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這對夫婦喻年從來都沒有見過,可他能清楚地從兩人身上望出祈妄的影子。 秀美清冷的妻子,鼻子和嘴唇跟祈妄簡直一模一樣,而旁邊高大爽朗的男人,輪廓和眉眼分明就是祈妄。 “這就是我的父母,”祈妄的視線也停留在這一張照片上,他已經(jīng)沒有跟父母相處的印象了,但曾南岳說他們很愛他,他很相信,他對喻年說,“是不是跟我很像?” 喻年愣愣地點頭,可他忍不住指向照片上的第四人。 這第四個人是個俊美得有些風(fēng)流的男人,比那對夫妻還要大上一些年紀(jì),可眼角眉梢都是輕狂桀驁。 “這是……”喻年震驚了,回頭看向祈妄。 祈妄肯定了喻年的猜測,“這是我的老師,曾南岳,他是我父母的朋友?!?/br> “這張照片拍攝在快三十年前,我父母三十來歲才生下我,而我老師比我父母還要再大一點??删褪沁@張照片拍攝沒有多久,我就被拐賣了?!?/br> 這些后來都是曾南岳告訴他的。 祈妄說,“老師說,我是被人f子拐賣的。我mama是個植物學(xué)家,我爸爸跟曾南岳曾經(jīng)在一起學(xué)美術(shù),也是一個畫家。我父母兩個人相知相識,走到了一起。我出事的那一天,是保姆帶我出去的,那也是快新年的時候,街上人很多,保姆一個沒有看住,我就丟失在了街頭。 從那以后,我父母每天都在找我,也無心工作,發(fā)動了能找到的所有力量,可是那個年代遠不像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他們找了三四年,都沒有找到我,在一次趕去外地的路上,雙雙出了車禍,去世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br> “我……”祈妄說到這里,聲音也逐漸轉(zhuǎn)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們?!?/br> 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再跟父母見上面。 他長大了,找到了自己的家,可是那里也已經(jīng)一片冰涼荒蕪。 庭院里還年年有人打理,可是室內(nèi)久無人住,已經(jīng)像一座孤墳,走在里面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曾南岳說,他曾經(jīng)在客廳里跟父母玩耍,也曾經(jīng)摘過院子里的香櫞,可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他唯一有印象的,是在很小的時候,他似乎被溫柔地抱過,面目模糊的男人女人開心地抱著他,叫著他。 而那絕不會是羅穎佳和李偉成。 所以他一度以為是自己因為太難熬了,產(chǎn)生的自我安慰的幻想。 可如今想起來,那應(yīng)該就是他的親生父母。 他望著照片上那對年輕男女,輕聲告訴了喻年,“我的爸爸mama,叫祈卉雪和柳迎。而他們給我取的名字,叫柳修遠,取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br> 冥冥之中,因緣巧合,他后來給自己取名的時候,選擇了與母親一樣的姓氏。 而妄,跟忘同音。 他不想記得關(guān)于五達山鎮(zhèn)的一切。 喻年深深地望著照片上兩個年輕男女。 他們一望就知道是體面溫和的人,照片雖然因為年代模糊了,可是也看得出兩個人的神采飛揚。 一個是植物學(xué)家,一個是畫家,神仙眷侶,琴瑟和鳴。 他止不住地想,祈妄要是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現(xiàn)在又該是什么模樣。 他的人生應(yīng)該也是一片光明,不知半點愁苦。 他的手指輕輕顫了起來,低聲問,“所以是曾南岳老師替你父母找到你了嗎?” 祈妄“嗯”了一聲。 “老師是在宿樸那個鎮(zhèn)上找到我的,我有一次恰好去市里采購東西,老師在街頭看見我,一眼他就覺得我面熟。其實他那么多年,也沒有報太大希望了,卻還是抱著不可以錯放的心態(tài),來鎮(zhèn)上找了我,結(jié)果我還真是故人之子。 他跟我說,找到我是我父母的遺愿,所以他這么多年都沒有放棄。我當(dāng)時還覺得他是騙子,讓他走遠點,但是他拿出了越來越多的證據(jù),我也找到了他的資料,以他的地位完全沒有必要騙我,所以我最終接受了他的解釋,跟著他走了,那時候離高考只有兩個月了?!?/br> 車內(nèi)變得很安靜。 祈妄沒有再講下去。 因為他們都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他跟著曾南岳走了,走得悄無聲息,他在借讀的那個鎮(zhèn)上沒有任何熟悉的人,他自己辦理了手續(xù),沒有人知道了他去了那里。 于是一年多后,喻年輾轉(zhuǎn)找到那個高中,屬于他的痕跡就戛然而止,再也沒有了下文。 此后的數(shù)年,喻年在這片土地上南北奔波,見過許多人,去過許多學(xué)校,都沒有尋覓到他的影子。 他的人生在遇見曾南岳后,在外人眼中應(yīng)該是平步青云了。 可喻年本來一帆風(fēng)順的的人生,卻似乎從那一刻起急轉(zhuǎn)直下。 他跟喻年之間,似乎始終差了一點運氣。 陰差陽錯,無可奈何。 每一個出現(xiàn)在這段感情里的人似乎都不是壞人,可命運環(huán)環(huán)相扣,最終導(dǎo)致了他們漫長的分離。 喻年明白祈妄的未盡之意。 他也明白祈妄的遺憾。 他們兩個人之間,過去種種,好像真的只有“遺憾”可以形容了。 可是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 他們之間的遺憾太重,已經(jīng)不知道從何解起。 喻年眼神微垂,繞開了這個話題,他問,“那兩個人,李偉成和羅穎佳,還有拐賣你的人得到報應(yīng)了嗎?” 祈妄睫毛眨了眨,偏頭看他。 “當(dāng)年拐賣集團的人全部落網(wǎng)了,李偉成被我送進了監(jiān)獄,他不止買賣兒童一樁事情,還有過入室搶劫和縱火等罪行,數(shù)罪并罰,羅穎佳前幾年就得了白血病,死了?!?/br> 這就是他們的結(jié)局。 曾經(jīng)籠罩他過去的這些人,最后像群鴉散盡,一個個都消失了。 他甚至還去見過李偉成一眼,看這個曾經(jīng)虐待欺壓他的男人現(xiàn)在多么可憐丑陋,哀求他,咒罵他,丑態(tài)百出。 可他心里并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也沒有感受到任何慰籍。 那一年,他還沒有跟喻年重逢。 他的親生父母也早已化作塵埃。 他徹底斬斷了他的過去,變成了一個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的人。 . 說完這所有的事情,車內(nèi)久久沒有任何聲響。 祈妄自己也有點恍惚,原來這漫長的二十年,是這樣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的。 他望向喻年,發(fā)現(xiàn)喻年也在看他。 喻年咬著嘴唇,眼睛還是通紅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來,卻又像是怕驚擾他,死死地壓抑住自己。 祈妄不禁有些無奈。 他就知道喻年會這樣,對于他來說,這都是陳年舊事。 但是對于喻年,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作刀刃割在喻年的身上。 可他必須將自己的一切攤開在喻年眼前。 他就是生長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成長在不健全暴力的家庭里,曾經(jīng)流浪街頭,曾經(jīng)劣跡斑斑。 這都是他。 他就是由這些荒謬的部分組成,漂泊許久,才變成了喻年眼前的祈妄。 他的手躍過扶手箱,摸了摸喻年的腦袋。 “我就是這樣長大的,年年。”他說,“我曾經(jīng)很怕讓你知道這一切,我怕讓你看見我難堪的一面?!?/br> 少年人總有脆弱的自尊心。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唯獨不想在喻年眼中看見對他的可憐。 可是時過境遷,他也長大了,從踽踽獨行的年輕人變得成熟從容。 “我之前每一次回來都很厭惡痛苦,我恨這個地方,恨它的天氣,恨它的閉塞,可是這一次你陪著我回來,我的心情卻比任何一次都平靜?!?/br> “都過去了,年年?!?/br> . 這天晚上,祈妄開車帶喻年在鎮(zhèn)上繞了一圈,他帶喻年路過了當(dāng)年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初中,也帶喻年看了他曾經(jīng)躲過李偉成的小屋,那里本來是個音像店。 最后回到賓館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 兩個人洗了澡,也沒有分開睡在兩張單人床上,而是擠在了一起,頭挨著頭,腿挨著腿。 喻年非要這樣睡。 他始終有點懨懨的,祈妄的過去給他的沖擊太大了,他睜著眼睛,眼皮都是紅腫的,一直看著祈妄,毫無睡意。 祈妄被他看得有些啞然失笑,“怎么了,一直盯著我?” 喻年枕在祈妄的懷里,摟著祈妄的腰,臉也埋進了祈妄的懷里。 自從今夜回來以后,他心口一直鈍鈍地痛著。 他對于祈妄的過去不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八年前祈妄為了拒絕他的告白,已經(jīng)向他坦誠了一部分。 可他沒想到居然還能更糟。 他簡直難以想象,當(dāng)年的祈妄是怎樣一步一步從這座山里走出來。 他的手指隔著祈妄的衣服摸著他的手臂。 他太熟悉祈妄了,不用細(xì)看也能回憶起每一道傷疤,那都是生活曾經(jīng)給予祈妄的折磨。 他想到這里,喉嚨就一陣陣發(fā)苦。 祈妄說從前的苦難因為為了遇見他,都可以一筆勾銷。 可他卻忍不住想,如果抹去他們的相遇可以換得祈妄一生順?biāo)欤f不好也會去做這一筆交易的。 “要是我早點遇見你就好了,”他輕聲說道,分明知道只是天真的幻想,可他靠著祈妄的胸膛,眼淚浸濕了祈妄的衣服,“要是我能帶你回家就好了,我會對你好的,我可以跟你一起長大……” 他喉嚨哽咽,因為太痛了而無法說下去。 祈妄輕輕拍著他的背。 兩個人許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一會兒,才傳來喻年悶悶的聲音。 “我沒有辦法改變過去,但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會愛著你的,不讓你再受任何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