,嘴唇發(fā)白面無血色,只能狠狠吐出一個“滾”字,連抬手趕他離開的力氣都沒有。 她眼睜睜看著蘇白朝她一步步走來,最后停在床邊,在她仇恨的目光中,那個向來孤高冷傲的少年,沿著床頭跪了下去。 呵,惺惺作態(tài)。 她用盡力氣轉(zhuǎn)過身去面朝床壁,她不想看見蘇白,更不想看見那雙精致的鳳眸,誰能想到那清澈透亮的眸中竟都是謊言! 房間里只有她和蘇白兩人,靜地能聽到窗外秋風(fēng)吹過落葉的聲音,瑟瑟簌簌像是吹在她的心里。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凄楚悲涼,父母俱亡,寶甲被盜,天地之大世間竟無一人可信。 她就這般靜靜聽著窗外風(fēng)聲,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以為蘇白已經(jīng)離去,才聽到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沙啞而又低沉:“師兄,對不起?!?/br> 蘇白眼眸中泛著水光,是他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敵人的陰謀,是他沒有及時阻止師父自刎,是他還不夠厲害,讓師兄如此傷心。 陸溪月怔愣了片刻,旋即嗤笑一聲,真是荒唐! “蘇公子,難為你這些年在我面前扮演乖巧順服,如今這九溪山上你武功最高,你便是想殺了我也是輕而易舉,何必還要繼續(xù)扮作這副模樣?” 第9章 瀑布 蘇白抬眸,急道:“師兄,你知習(xí)武本非我所愿……” 是師兄你醉心武學(xué),只有每次我武功突破時,你的眼神才會在身上停留片刻,我夜以繼日地練功,只是想讓你看到我,眼里有我,僅此而已。 窗欞紙被風(fēng)吹的簌簌作響,蘇白緊緊盯著床上人的背影,像在等一個審判。 陸溪月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她看著眼前恭順馴服的少年,和那日鮮血淋漓的身影漸漸重合,她用從未有過的冰冷語氣說道:“蘇白,除了唐忱,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迫切地想要殺一個人!” “師兄!”蘇白雙拳驀然攥緊,臉色慘白,“禁地的事不是我做的,我絕對不會像唐忱那般背叛你!” “滾!” 陸溪月狠狠地吐出一個字,在寂靜的秋晨格外刺耳。 “唐忱為了唐家騙取我的信任,害我逍遙山莊折損整整一堂,他欺騙我,背叛我,但他至少敢作敢當(dāng),你呢?你明明背叛了卻還要惺惺作態(tài)?!?/br> 陸溪月語氣越發(fā)冷冽,“那便只有一個可能,這九溪山上還有什么是你想要而沒有得到的!” 是逍遙游最后一重的心法?還是山腹最深處的寶藏?” 蘇白面色蒼白地?fù)u搖頭,眸中似乎透著委屈,“師兄……八歲那年我離家出走,一個勁地想往離家最遠(yuǎn)的地方走,這一走便走到了錦州,走到了九溪山腳,當(dāng)日那黑熊向我撲來時,若不是師兄出手我早已喪命熊爪?!?/br> “十歲那年,齊昆將我推下巨瀑,水流聲震耳欲聾吞沒了我所有的呼救,那水像刀子一樣割在身上,我出不去,躲不開,就在我以為會這樣死去的時候,是師兄你又一次將我救了出來?!?/br> 陸溪月緊緊捂住胸口,一陣酸痛從指尖蔓延開來,直到心尖。 所以,我救了你,你就這般報答么…… 蘇白聲音低沉醇厚,已聽不出少年的稚嫩,“我將師兄視作神靈,又如何會背叛?” 陸溪月胸膛起起伏伏,神色暗沉含怨,“既然如此,那日禁地的事情你如何解釋?” “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師伯是誰殺的?那些弟子又是誰殺的?你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禁地?除了你還有誰會南蒼劍法?蘇白,你在隱瞞什么,又是為了什么?蘇公子,你能告訴我么!” 她聲聲泣血,說到最后嗓音都帶著粘連的嘶啞,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可等待她的卻是再次、長久的沉默。 他明明知道,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過了許久,久到她心中已然絕望,蘇白沉沉地抬起頭,眸中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堅定:“師兄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將這件事情查清楚證明自己的清白?!?/br> 也證明溫家的清白。 “呵呵呵呵……”陸溪月眼神帶著從未有過的凌厲殺意,冷得令四周空氣瞬間刺骨。 “我信過你?!?/br> 蘇白瞬間如被雷擊,短短四個字,卻仿佛過了半輩子那么長。 陸溪月用盡所有氣力翻身下床,從床邊劍鞘中拔出扶搖,豁然架在蘇白脖子上,“我是沒有內(nèi)力了,可我還有劍!” 扶搖寒光閃爍,劍尖因為主人的內(nèi)傷而微微顫抖,扶搖鋒利至極,蘇白修長的脖頸沁出了顆顆血滴。 蘇白非但沒有退避,反而將身子往前一挺,修長脖頸瞬間劃出一道血線,聲音卻沒有絲毫顫抖:“師兄,請給我一顆血燃丹?!?/br> 陸溪月愣住。 蘇白喉頭哽了哽,看向陸溪月的目光卻是無比堅毅,倔強的一如往常。 “你若服下,每月不會有解藥,血燃丹的威力你最清楚不過,生生疼死的人也是有的,如此你還要服下?” 蘇白垂在身邊的雙手死死攥緊,修長的指節(jié)青筋凸起,清亮鳳眸中透著異樣的神采,“求師兄成全?!?/br> “鐺”的一聲,扶搖劍掉在云紋地磚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哈哈哈哈哈。” 陸溪月狂笑不已,甚至牽動內(nèi)傷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蘇白,我這逍遙山莊到底還有什么東西是你想圖謀的,讓你寧愿自傷也要留下來?” 蘇白抿了抿唇,眸中似有萬千情緒翻涌,終究是一言不發(fā)。 陸溪月緊緊盯著蘇白,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認(rèn)真地審視過這個少年。 此時的逍遙山莊需要一個高手,她如今武功盡廢,若想重振山莊離不開蘇白,既然蘇白要用這種方式留在山莊,既是互相利用,誰能笑到最后,便是各憑本事。 “呵,”陸溪月薄唇如雪輕輕揚起,居高臨下地看著蘇白,“每年一次解藥,保你不死,僅此而已?!?/br> 說完坐回床上,“血燃丹就在那邊立柜的第二格抽屜里,你打開紫檀盒,紅色的便是。” 她看著蘇白緩緩起身,沉步走到柜旁,拿出一顆渾圓鮮紅的丹丸,通體閃爍著危險的色澤,正是那令人聞之色變的血燃丹。 不知為何,她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你若要后悔還來得及?!?/br> 卻見少年沒有絲毫猶豫地服了下去。 * 臘月廿一,雪后初晴,晨間的陽光將整個竹屋都鍍上了一層金光,顯得溫暖而美好。 “公子,您這傷!”端午驚訝地嚷道,拿著傷藥的手不住地顫抖,“那么深的傷,就連里面嫩rou都被卷了出來,怎么現(xiàn)在就只剩一道道微凸的紅痕了!” “我是不是眼花了?!倍宋绮豢芍眯诺剜哉Z,他才十八怎么就老花眼了,“這才過了三日,怎么像過了一個月。”難怪當(dāng)初莊主專門命寒姨前來,說什么不可讓傷口愈合,他當(dāng)時還納悶,這么重的傷,想愈合也愈合不了呀。 蘇白利落地將衣服穿好,淡然道:“走吧?!?/br> 半山腰的巨瀑,水聲震耳欲聾,如千軍萬馬自空中奔騰咆哮,直撲潭心,水聲如雷,激蕩起陣陣狂風(fēng)迷霧,像是要吞沒周遭的一切生靈。 瀑布寬十丈,落差達(dá)三十余丈,走近之后能清楚看到瀑布分為了三段,第一段約三丈,第二段和第三段各有十余丈,無愧三疊寒水瀑之名。 昨夜剛下過雪,天陰沉可怖,整個九溪山白茫茫一片,和雪白的瀑布完美地融為一體。 兩人站在寒水瀑側(cè)面的山坳,蘇白仍是一襲藍(lán)衣錦袍,衣擺被狂風(fēng)震得獵獵作響,一根玉簪束發(fā),披在肩后的烏黑長發(fā)也隨風(fēng)而動,發(fā)梢輕揚。 蘇白就那么靜靜立著,脊背挺拔,白雪襯著清冷眉目,極盡風(fēng)骨。 端午恍然發(fā)現(xiàn),他已許久未曾見到公子這般認(rèn)真的模樣了。 可旋即便回過神來,手指顫抖著指向第二段瀑布下方的巨石,面帶驚懼:“莊主讓您在那塊石頭上待滿三個時辰?” 端午越看越心驚,“那石頭上怎么可能坐人?” 那巨石被長年累月地沖刷早已圓潤無比根本無處著力,更何況水流落差巨大,哪怕是釘在石頭上的東西都會被急劇的水流沖刷而下,一個人怎么可能穩(wěn)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