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節(jié)
顧同也飄了出去。 祝纓又接著項安到后衙那里,通知后衙這件事:“告訴他們,一應彩飾都去了,最好不要戲鬧,穿素服。先這樣。別的事兒等我衙門里的事兒辦完了回去再細同他們講?!?/br> 項安一溜小跑出去了,路過外面撞到丁貴,又說一句:“大人身邊沒人伺候,你快去?!?/br> 丁貴到簽押房的時候,祝纓也不假裝板著臉了。丁貴還不知道太子薨了的消息,他剛從外面回來呢,進了簽押房時祝纓的表情已經很正常了,丁貴也就正常地站到了祝纓的身邊聽吩咐。 祝纓安靜地坐著,腦子里飛快推演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從訃告上看不出什么異樣來,實際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南府離京城太遠了!冷云天天抱怨遠離京城,遠離京城的不便在這個時候就凸顯了出來。 打探消息也很為難,索性就不去管訊息,先把面子上的事兒糊一下。 外面鐘聲響起,丁貴吃了一驚,府里有事時會敲鐘集合,這種情況一般是早上,或者有什么特別重大的事件?,F在難道是后一種情況?發(fā)生了什么? 章司馬就在祝纓附近的屋子里,他率先從屋子里面走出來,向外張望了一下,猶豫地往祝纓的門口一站,輕輕敲了敲打開的門板:“府君?” 祝纓站了起來,緩步走到了門口,正好看到項樂回來。后面不遠處是一些腳步匆匆的本府官吏,他們都不明就里,但都跑到簽押房外的空地上排隊站著。人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面露疑惑之色,也有人擔心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要整治哪個違法的人了,都將自己近來辦過的事仔細反省,好像沒有,又有人將久遠的違法記憶翻了出來,自己將自己嚇出一身的冷汗。 等到郭縣令也匆匆地趕到并被一院子的人嚇了一跳的時候,祝纓才上前一步,人聲頓時消失了。 祝纓看著除了當值的人,其他人都齊了,緩聲道:“今日才接噩耗,東宮薨逝!” 人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人人面上變色。丁貴像被雷劈了一樣。 人齊了,可以開始哭了。 祝纓抬起袖子擋住了臉。 反應快的已經跟著哭出了聲!祝纓好歹還看過太子的長相,這里的其他人連太子的聲音都沒聽過,卻都哭得肝腸寸斷。祝纓與章司馬在上面也一起哭,他倆哭相好看一些,掉眼淚,沒嘶號。底下郭縣令哭倒在地,王司功鼻涕也哭出來了。 荊綱進了府衙就是聽著這么一片哭聲,心道:是知府大人叫我過來的,總不能是他死了吧? 到了一看,祝纓還好好的在上面,身邊顧同也干嚎了起來。他忙問:“出什么事了??。?!”難道是陛下? 顧同吸吸鼻子:“太子薨了?!?/br> 荊綱一口氣沒提上來:“什么?!” 他這一聲在一片哭聲中并不顯,祝纓卻借機不哭了,掏出手絹兒擦擦眼睛說:“才接的訃告。老郭!” 郭縣令還哭著,被旁邊哭得不嚴重的人推了推,抹了把臉爬了起來:“大人?” 祝纓道:“城中各處還需你配合。小吳,去準備白布?!?/br> 太子薨逝,各地如何悼念都是有規(guī)定的。訃告上也有列明,總是京城的百姓戴的日子長些,越偏遠的地方受這事兒的影響越小。各地官府肯定得撤掉各種彩旗之類的裝飾,官員們至少得穿素服、一塊兒供個香案哭幾場,然后系個白腰帶再系一陣子。百姓們呢,比官員們要減等,但是這個年,估計是不能大肆慶祝了。 以祝纓的估計,想要再高興熱鬧,怎么也得到新年以后。 入冬有些時候了,手快的商家都開始準備好過年要賣的貨了,什么彩紙彩箋、燈籠胭脂等等!唉,百姓又要虧錢了! 祝纓接著下令,紅燈籠之類的都得撤了,再通知一下府學,讓學生也停課哭個三天。傳下去讓百姓知道太子死了,又下令整個南府都要禁舞樂,開禁在明年。不過百姓婚嫁倒是不禁的,估計也不會有人想在這幾天再吹吹打打的娶媳婦了。 祝纓道:“各司其職,誰在這個時候出紕漏,我饒不了他!司馬,你們幾個留一下,其他人,散了!” 吏員們散去,祝纓又吩咐項樂再跑一趟兵營:“你帶我的簽牌去找梅校尉,知會他一聲。告訴他,要是白布有缺,我這兒先勻一百匹給他使。再有,他得準備好寫個奏本,陸美回鄉(xiāng)奔喪了,這個事兒他得趁早準備。” “是?!?/br> 接著,祝纓將章司馬等官員再捎帶一個荊綱都叫到簽押房一起再開一個小會。 他們是官員,有的人級別足夠高,比如祝纓,有的人是一方主政的官員,比如郭縣令和荊納,還有是因為在府衙里做官比如章炯。祝纓道:“大家得寫奏本上京!” 皇帝死了兒子,那不得寫個本給人道惱么?國家沒了太子,官員也得表示一下哀悼。皇帝可以不看,他們不能不寫。 章司馬道:“大人說的是?!彼?guī)状龉俚娜?,沒見過豬吃也見過豬跑,倒不太擔心,其他人都有點慌。本來死了太子就夠讓人看不開的了,雖然他們沒一個是太子黨,但是這個時候太子一走誰知道會刮起什么妖風、會不會卷到自己?此時,死太子比死皇帝還讓他們難受,因為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然而他們又位卑言輕,更是無法左右局勢只能挨著。未知,永遠可怕。無力,永遠焦慮。 祝纓問荊綱:“你呢?是過完年再回去,還是現在就走?” 荊綱道:“大人明鑒,下官這兩天就想收拾行裝了。下官的奏本,不知能否有勞大人一并發(fā)出?” 祝纓道:“行。都會寫嗎?” 張司兵馬上說:“還請大人賜教!”他們這些人,從吏員升上來的有幾個,日常寫公文是不錯的,寫奏本就跟寫公文是兩回事兒。 祝纓也知道這個情況,她當年寫奏本就得鄭熹給她提著耳朵改了好幾稿才行的。 “第一,將陛下放在前面!第二,東宮是陛下之子,兒子不能越過老子。剩下的自己想,不會用典就不要亂典,將錯字、別字都檢查一遍,不要叫人說不學無術。”誰也不指望偏僻地方的小官能寫出什么驚世的文章來,差不多合格就行了。泯然眾人才是最安全的。 南府不需要在這件事上出頭露臉!不驚動任何人地蒙混過關是最好的。 吩咐完,祝纓就讓各人寫稿去了,又告訴荊綱,三日后這邊奏本就湊一塊兒往京城送了,他得在日期之前寫好送過來。荊綱忙答應了。 小吳那兒已經帶人取了白布,開始裁白布、換燈籠、設祭桌等等。 一切收拾好了,荊綱也跟著府衙里哭靈。郭縣令則是回隔壁縣衙,一進去就聽到里面也在哭——府衙的正式公文也到了,縣丞先給拆看了。 如此,一日兩祭,哭完了各人該干嘛還干嘛,只是做事時不免添了一些疏漏。府衙外,百姓們倒是哭的不太多,卻也都竊竊私語,慌,又不太慌。太子死了,與升斗小民又有什么有關系呢?太子也沒有什么德政惠澤此方百姓。不過聽說太子死了不是件好事,大家也跟著慌了一下,接著將明顯喜慶的幌子之類摘了——也就如此了。 祝纓安排完前衙,腰上系條白布,親自到府里走了一圈,只見文吏、衙役們也不哭了,卻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他們與這朝堂上的事情無關,卻又都很關心朝堂上的事兒,也只有他們才能像模像樣地討論:“這下,該立太孫了吧?”“不對,聽說太孫還小,得立皇子吧?” 祝纓咳嗽一聲,眾人嚇得縮了脖子。祝纓道:“傳我令,不許妄議東宮!聽到一次,二十板子,兩次,四十,三次,八十!再議,杖斃!” 眾人噤若寒蟬。 祝纓又巡了一回府衙,將幾個心不在焉的給斥了幾句,眼看府衙里運轉正常了,她才轉到后衙去。 ……—— 后衙,家里已經忙上了。 種完宿麥之后,離除夕就很近了,祝纓給京城的年禮都在路上了,家里今年人口多了許多。除離巧兒回家,項樂、項安、顧同可能回家,其他人都沒別的地方去,還是跟祝家過年,這要準備的東西就多了去了! 進了臘月就開始準備了。這頭才給小姑娘準備著紅頭繩、小紅鞋,給小小子準備紅底兒的虎頭帽子,剪窗花的紅紙才買回來,置新衣的紅布才拿出來,太子死了! 張仙姑難過了半天:“哎喲,太子,和氣人吶!” 巧兒等女仆對太子的生死興趣不大,但是對張仙姑這句話興趣有點大,連幾個寡也都問:“老封君,您見過太子?” “誒,也就一面兒,說幾句話,和氣吶!年紀輕輕的,怎么就走了呢?” 一旁杜大姐比她們要難過得多,也不知道為什么,京城出來的人對皇家的感情總要深厚一些。 花姐比她們都急,祝纓是做官的,東宮薨了,接下來官員們受到的影響肯定更大,這可怎么辦呢?她一邊將腰間一個彩繡的香囊摘了下來,一邊憂愁。旁邊幾個孩子都是一臉的無所謂。 冷不丁的,正在外面團團轉的祝大說了一聲:“前頭忙完了?!” 大家一齊去迎祝纓,祝纓掃了一眼,道:“收拾收拾吧,就是今年不能熱鬧了?!?/br> 張仙姑還惦記著太子怎么就死了,祝纓道:“別念叨也別亂猜,隔著三千里能猜著什么呢?再過些日子我就要上府城見冷大人了,他興許知道?!?/br> 祝大道:“鄭大人得虧不在東宮了?!?/br> 祝纓心說:他這回可虧大發(fā)了! 看幾個猴子,仍是涇渭分明的兩派,祝纓搖了搖頭,到前面去寫她的奏本去了。才寫完,小吳跑了進來:“大人,我實在寫不來啊!” 祝纓道:“寫,我給你審稿子?!?/br> 小吳只得自己寫了個,字數比祁泰的少一半兒,也沒什么典故,祝纓給他圈出錯字,又讓他把拍皇帝馬屁拍得太過份的幾句刪掉,小吳臉都青了,刪掉這幾句,越發(fā)顯得少了,他肚里沒詞了,這可怎么是好? 祝纓只好又給他補了幾句,告誡他:“你要再這樣,以后就沒法兒辦了!上下往來的奏本公文自己都不懂,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br> 小吳道:“學!我學!”顧同個半桶水,他跟著顧同學,最近衙門事多,兩人學習的時候就少,未免懈怠,這不,欠賬了。 接下來兩天其他人的奏本也陸續(xù)交了上來,祝纓當面不說,私下還是看過了再讓發(fā)出去的。章司馬和荊綱寫得很順,她不打算改,其他人的只要沒有犯忌諱的用語,她也不管。只有張司兵寫的跟小吳差不多水準,被她揪了來改了一回才一統(tǒng)發(fā)出去。 三天一過,祭桌撤了,一些用品也燒了。 荊綱腰系白布,到府衙來辭行。雖然現在趕回去也晚了,不是京城,百姓給皇帝戴孝都沒那么長的時間,但還得回去。 他又送了一份禮物,這次還是攜父母妻兒前來的。 荊綱此來就為一件事——托付家人。 祝纓在后衙見的他們,荊綱道:“下官這便辭去,家中大人還請大人照看。有違法事,大人只管處置。” 祝纓道:“府上就在南府,我自然會看顧?!?/br> 荊綱苦笑一聲:“父母老邁,或有耳目混沌之時,還望大人海涵。大人有何德政,荊家必響應大人?!彼戳艘谎鄹赣H。 荊老封翁比之前也老實了許多,道:“大人看我老眼昏花面上。” 祝纓道:“這是哪里話?好好相處,日子長著呢?!?/br> 荊綱又說:“下官要趕路回去,攜帶家眷不方便,拙荊待春暖花開再回,此番我將帶五郎回去?!彼脒^了,弟弟還是自己教吧!擱家里,父母管不住,弟妹也確實難管一個在外面瘋浪的丈夫,萬一再撞到祝纓手里,能指望人家饒他幾次?還是帶走! 祝纓道:“怕到了地方有人因你而奉承他,你越嚴厲外面越放縱,一張一弛之間大寒大暑不倫不類。你可要多上心了?!?/br> 荊綱道:“是?!?/br> 略敘一陣兒,荊綱就回家揪著弟弟走了。荊五郎不用去考府學的選拔丟人現眼,荊綱也沒能在府學里講成學。祝纓扼腕。 如今府學里估摸著也沒心了,祝纓又去了一趟府學。 府學里果然是比較躁動的,他們與府里的文吏衙役們有著共同的興趣——妄議大政。對誰會是新任的儲君十分的感興趣。 祝纓沒打招呼就混進了府學,她沒蓄須,換身青袍,看起來跟個年輕學子似的。蹲著聽了好一陣兒,才站起來抖抖腳,對爭執(zhí)著“立嫡”、“立長”還是“立愛”的學子們說:“陛下家才逢新喪,你們就在這兒說這個,不合適。東宮建儲二十余年,尸骨未寒,就以大義的名份討論他身后之位,不妥。做人呢,有點兒人情味兒更好些。給逝者一些體面,給生者一些關懷,朝中君臣也不會誤了大事的?!?/br>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學生說一說朝政的事,她也不罵學生見識短不配討論這個。 她不訓斥,知道這事兒堵不了人的口,不說府學了,就是京城高官,這會兒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呢。 學生們因她和氣,都老實長揖請罪。最激昂的鄒進賢也只說:“學生們只是發(fā)急,并無他意。” 祝纓點點頭:“不必跟著我,博士在哪兒?” 祝纓與博士商議的事情是,將選府學生的事兒推遲到明年正月,正月二十開考,二月前定名額。二月正式開課。 博士道:“使得?!?/br> 祝纓又蹓跶著出了府學,一路閑逛。路上也有認出她來的,也有沒認出她來的。認出她來的吃了一驚,她也對人笑笑,跟人閑聊兩句,看人不自在就自己走開,看人膽子大就多說幾句,問一問年景,問一問生活,再問一問街上安寧不安寧、太平不太平。 一旦站住了,就有人圍住了她,圍得越來越厚。 人們都跟陪笑,祝纓道:“衙門不折騰,就能安寧許多了,是也不是?” 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那確實是。 祝纓雖做了知府,與人聊天的時候仍然十分之神棍,不多會兒,又聊熟了許多人。見她和氣,百姓也漸漸不怕她了。他們也有好奇與“狐仙”斗法的,也有好像她拿賊的,膽大敢她說話的都往前湊。靦腆的就或站或蹲在一邊笑著看。 忽然,臨街二樓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橘子砸了過來!祝纓往邊一閃,看清是橘子,反手一抄,在離一個蹲著圍觀的小姑娘腦袋一寸的地方接住了橘子。 圍觀者大聲喝彩:“好!” 忽然,祝纓聽到一聲斷喝:“這是干嘛呢?臭賣藝的!在這兒擺攤不孝敬你哥嗎?” “嗡!”圍觀者又笑又不敢笑,又有點開心,給祝纓讓開了一條通道。圍著祝纓的圓環(huán)缺了個口子,讓她看到了一個在這個時候還敞著懷露出毛胸的黑壯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