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那些白紙黑字,無一不彰顯著他過去的丑陋。 他是在睡在過橋洞里,與野狗做伴的人。 他長大的地方,充斥著暴力,辱罵,甚至犯罪。 他去過工地,背過水泥,用一張假身份證和高出同齡人的身材偽裝成十六歲,最后又因為無知,持刀去威脅拖欠他工資的老板。 這樁樁件件。 如果真要為自己開脫,似乎都有一點苦難的緣由。 可是面對喻年的家人,他無力辯解。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是貧瘠的土地上長出來的一顆粗糙的樹。 崎嶇,難看,無人理會,卻靠著一點天生的雨露,艱難地長出了枝椏,努力把自己偽裝成普通的樣子。 可就像裴照說的,換位思考,他也不會允許喻年跟他這樣一個人在一起。 第44章 焚為灰燼 桌上的茶徹底冷了。 祈妄將手中的資料重新放好,不再往上看一眼。 他問裴照,“你們已經(jīng)把這個交給喻年了嗎?” 可是出乎他意料,裴照卻搖了搖頭。 裴照嘆了口氣,看向窗外。 他的手指撫著杯子的鍍金把手,微微粗糙的表面劃過他的指腹,讓人心浮氣躁。 其實他不必與祈妄說這么多的。 在來見祈妄以前,他對祈妄的了解都來自于秘書收集的資料。 狠辣,涼薄,心機深重,是個處心積慮把喻年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小人。 這就是祈妄原先留給他的印象。 但真的見到了祈妄本人,卻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這個生長在泥潭里的年輕人,卻有一雙干凈深邃的眼睛。 這讓他心里的厭惡稍微淡了淡。 他抬手按了按鼻梁,有些疲憊。 “這么說吧,我是喻年的哥哥,我希望我的弟弟從一段不值得的戀愛里掙脫,可我又不舍得他真的受傷。” 他看向祈妄,眼神里浮現(xiàn)出深深的無奈,“如果我把這些資料給了喻年,他得有多難過啊?!?/br> 而他又怎么舍得喻年真的傷心。 他說,“喻年才十八歲,失戀對他并不可怕,但如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認清過你,對你毫不了解,他愛上的人并不清白,甚至是法律意義上的……壞人,他該有多絕望?!?/br> 這就是他作為一個哥哥的立場。 就像現(xiàn)在如果有人告訴他,與他朝夕相處的喻心梨,其實有另一副面孔,即使他已經(jīng)歷經(jīng)世事,還是會承受不住。 想到這兒,裴照轉(zhuǎn)頭也看了喻心梨一眼。 喻心梨的臉冷若冰霜,卻一直克制著沒有開口。 如果讓喻心梨來處理,根本不會有這場談話,是裴照堅持想見一見祈妄,他想親眼看看,他那個寶貝弟弟喜歡上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可就算是喻心梨,掙扎許久,她都沒有武斷去跟喻年捅破真相,讓他親自看看這薄薄的幾頁紙上記錄。 水滴漸漸凝在窗玻璃上,又順著玻璃滑落,像是千瘡百孔的一張畫。 裴照對祈妄說,“祁先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作為家長的心,我希望喻年跟你分手,希望你拒絕他,但說來可笑,我又不希望他知道你的這些過往。 我希望喻年以為,他只是遇見了一個不夠堅定的愛人,屈服于權(quán)勢,因為糖衣炮彈就甩了他。他會傷心,但這傷心只是他人生里的一點小波折。過一陣子他就能修復好自己的痛苦,開展新的生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祈妄當然能理解。 他在這粗糙冷硬的生活里摸爬滾打,怎么聽不出旁人話語下的意思。 他想,喻年確實有一雙負責體貼的哥哥jiejie,恨不得把喻年永遠庇護在羽翼之下,處心積慮不讓這孩子受一點委屈。 以至于他甚至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 這很好,他想,原來喻年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小可憐,他是出生在富有之鄉(xiāng)的小王子,被星月溫柔地照耀,睡在繁花綢緞堆成的錦被內(nèi),永遠不知愁苦。 可祈妄垂著眼,遲遲無法開口回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間咖啡店的暖氣不夠熱,還是因為他解開了喻年送給他的圍巾,他坐在這靠窗的角落,曬著太陽,依舊覺得遍體生寒。 當初他拒絕喻年的時候,說了這么多殘酷的話,描繪了自己成長過程里的種種傷口。 可他到底沒有敢全盤托出。 大概人總想在愛人面前保留一點自尊,偽裝出一點光鮮的假象,即使?jié)M身塵埃,卻還要擦干凈雙手,偽裝出干凈的樣子,才敢去牽一牽喻年的手。 他沒有跟喻年說起他十五歲的持刀入室。 那個工地的包工頭看他年紀小,又沒有親朋,克扣了他一半的工錢,他如果不裝模作樣持刀威脅,也許就要被凍死街頭了。 他也沒有說過他差一點就要進監(jiān)獄服刑。 那些街頭的混混是他曾經(jīng)認識的舊人,他好不容易從泥潭里掙脫了,可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跟人動手打架的那一刻,他又好像回到了原點。 暴力和野蠻依舊流在他的血液里,就像他長大的那個貧瘠的小城市。 這樁樁件件。 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 讓他在無數(shù)個夜晚反思自己,也許他比那些墮落的混混,也沒有好到哪里去,他們都是無根之人,飄蕩在天地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化作塵土,散在無人在意的角落。 這一切的一切,他要怎么跟雪白得像珍珠一樣的喻年說。 他開不了口。 他也希望在喻年心里,能夠勉強算得上一個好人,雖然年少沖動犯過錯,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邪歸正。 他也想要喻年看見的他,永遠都是“朝十”里那個沉默寡言的咖啡師,跟同事不算熱絡卻也能和平相處,偶爾會給店內(nèi)的朋友送點糖果,也會在下雪天幫上了年紀的客人撐傘。 他不算太好。 可也不會太壞。 祈妄輕輕閉上了眼睛,眼眶微微發(fā)燙。 他的喉嚨像被刀片割開了一樣痛,汩汩流著鮮血。 發(fā)出一點聲音,都像是要了他的名。 他知道他應該對裴照說,“好的,我會如你所愿?!?/br> 他知道喻年這樣無暇純白的人,跟他就像兩條不該交匯的軌道。 分手對兩個人都好。 可他又真的做不到。 他想起那個在江陽縣的早晨,喻年坐在穿越水杉林的有軌電車上,流著眼淚看他。 他無可奈何地跟喻年投降,答應會當他為期一月的臨時男友。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拒絕。 但這太難了。 在他這昏暗混亂的前二十年,喻年是他干枯的底色上,唯一一抹光亮。 喻年總喜歡說自己對他的愛簡直是飛蛾撲火,被拒絕了一次兩次,還要告白第三次。 可其實他才是黑暗里的蛾子。 即使明知道下一秒就被烈火燒成灰燼,他也還是想去吻一吻喻年的指尖。 可他沒想到,僅僅過了二十九天,他就要失去喻年了。 連一個月,他們都沒來得及擁有。 太過短暫了。 短得像一縷青煙。 他甚至來不及握緊,就從他手里流失了。 . 裴照和喻心梨驚訝地看見,一行眼淚從祈妄的臉上淌了下來。 像一尊冰冷麻木的石像,突然流下了眼淚,似乎下一刻就要四分五裂。 裴照不由有些驚訝。 祈妄從進來咖啡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鎮(zhèn)定自若,與他們溝通的時候也妥帖得當,理智得看不出情緒的起伏,像是在討論別人的事情。 他還有點不悅,心想這個人似乎真的沒有那么愛喻年,作為兄長,他情不自禁替喻年不值。 可他現(xiàn)在卻看見了祈妄的眼淚。 沒有崩潰的嚎啕。 也沒有情緒激動的質(zhì)問。 甚至沒有替自己辯解求情。 可任誰都能感覺那種四肢百骸里散發(fā)出來的痛苦和絕望像冬天的雨,陰冷粘膩,一絲一縷地滲透進肌骨。 裴照突然住了口,想勸導祈妄的話也停在了唇齒邊。 他轉(zhuǎn)頭去看向窗外。 冬日的街道一片蕭索,因為天寒地凍,連平日里嘰嘰喳喳的麻雀也不見蹤影,行人都行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