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人上
東邊的活動場是給大班、學前班的大小孩準備的,小小孩們不夠膽,即便樹屋滑梯外的彩虹門常年開著,劉老師眼一瞪,比高壓電網還管用。 幼兒園更加關心小小孩的安全,下午的活動課,等他們玩夠了老鷹捉小雞和木頭人,就氣喘吁吁地被趕到輪胎秋千那兒排隊,好捱過放學前這段時間。隊伍長度恒定,如果兇一點的老師要去開會,通常堅持不到一個循環(huán)就亂套了,秋千票只能靠嗓門和體格爭取,群孩中循環(huán)播放著三句話:“五分鐘到啦!該我啦!他坐過啦!” 銀霽不想為五分鐘的貼地飛行搶破頭,獨自坐在一旁的石墩上發(fā)呆。這一天,在她左上方的樹屋異常安靜,因為大小孩們集中在什么地方,讓老師拖堂給領導看。否則,大滑梯上哪能這么清凈,平日里,活動課一開始,大小孩們就像武裝部隊一般,團團包圍了大滑梯,一個一個排著隊,像自行車的鏈條,上上下下、無限輪轉。爬到高處,俯瞰被圈在場外的“小矮人”,很是耀武揚威,那種滋味是小小孩體會不到的。 耀武揚威倒也罷了,樹屋這么高,占據險要地勢,趁老師不在,有的大小孩還要把他們的驕傲轉換成實體。家長們都勸小小孩離大滑梯遠一點,不然的話,頭上被石塊砸出個包,或者衣服上被人吐了口水,他們能怎么辦?一沒辦法和孩子計較,二沒辦法從這么多孩子里精準找出一個來跟他計較。既然大象放不進冰箱,不如管好自己,從此繞道。 誰敢打破這個規(guī)則?午覺睡在銀霽左邊的女孩就倒了大霉——前幾天,她穿著一條綴滿了珠子的紗裙來上學,她說這條裙子和施華洛x奇有點什么關系。施什么?只聽一遍哪記得住,可是足足有五個字哎,大家肅然起敬,都不敢近她的身。 都是剛來世界的人類,小小孩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老師一個看不住,必然回歸野蠻,和據險固守的大小孩硬碰硬,他們又哪里知道地心引力這東西,最后,石塊、口水都落回自己臉上,敵人毫發(fā)無傷。 嘲笑聲不絕于耳,穿裙子的小女孩剛拿到一日公主體驗券,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主持大局,昂頭叉腰地指著樹屋里的人,大罵:“不要臉、王八蛋!” 這六個字和其他不中聽的標簽一樣,傷敵八百自損一千,要是被家長聽到了,他們才不關心孩子的判斷正確與否,嘴都能給你打爛:“狗娘養(yǎng)的小王八蛋,誰他媽教你說臟話的,不要臉!” 上學小半年,小小孩們有了最基本的集體意識,總以為小孩的事情就該在小孩內部解決,很長一段時間里,“告狀精”是個壞詞??墒谴笮『⒉还庥屑w意識,腦袋也社會化了,還不到放學,這個為民請命的女孩變成了霜打的茄子:五個字的裙子上沾著臟兮兮的土塊和口水,又當著全班的面挨了家長一頓cei,從此被褫奪了穿裙子的資格——這件事銀霽不敢打包票,她中班不就走了嘛。 斥候們節(jié)節(jié)敗退,鎩羽而歸,小小孩陣營士氣大傷,只好回帳自我安慰——輪胎秋千和毛毛蟲管道又不是不能玩,回家還可以看電視呢,兩年后他們就是站在頂端吐口水的人啦!大小孩戰(zhàn)無不勝,更加得意。犧牲一人,達成了兩邊和解,真是可喜可賀。 “一劑!去蕩秋千呀!” ——像是有個知了跳到她耳朵上,打破了安靜的玻璃罩,銀霽瞪著敢敢:“干嘛嚇我?” 敢敢有些抱歉,雙手捂嘴,只留一個小洞,物理降低音量:“你一次也沒蕩?!?/br> “我不喜歡秋千。” “我喜歡什么?”敢敢抬頭一看,明白了,“哦!我想玩大滑梯?!?/br> 他這一抬頭,隔音設施沒跟上,讓另一個人聽到了。 本以為沒人在的樹屋,鉆出來一個眼熟的學前班男孩,高高在上地指著他們尖聲嘲笑:“你們不準玩!敢來我就告老師!” 敢敢認出這個肥碩的身子是石塊大戰(zhàn)的常勝將軍,嚇得連連退后;銀霽聽到他的話,得出結論——原來是你呀。 學前班男孩被銀霽盯著看,有些不舒服,嗓門提得更高:“看我干什么,小矮子!” 銀霽大聲夸他:“哥哥,你真勇敢!” 學前班男孩驕傲地一甩頭:“我當然勇敢!” 敢敢非常不高興,忘了害怕,沖到銀霽面前討說法:“我才勇敢!他不勇敢!你怎么了?” 為了防止場面發(fā)展成兩個男孩的尖叫大賽——敢敢經常在這上面取勝,贏得了富余的低空飛行時間,一大半分給了搶不到秋千的小矮個們——銀霽學著他捂嘴,小聲說:“我騙他的,你不要說。” “好?!备腋椅嬷齑饝?。 銀霽抬頭,接著吹捧樹屋里的學前班男孩:“滑梯這么高,都敢玩,太厲害啦!” 敢敢委屈巴巴地插嘴:“老師不讓我們玩。” 學前班男孩愈發(fā)得意:“等你們上了大班,我爸爸就來把滑梯拆了!” 敢敢什么都信,絕望道:“不行!” 銀霽說:“哥哥,你的爸爸也好勇敢!” 她看著敢敢,用三個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說:“他還敢一邊滑一邊翻跟頭?!?/br> “真的?什么時候?”敢敢睜圓了眼,剛醞釀出的眼淚不復存在。比起滑梯被拆,還是雜技表演更能吸引他。 銀霽轉向學前班男孩:“我昨天看到的,他沒看到,他不相信?!?/br> 兩個小小孩像是約定好了似的不再說話,仰著脖子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盯住高處的大小孩。 大小孩騎虎難下,囁嚅了幾句什么,一梗脖子:“不就是翻跟頭么,到了晚上,我還會變身奧特曼!我這就翻給你們看!” 說罷挪著他的大屁股,蹭到了滑梯口。 “走吧?!便y霽扯一下敢敢。 “?。俊?/br> “我想蕩秋千了?!?/br> “哦哦!” 走出去兩步,銀霽小聲說:“我沒看到他翻跟頭?!?/br> “???” “我是騙你的。” “哦哦!” 看敢敢似懂非懂的樣子,她進一步解釋道:“我是想騙他,才先騙你的。” “???” “……”銀霽累了。 身后的大小孩發(fā)現觀眾走了,急急喊著:“你們別走??!快看我!” 銀霽沒有回頭看,也不準敢敢看:“走啊,別管他?!?/br> 回到小小孩群中,環(huán)境變得嘈雜,卻沒能掩蓋重物和地面撞擊的聲音。 有人在尖叫,聲音不是出自這個大小孩。等老師們都趕過去,敢敢明白了什么,呆呆地看著銀霽。 “是……是你?!?/br> 放學了,銀霽回到教室收拾書包,跟她的尾巴坦誠道:“是我啊?!?/br> “為什么?” “因為他壞?!?/br> “是的,他壞。”元皓牗點頭認可。 “我也壞?!?/br> “不是,我不壞。我好怕,有人會發(fā)現我的!” “肯定會有人發(fā)現啊?!?/br> “怎么辦……” “不怎么辦。” “???” “你也不承認,就是沒發(fā)生?!?/br> “哦哦!” 銀霽看到他傻乎乎的樣子,忍不住嘆氣。 “做壞事一定會留下東西的,如果什么也沒留下,就是不正常。警察會說,有其他人在幫忙,找出來,一塊抓進去?!边@還是她從電視上看到的。 “你來幫我的忙?” “是的?!?/br> “好,誰問你都不會說的?!痹ㄓ治孀×俗?。 銀霽也捂上嘴,小洞沖著他:“謝謝你?!?/br> “敬個禮,不客氣。那我們可以結婚了嗎?” 銀霽想到珍貴的青蟲干,心都在滴血。 所以打死她都要回絕:“我不能結婚。” “???” “壞人的家人也要抓起來,怕不怕?” “我不是壞人!” “你說我不是壞人,等于你也是壞人。” “?。俊?/br> “別人會覺得,你跟我是一伙的?!?/br> “哦哦!” ……真的好累啊。 元皓牗轉著眼珠想了想,終于找到了反駁的話:“我們本來就是一伙的,我們全班都是一伙的?!?/br> “我不想跟你一伙?!?/br> 怎么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元皓牗沒有灰心,干脆另起一行,講起了更有趣的事:“大將軍摔死了,我們班可以去玩大滑梯了嗎?” “他還沒摔死。不用他摔死,門是開的,誰敢都能玩?!?/br> “我敢!我……我真的敢。明天放學我就去。” 事實證明,明天他也不敢,拖延了兩周,才鼓起勇氣往大滑梯邁步。 *** 本來還在分析著元皓牗的醉話,剛盤出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他知道殷莘的事,可以解釋他們初三為什么會在370“巧遇”……不知怎么地拐了個彎,回想起小時候這段往事,銀霽也搞不懂自己的大腦,決定暫時放棄控制它的自由活動。 韓笑喊了她兩聲都不應,干脆拿保濕噴霧幫她清醒清醒:“銀老師,魂兮歸來!” 銀霽一抹臉:“流感季還沒結束呢?!?/br> 韓笑嘿嘿笑:“我真是個惡毒的女人。走啊,一起上廁所?” 她今天心情這么好,多半是因為順利被宣傳片部門納入麾下,也是敖鷺知來班上通知的,因為早自習銀霽在給韓笑講題,由上廁所回來的班長代為傳達。 走出教室,韓笑推己及人,關心起了別人的人生大事:“你說他倆到底何時才能成?” 銀霽恍若隨口一提:“好好一個副會長,憑什么要跟了海王?” 孰料,作為消息源的韓笑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誰說元元是海王?” 她這句話比保濕噴霧還提神。銀霽質疑道:“是你說他初中時腳踏好幾條船的呀?” 韓笑連連擺手:“不不不,上次那是沒說完就讓人打斷了,你肯定是誤會了什么。” “這還怎么誤會?多船男難道還有海王之外的可能性?” “這……說來復雜,雖然我是個惡毒的女人,但我也不想背后談人隱私……” 然而,看到身邊豎起來的耳朵,韓笑評估了銀霽在她心里的信任值,心一橫,決心把臨時人設貫徹到底:“那個,你應該看得出來吧,因為我和樹樹的關系,元元對你還挺不錯的,而且你也看過很多重口文,什么風浪都見識過的我知道。接下來,我要把他身上最大的問題透露給你,希望你聽了之后不要討厭他,也不要嘲笑他——實在接受不了,當他是小說男主就好,我知道你不是那種隨便歧視別人的人?!?/br> 銀霽心里打著鼓,正色道:“好,你講?!?/br> 韓笑環(huán)視衛(wèi)生間一周,確認隔墻沒有耳,把銀霽拖進一個隔間,細心鎖好門,戴上兜帽、拉起領口的拉鏈遮住嘴,全副武裝后,才附在她耳邊道出了真相:“元元有很嚴重的分離焦慮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