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老太太無聲拍了拍榮夫人手背。 榮夫人回以安撫的笑。 二人都顯得十分鎮(zhèn)定。 只有榮舒堂,見父親無可反駁,面色青紫交加,恍恍惚惚覺得,他大概還是沒能清晰看透父親人性中的卑劣,每當他以為已經(jīng)見識過父親最卑劣的一面時,現(xiàn)實總會用響亮的巴掌告訴他,他見識淺薄了。 舒朗見狀安慰了一句:“也不是什么人都有緣分做親人的?!?/br> 這安慰還不如沒有呢,榮舒堂更難過了。 倒是柳家父子,看的瞠目結(jié)舌。來之前他們?nèi)郎愒谝黄鹕套h時,便想到會有如此一番臉紅脖子粗的辯駁,不過他們的預(yù)想中,這個辯駁是由位居太仆寺少卿,將犯人問的當場吐血的老大柳寄良主導(dǎo),身為戶部侍郎的柳父從旁應(yīng)付榮家老太太。 他們的計劃是先禮后兵,先文后武,若是他們二人敗下陣來,關(guān)門放老三,相信在老三的鐵拳下,沒人不會為之震顫。 誰料他們屁股還沒坐穩(wěn),時機還未找好,戰(zhàn)斗已經(jīng)被外孫三兩下給打響,還穩(wěn)穩(wěn)占據(jù)了上風(fēng)。 這讓打了一輩子嘴炮的柳家父子感覺十分新奇,看舒朗的眼神頓時熱切了許多。這孩子合該是他們柳家人啊,瞧瞧這氣死人不償命的架勢,多像! 榮伯爺面皮被人扯下來扔地上踩,大約是覺得今日已然丟人至此,便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圖窮匕見,直接對上榮夫人,話說的十分意味深長: “寄雨,我知你當年心儀的是大哥,從骨子里便看不起我這種出身卑微之人。大哥沒了后你為此傷心許久,后來也是聽聞與我成親便可過繼一孩子于大哥膝下,才答應(yīng)了兩家長輩定下的親事。 你說,你現(xiàn)在與我和離,叫外人知曉此事,他們會如何想?舒堂和舒朗如何在人前抬得起頭?你忍心為了與我爭這口氣,便毀了兩孩子的一生嗎?” 婚后惦記小叔子,并為之與丈夫鬧到和離的地步,說出去不僅柳家姑娘的名聲要受牽連,便是榮舒堂和榮舒朗的婚事也會被影響。 這話叫柳家父子震驚不已,他們對柳家最小的女兒萬分疼愛,可他們常年在外,相處時間有限,并不清楚她的心思。 現(xiàn)下仔細回想,榮軒那樣耀眼的兒郎,女兒/小妹心悅于他,也是人之常情嘛。 算了,寄雨心悅過就心悅過唄,若真心悅過榮軒,后來為她擇榮橋做婿,真是委屈她了!至于榮橋說的那些屁話?他們祖輩專門干這個的,話有三說,就看誰更有理了,反正死無對證,回頭還是先安慰安慰寄雨吧! 此時再看,榮夫人滿臉淡漠,榮老太太連吃驚都懶得裝,舒朗還是那副“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我該干嘛干嘛”的樣子。 在場唯有榮舒堂,是真心實意的驚愕。 他并不覺得母親在成親前有心悅之人是什么天理不容之事,若母親一開始心悅之人是大伯那般英雄,只能證明母親眼光之好。何況母親婚后孝敬長輩,慈愛晚輩,打理中饋,無一不好,不過是心里惦記個已經(jīng)亡故之人而已,又不是背著父親偷人,父親本就不喜母親,難道還能要求母親滿心滿眼都是他?這不是腦殼兒有問題嘛! 榮舒堂真不明白,父親在這種事上有何好斤斤計較的? 他只是再次被父親的無恥給驚到了,沒想到人的下限會在眨眼間便一降再降。在眾人面前用這種事來威脅母親,他還是個人嗎? 舒朗又一次憐愛大哥了,放外頭也是風(fēng)靡京城的清貴公子,放這家里跟傻白甜似的,叫他忍不住想要摸摸他頭。 榮伯爺臉上還帶著得意又猙獰的笑,仿似打了一場勝仗般,有幾分終于揚眉吐氣的意思,環(huán)視全場,滿眼都寫著: “瞧瞧,這就是你們柳家教養(yǎng)出來的好女兒,是我榮家的好主母,你們的好母親!都好好看看她的真實面目有多丑陋!” 榮夫人懶得瞧他這幅蠢樣子。氣急敗壞,被憤怒沖昏了頭,猙獰而不自知,惡心至極。 她是心悅過榮軒,當年便是敵方陣營也有女子哭天搶地要嫁給榮軒,她心悅一下怎么啦? 后來榮軒沒了,傷心的是她一個嗎?三軍為其送行,滿城縞素皆是百姓自發(fā)而為,小半年里城內(nèi)家家戶戶不得笑顏。若這都值得榮橋大驚小怪,和她同一時代的少女們都不用活了。 后來嫁給榮橋,那就更簡單了,她是瞧不上榮橋,但她瞧中了老侯爺夫妻這對公婆。女子嫁人,又不是嫁給一個男人,是嫁的對方整個家族。榮柳兩家關(guān)系親厚,她自小跟大姑姐榮語一道兒長大,情同姐妹,老侯爺夫妻也將她當成另一個女兒疼愛。 榮橋頭頂有這么多大佛鎮(zhèn)著,諒他也不敢做出格之事,她婚后不曉得多自在。 牽扯到給榮軒過繼孩子,更是扯淡,兩家長輩早早談好的事,不管誰嫁給榮橋,都要過繼。她覺得孩子雖過繼出去了,但榮軒骨灰都沒了,孩子還跟著她一道兒生活,對她來說和沒過繼有何區(qū)別?還能安了老侯爺夫妻的心,一舉兩得的事兒,為何不答應(yīng)? 可惜老侯爺去了后,榮橋這老東西就開始飄了,她一直隱而不發(fā),確有兩個孩子的原因,可也放心不下老太太一人在這大宅院里熬日子,太苦了。 老太太如今隨守光搬出去住,而榮橋的行為,對老大來說,已然是弊大于利。榮夫人再也不想忍受這蠢貨在跟前晃悠。 對榮橋的愚蠢,榮夫人只有一句評價: “書讀傻了,但凡能睜眼看看呢?!?/br> 見榮橋不明所以,她好心情的解釋了一句: “你我雖同歲,但經(jīng)歷千差萬別,我與榮語jiejie十來歲在戰(zhàn)場上拼命,在敵軍鐵騎下逃生時,你躲在老侯爺身后,躲在榮軒身后,躲在無數(shù)將士身后,讀那些沒用的圣賢書。 你的圣賢書告訴你,女子生來注重名節(jié),重視子女,愛重丈夫,凡此種種皆比女子自身感受來的重要,因此你認為拿這些東西便可拿捏住我。 要不說你是暖房里沒經(jīng)受過風(fēng)雨的花朵的,異想天開的可笑! 但凡你走出家門,去問問老夫人,問問我父兄,問問與我等有想同經(jīng)歷之人,亦或者多聽圣上吹噓當年戰(zhàn)場上的兇險,也不至于覺得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會在乎這點東西!” 說罷再也懶得跟對方多說一個字,直接吩咐姜嬤嬤:“去后頭請張姨娘出來見見客人。” 榮橋一愣。 舒朗眨眨眼,忽覺他之前想錯了一件事。 他把榮夫人想的太過“后宅女子”,甚至將眼下時局想的太過溫和。事實上,從高高在上的陛下到隱居后宅的榮夫人,這個朝代還處于戰(zhàn)場上遺留的熱血未涼,上一代人行事普遍彪悍的時期。 作者有話說: 舒朗:傻白甜竟是我自己? 第31章 信你個鬼 旁人或許不知“張姨娘”三字在榮家代表什么, 因而聽聞榮夫人如此吩咐,只是疑惑。唯有舒朗瞧著榮伯爺猛然大變的臉色,心中猜測更加證實幾分。 眾人只見榮伯爺厲聲對踏出議事堂的姜嬤嬤道:“不準去!你給我站?。 ?/br> 轉(zhuǎn)頭又目光兇狠仿若能殺人一般, 質(zhì)問榮夫人:“你欲何為?” 完全的失態(tài)。 到了此時,他總算明白榮夫人為何一直保持勝券在握的模樣,淡定的跟他談和離。 他自以為隱瞞的極好, 此生最大的秘密,在這個女人跟前, 或許早已不是秘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無數(shù)念頭在榮伯爺腦海閃過,最終只化作一聲悵惘般的嘆息, 溫聲對榮夫人道: “寄雨, 這一切都是我對你不住,只要你不在此時與我和離, 有什么條件都可以提。我罪該萬死, 可母親是無辜的, 這榮伯府上下幾百口人是無辜的,你確定要把事情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嗎?那位可是戰(zhàn)場上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遷怒下來, 誰能承受?” 榮夫人淡淡嘲諷道: “你也知道那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還有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這種勾當, 這一點我確實非常佩服你的勇氣和愚蠢?!?/br> 揚手道:“嬤嬤,快去快回,今晚之前,咱們得搬出伯府, 別耽擱了時辰。” 見無論如何也攔不住榮夫人, 榮伯爺焦急道:“你就恨我到這種地步, 無論如何也要拉著我同歸于盡?” 榮夫人覺得這人的確可笑,難怪背靠老侯爺與榮軒這兩尊大佛,至今也才混了個正四品的忠武將軍,領(lǐng)些不輕不重的差事。與他同一時期的將領(lǐng),哪個如今不是功成名就,簡在帝心? 要說他膽大吧,這會兒嚇的要死,要說他膽小吧,又能干出那種事。 榮夫人此刻心情好,不介意跟他多說幾句: “你把陛下的心胸想的太窄了,也把陳玉荷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想的太重了,人啊,最不能錯的便是自作多情,以及替別人自作多情。 陛下最不是兒女情長之人,他胸懷寬廣,裝的是天下百姓,你覺得陳玉荷是寵妃,是陛下后宮最特別的那個??稍捰终f回來,陛下后宮那些娘娘們,哪個沒有一段傳奇經(jīng)歷?三皇子母妃是什么出身,陛下連她都能毫無芥蒂的接納并敬重,你憑什么覺得陛下會因這種事遷怒我和我的孩子們?” 提起三皇子的出身,在今早十三皇子說起他后,舒朗特意去問了祖母。 祖母告訴舒朗,當年他爹榮軒和當今陛下帶人在前頭打戰(zhàn),他娘柳寄雨和他姑姑榮語,便幫各家夫人組織運送棉服棉被去前線,路遇幾個土匪強女干一女子,那女子先是假意周旋,強忍被欺辱的羞憤與怒意,將五個土匪反殺后,提刀準備自盡。 柳寄雨她們見到那女子時,對方渾身上下沒一塊兒好皮rou,燙傷,鞭傷,刀劍傷,甚至牙齒的咬傷遍布全身,牙齒掉了三顆,四肢扭曲可怖,身上沒有片衣遮體,手中用來自盡的刀卷了刃,被她們救下后,只說了一句: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我這樣沒人愿意叫我活下去,便不給旁人添亂了,讓我清凈的去了吧。” 之后那女子被柳寄雨強行帶著走了一路,她便想辦法死了一路,用牙齒咬手腕,大量服用路邊撿來的小石子,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死成,最終在前線見到了當今陛下,那會兒陛下他爹還沒登臨高位,所以陛下被人稱一聲“二公子”。 二公子聽了那女子的事跡后,對柳寄雨她們道: “多好的姑娘,可惜命苦了些?!?/br> 柳寄雨和榮語在旁邊附和: “是啊是啊,若此事放在男子身上,旁人定要贊一聲英雄好漢,收歸拉攏為己用。可放在女子身上,旁人只會唏噓憐憫后,認定她活著好似時刻都在玷污什么?!?/br> 二公子便告訴她們: “并非如此,做錯事的不是她,該死的也不是她,錯的是無能的掌權(quán)者,是這世道,如此慘劇每時每刻都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上演。以前我想不明白不停征戰(zhàn)的意義是什么,每天都要死很多人。直到我第一次跟軒哥上戰(zhàn)場,我便覺得戰(zhàn)爭,是為了停止戰(zhàn)爭。” 后來那位姑娘便被二公子撿回去,給她取了新名字——敬生。 取敬畏生命之意。 敬生上了戰(zhàn)場拼殺起來不顧性命,下了戰(zhàn)場誰都不愛搭理,連二公子問話,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是個十足的怪人。 后來二公子登基,敬生成了敬嬪,陛下叫她沒事兒去軍營里溜達溜達,以免猛地閑下來不習(xí)慣,悶出病來。敬嬪轉(zhuǎn)手將兒子扔去軍營,自個兒成日躺在敬和院門口曬太陽,還是那副見了陛下都不愿意搭理的模樣。 眼下聽母親這般說,舒朗心里的猜測已經(jīng)十成十。 再看他爹,真覺得他是個純純的大傻叉。 偏頭瞧他祖母,嗯,淡定的很,想來也是,榮伯爺做的這些蠢事,不可能瞞得過老太太一雙厲眼。 現(xiàn)場也就柳家父子和榮舒堂,聽他們又是陛下,又是賢妃的,心頭瞬間閃過數(shù)十種猜測,眼皮子直跳。 賢妃,閨名陳玉荷,五公主與十一皇子生母,早年與柳寄雨也有些交往。 柳父腦子飛速轉(zhuǎn)動,伸出手,艱難開口:“寄雨……” 榮夫人朝她爹輕輕搖頭,眼神溫和:“爹,待會兒人來了,您一見便知?!?/br> 見從女兒這打探不出什么,柳父視線轉(zhuǎn)了一圈兒,最后敏銳的定在舒朗身上,語氣嚴厲道: “守光,你與外祖父說說,你二叔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個外男牽扯到陛下和后宮娘娘,可不像女兒說的那般簡單輕松,稍有不慎,這兩孩子的前途就毀了!他得心里頭先有個估量。 所有人視線轉(zhuǎn)向舒朗。 不管是知情的還是不知情的,此時才察覺,舒朗知道的或許比他們認為的要多。 舒朗粲然一笑,湊到外祖父身邊坐下,很實誠道: “其實我二嬸說的也沒錯啦,等你們見到張姨娘,便會察覺她的雙眼與側(cè)臉幾乎生的和賢妃娘娘一般無二啦?!?/br> 眾人驚駭。 “據(jù)我觀察呀,榮伯爺做事還是很小心的,見過賢妃娘娘之人,絕不叫他們見到張姨娘。見過張姨娘之人,例如我,便被他嚴格限制進宮的機會。所以可憐的張姨娘二十年來只能在府里作妖咯。 至于二嬸這般既見過張姨娘,又與賢妃相熟之人,那便不停制造二人間的矛盾,減少二人相處機會。比如張姨娘進府第一日,便不去給二嬸請安,進府半個月,便查出有了三月的身孕,二嬸最瞧不上這種人,連正眼都不帶看的。更別說祖母,怕是嫌她臟了椿齡堂的地磚,都不叫她進院門一步哎?!?/br> 舒朗轉(zhuǎn)頭,端的一派天真無邪求夸獎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