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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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看了,說:“你還識字哩!” “滾!”張仙姑說,“別煩我!”她識字,但是寫得不好,越寫越煩,正要找個人出氣。 老兩口又拌了幾句嘴,祝煉和祝石都縮在房里,一聲也不吭:害!習(xí)慣了! 吵了一陣兒,祝大道:“你又寫不好,明天叫花姐來寫,她寫得好,又寫得快,又會安排事兒。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議著寫多好?” “花兒姐都做官兒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塊兒干事?。坎荒艿⒄`了老三的事兒。” 祝大道:“那明天叫錘子來寫?!?/br> “我偏自己寫!” 兩人又吵幾句,忽然,都住了口。張仙姑臉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頭子,你聽到了沒有?” “聽、聽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個屁,咱在城里,可不是以往那樣了……”張仙姑在他的背后小小聲地說,說著說著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么也沒看到的,只看到天上一輪月亮,他大聲咳嗽兩下,大步踏回了房里。邊走邊想: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說,帶人都打狼去! ……—— 祝纓此時也在凝神靜聽。 狼嚎,她并不很陌生,聽不到才有點奇怪哩。在老家的時候偶爾也能聽到一些的。不過老家人煙稠密,狼等閑不進村,只有在冬天沒吃的時候才會從山里躥出來。而這里正是山區(qū),還是深山老林。 項樂道:“別業(yè)這里能有這許多人投效,也是為了避這些山間兇險。大人建此別業(yè),活人無數(shù),功德無量?!?/br> 祝纓道:“沒有我,他們的日子也還是會過下去的。” “那會多死很多人的。先父還在世的時候,家里與山里交易漸多,也聽他們說,鬧狼、野豬,有時候還有虎。虎狼冬天餓極了吃人,野豬更糟,還拱地,根都刨了?!表棙氛f。 祝纓輕嘆一聲:“都不容易,我與他們互相扶持吧。說正事?!?/br> 項樂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纓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愿不愿意照顧一下他們?” 項樂小心地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這個別業(yè),你和項安輪流來照看一下?!弊@t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適合拿來經(jīng)營她的別業(yè)!別業(yè)的人越來越多了,不能隨手薅個商人就來用了。也不適合隨便弄個人來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兒。外人當這里是她的別業(yè)、是個避風(fēng)的集市,就夠了。 這個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過的人才行!得是不會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于出賣自己。還得差不多能夠管理這個別業(yè),當然她以后肯定會將一半的時間放到山里。梧州是羈縻州,她進山名正言順。 在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里,得有人看山上這個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實是個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業(yè),番學(xué)也不能不管。 她現(xiàn)在身邊有胡師姐,無論是傳訊還是護衛(wèi)都足夠用,還有刺史府的許多人可以支使。別業(yè)這里就不一樣了。得有自己人! 項樂沒想那么多,馬上說:“是!”他與項安從來都是將自己視作祝纓的人,祝纓待他們項家也厚道,他更無疑慮。 祝纓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還有——”她豎起指頭往屋外示意,“守衛(wèi)也要招募起來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開好的地不能叫野豬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兒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里娘和嫂嫂都愿意。” “明天開始你就著手接管別業(yè),前面的值房要用起來?!?/br> “是?!?/br> 不遠處的山上,一匹狼對月長嘯。石頭城內(nèi),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一塊破舊的生羊皮下蜷緊了身子,他忽然睜開了眼,往記憶中門的方向跑去,想檢查一下門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兒絆了一下才醒過來,又摸索著回稻草鋪上躺下了,將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過去。 ……—— 花姐拿厚布套包著一瓷盅雞湯,聽到狼嚎也輕輕地驚了一下,又抱緊了湯盅,快步走到書房里:“又熬夜!” 祝纓放下筆,抻了個懶腰:“就睡!” “都到家了,還這樣?!?/br> “還有好些事呢。” 花姐將湯放下,拿了勺子來:“來,吃?!?/br> 祝纓一邊吃一邊說:“以后你也會這樣忙的?!?/br> “我愿意?!?/br> 兩人隨意胡扯,祝纓說:“我讓項樂和項安輪流過來照看別業(yè)。” “嗯。他們都是可靠的人??上г蹅兒嫌玫娜颂倮??!?/br> “以后會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說會有,就一定會有的。是有什么好事要發(fā)生了嗎?” 祝纓道:“那得看我怎么做了。有易有難。簡單一點的,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做到了,難的那一種,是真的難?!?/br> “怎么說?”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嗎?” “嗯?” 祝纓道:“王相公曾對我講禮與刑……”她慢慢地對花姐講了與王云鶴的那次長談。 花姐道:“我還以為,朝廷能許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后有指望了。如果連王相公也這般說,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只能靠自己啦!因為女監(jiān)沒有破壞秩序,它在維護或者說是修補。你、小江、蘇鳴鸞是羈縻,現(xiàn)在不在秩序之內(nèi)。我,破壞了他們的秩序。秩序高于禮法,所以才能有所謂不合禮法之事出現(xiàn)。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來替代他們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沒這個本事的,可哪怕只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自己說話,讓許多人信我、為我講話,就像許多人為維護他們。至少在這里得這樣。 小巧小智,或許能周旋個自己風(fēng)光無限,譬如太后臨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為官,阿蘇縣至多到蘇喆兩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證其心性、心智、權(quán)變能夠繼續(xù)坐穩(wěn)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凌駕。一個浪頭打下來,尸骨無存。我愿為島、為岸。得有個自己的塔?!弊@t越說越多,她很少有機會將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她發(fā)現(xiàn)表述出來、有人聽,確能促進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么辦?” “先印點兒書吧?!?/br> 第242章 艱難 花姐聽祝纓說了一番話,覺得心里有底了,雖知此事必然很難,然而祝纓做的事哪一件又不難呢?既然祝纓說了,花姐也就信了。 她自思大事上頭自己幫不了什么忙,就決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教授醫(yī)學(xué)是她自己的夢想,照顧好張仙姑和祝大也是她自己樂于做的,兩件事對祝纓亦皆有利。她先將這兩件事定做眼下的目標。 看祝纓喝完了雞湯又啃了半只雞,花姐收了湯盅,說:“我回了,你也早點歇著。” 祝纓一邊擦嘴一邊說:“好?!?/br> 目送花姐出去帶上房門,祝纓才重新將目光移到了桌上。桌上放著兩張紙,右邊已寫得密密麻麻,諸如“設(shè)州”“別業(yè)”“商人”“婦人”“羈縻”“積糧”“健卒”“學(xué)生”“識字”之類,左邊只在頂端寫了“秩序”兩個字,其下空空如也。 祝纓嘆了口氣,將兩張紙都放到火盆上引燃了,看著它們燒成了微微泛白的紙灰,抬手拿起蓋子將火盆按滅,起身回房休息了。 冬夜本就靜謐,別業(yè)人又少,能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中回響,月光如水般鋪了一地。 ………… 第二天,集市正式開始了。 這么多的人和貨物同時聚集在冬天山里,以往是不太容易實現(xiàn)的。且不提各方的信任之類,單是安全就很難保障。昨夜聽了半宿的狼嚎,眾人早起還能精神抖擻,也全是因為駐地安全。 祝纓主持了開市,這個集市早就有了運行的默契,祝纓就把項樂留在集市里主持,她自己則要與各家的領(lǐng)頭人開會了。 蘇鳴鸞、郎錕铻、山雀岳父、路果、喜金,五個人統(tǒng)統(tǒng)是親自到場,并非派人代表。他們各有各的主意,打算在祝纓面前說個明白。 祝纓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打算認真與各族定個《公約》,既然已設(shè)了梧州了,五縣不全照朝廷法度來,自己得定個行事的條法。而這些人又沒有文字,主要還得是她來定。她很樂意干這件事。既是她的長項,也是她的利益。 她先說:“梧州已設(shè)立,山里就是咱們在座的這些人啦,山外則是福祿、南平、思城三縣,山里山外還用不同法。幾位都不反對吧?” 說話的時候她看了郎錕铻、路果和喜金三人,他們?nèi)齻€沒有跟著上京,仇文回來傳話必是要走形的,而路果和喜金的兒子語言到了京城又不通看熱鬧的成份更多一點。 郎錕铻等三人點了點頭,都說:“這是當然的啦!” 祝纓道:“眼下梧州五縣的事兒,就咱們來定了。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出來,咱們一同商議。” 大家都說好。 蘇鳴鸞先說:“是義父將咱們這些人聚到了一起,這幾家人已有許多年不曾好好地坐在一起說話了。我是信得過義父的,還請義父先說?!?/br> 她認定了祝纓不會讓她吃虧,當然她也不特別地去占便宜,主要是想占也不怎么能占到。祝纓想事總是很周到,不妨讓祝纓先說,她覺得大部分應(yīng)該都是不錯的,細節(jié)上有自己不滿的,再爭一爭,將力氣用在該用的地方。 祝纓道:“設(shè)縣的時候,就已有講定的各依其法,這個是不變的。我要講的是——約定好了,大家就都得遵守?!?/br> 大家又都說好。 祝纓道:“還有一點,各族都沒有文字,口耳相傳不免會傳錯,就是自己年載久了也有記不清楚的時候。所以我想,立個碑,刻下來,有記岔的時候到碑前一看,對錯自明。除了立碑,我再叫人抄寫幾份,各家都存著。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又無異議。 祝纓又說:“除了蘇縣令,其余四位都不大識字,為免以后爭論起來你們因不識字而吃了虧,還是學(xué)一學(xué)吧。如何?” 眾人也沒有反對。 祝纓又說了番學(xué)的事情:“番學(xué)四十人,醫(yī)學(xué)二十人,各縣都報名,番學(xué)一家六人,醫(yī)學(xué)一家兩人?!?/br> 郎錕铻有點遲疑地說:“義父,這數(shù)目不太對吧?”他識數(shù),算一算六乘以五等于三十還是能算出來的,這有差額呀! 蘇鳴鸞也已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想:義父難道還要將索寧家和藝甘家也設(shè)作縣嗎?這些名額是給他們留的嗎? 她猜得很靠譜,祝纓的打算卻不是固定在了這兩家身上,她說:“各縣還有散居的呢?譬如阿蘇縣,除了你管著的,是不是還有旁的族人?咱們總不能因為散居的人少,就將他們拋開了不管。那多浪費?” 這都是人?。∮腥司陀胸?! 蘇鳴鸞等人也都了解了她這么做的原因,但是又提出了疑問:“他們要再從縣里分出去嗎?” “你們各自的縣里也沒有學(xué)校吧?據(jù)我所知,都是巫師或者頭人、長者口授,他們也不怎么識字。等你們縣里各自有識字的人了,再各自回縣里開個小學(xué)校,縣里的事兒你們就自己辦嘛?!弊@t說。 蘇鳴鸞了解之后就馬上同意了,她本就有此意,奈何幾個跟她一起在福祿縣上過學(xué)的人現(xiàn)在干事還不夠使,且這些人的學(xué)問也不很深,所以“學(xué)?!痹谒@兒不得不暫時擱置。 山雀岳父等人則想:我將孩子送到大人辦的“學(xué)?!崩锞托校k學(xué)什么的,以后再說。 前提定下來了,祝纓又將番學(xué)的事情給敲定了,要他們在集市交易結(jié)束之前將名單交上來,他們也都答應(yīng)了。去一趟京城,比說什么都管用,尤其是山雀岳父,他現(xiàn)在就想把人交給祝纓。 祝纓再次為花姐招攬學(xué)生:“有女兒也可以,我這兒有教人治病的女博士?!?/br> 郎中在山里與在山外的地位略有不同,山里各寨郎中的地位更高,郎錕铻等人以為祝纓這樣做也是給蘇喆找伴兒,但也覺得這樣自己不虧,也都說:“好。” 祝纓道:“定約的時候還有些事沒有講明,譬如這集市,這些日子以來出了多少糾紛?判誰對判錯呢?遇到了新事情,就不能當看不見,所以要小修一下,不能到講理的時候沒個根據(jù)?!?/br> 眾人也都表示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