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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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司明白,這事兒冷云肯定更信任祝纓,便將人交給祝纓。 祝纓以一縣令命令府衙的官員,她自知自己身份差著點,請上司也來坐鎮(zhèn)。上司道:“我如今也有個失職之罪呢,不好,不好?!?/br> 祝纓道:“下官連一縣都未能跑遍,今年才知黃家在福祿縣還有隱田。一縣尚且如此,何況一府?大人,趕緊把案子辦了,才好有話說。” 上司發(fā)幾句牢sao,被說了兩句,也覺得形勢比人強(qiáng),只得跟著一起干活。祝纓冷眼看著,此人竟然不再生病了! 梅校尉又是常、丁的上級,三人一處說話,也問要他們干什么。祝纓道:“稍等。確有一事需要幾位相助?!?/br> 其實最好是不要用的,因為人家是軍,這里是民,地方官隨便支使軍隊,這也是容易犯忌諱的。祝纓給他們先找理由,是因為黃十二郎家有莊客拒捕,而地方上的人手不夠。由祝纓擬稿,冷云加印,往朝廷補(bǔ)一道手續(xù)。同時由梅校尉那里也補(bǔ)一道手續(xù),將所有文書辦全。 如此一來,兩下責(zé)任都撇清。再請他們留一部分人手待命。便在此時,之前派去找裘縣令的人終于回來了——他迷路了,因天黑,悶頭趕路,不小心拐彎的時候拐錯了,差點跑出思城縣,再折回來就晚了。 分派已定,連熬了三天,祝纓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好覺。打算醒了就回去先給李福姐一個交代。 次日太陽照到窗欞子上,祝纓起床,推開門,小吳端著水盆走過來:“大人可算醒了!都差不多了?!?/br> 各處文書也發(fā)到了,董先生不顧老邁,帶著儀仗來找冷云,剛進(jìn)門。 祝纓道:“走。”變化來了,冷云的儀仗到了,再拖著大隊人馬回福祿縣就不合適了。 ………… 董先生一直疑心祝纓是故意的,到了黃宅之后他還想進(jìn)言,先問衙役打聽經(jīng)過。聽說了“私設(shè)公堂”之后,就不再說類似的話了,又聽說“隱田隱戶”他就更不提什么案子,只說一句:“這是好事?!?/br> 好事也得用好,董先生又問冷云跟朝廷說了沒有。冷云道:“都辦好了?!?/br> 董先生還要問,冷云不耐煩了,幕僚問得太多了! 祝纓便在此時到的,她與董先生見過,道:“先生辛苦。” 董先生見她能講道理,打算一會兒與她私下聊聊,也對她很客氣:“大人才是真辛苦。” 兩人客套幾句,小吳跑了過來:“大人,有苦主也要告黃十二!” 祝纓罵裘縣令的話這幾天也傳開來了,黃宅里被關(guān)押的男女仆人里也有要告的,外面的佃戶也有要告的。正好又來了不少書吏,祝纓就讓顧同統(tǒng)計這個。 冷云笑道:“你說著了,果然有案子了?!?/br> 他們又在思城縣停留了數(shù)日,將黃家宅子抄完,東西裝車。祝纓請梅校尉留下人馬看守黃家大宅,尤其將“仿官樣”給看管好。留顧同在這里繼續(xù)收狀子,將縣學(xué)生等分往各處去核查人口土地。 自己卻與冷云等人到了思城縣衙,到了也是先封賬,再清查。此時有董先生在,比祝纓一個人又便利許多。祝纓借機(jī)與冷云看一回思城縣的田畝等,冷云看不出什么來,祝纓比照著黃家的賬簿倒是看了出來。黃十二郎的田產(chǎn)只有三分之一在縣衙的官冊上。 所以福祿縣有傳說,他有思城縣一半的土地。其實都是約數(shù)。 冷云在思城縣公然收狀,初時也沒有人肯告。這事兒祝纓有經(jīng)驗,先將黃家大管事的人頭拿出來在城里游街,次后果然接到了狀紙。 冷云正在興頭上,來一份他看一份,后來漸漸看不過來。告狀的百姓也由準(zhǔn)備好狀子來告狀變成結(jié)伴空口喊冤,祝纓又調(diào)了文書來記錄。 冷云越看越是驚心:“一個人怎么能做得了這么多的惡事?我非辦了他不可!” 祝纓道:“那就回來再看吧,咱們先到南府?!?/br> 冷云道:“案子呢?不管了?” 祝纓道:“接到的狀子太多,等他們都告完,得個十天半個月的。再整理出來,怕是要一個月開外了。時間寶貴,不能浪費。咱們先看看田地,南府所轄四縣,您已看了兩個了。另兩個看完,那邊案子也差不多了?!?/br> 其實是一個半,因為思城縣的情況還沒統(tǒng)計出來。 冷云想看案子,他親自督辦還受了累的案子不馬上有個結(jié)果他渾身難受。 董先生卻另有想法,他是辦錢糧的人,以為錢糧更重要,努力勸冷云:“您一直說祝大人辦事清楚,現(xiàn)他有建言,您也聽上一聽才好。辦案的事兒,人都抓了,到時候一氣審下來豈不痛快?” 冷云這才同意往南府去。 這一路就由上司來安排,上司安排得不是滋味,祝纓跟著冷云走得也不是滋味。就是糊弄上官,如果裘縣令是這么對魯刺史的話,魯刺史不知道也是正常。魯刺史有點冤。如是走馬觀花是看不出太多的東西的,冷云看不出來,就是祝纓,能看出的也不多。 一行人轉(zhuǎn)完南府所在之縣,又往王縣令的轄區(qū)看了一看,再轉(zhuǎn)回福祿縣。冷云不喜歡思城縣,他倒想還在黃家大宅那里審黃十二,那里又無合適的地方,總不能到“仿官樣”里審吧?且有個裘縣令,不能太過羞辱朝廷命官,還是得有個像樣的地方來審他。思城縣正在整頓,冷云就選了福祿縣。 祝纓離開的時候沒想到自己在外晃了一個月才得回來。 她一回來,縣城人的心都放回了肚里。黃十二郎被抓之后,林家也跟著哀聲嘆氣的,不少鄉(xiāng)紳也有點兔死狐悲。偏偏人是冷云讓抓的,祝纓很快又離開了,現(xiàn)在好了,她回來了。 為安人心,祝纓稍作修整便升堂,要公開審一審黃十二郎的案子。 第188章 義絕 李福姐的案子審得并不順利。 主審官應(yīng)該是祝纓,但是還有一個對案子極有興趣的冷云。他說自己不會干預(yù)祝纓審案,卻又搬了張椅子就坐在案邊直勾勾地盯著堂上。他的身后有幕僚有長隨,虧得沒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帶上來。 他一來,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邊直勾勾地盯著看。 祝纓一切如常,堂上福祿縣的差役們不免緊張,列隊都比平常參差了幾分。 然后是當(dāng)事人。 原告被告雙方都不是福祿縣人,黃十二郎還有幾個人知道他,李福姐干脆是默默無聞。也沒幾個人能說得清他們之間的前因后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聽的人是沖“審案子”才來跑過來看熱鬧的。 近來思城縣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也通過官吏家屬、行商小販之類隱約傳過來了一些,這種以貧告富還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實是百姓最愛看的橋段。他們都帶著一顆緊張的心,也對結(jié)果有著深深的期待。 而同來圍觀的鄉(xiāng)紳們的心情就復(fù)雜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閉口不言。其余有不少是縣學(xué)生的家長,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點,也僅限于“清查隱田隱戶”之類工作,更受重視一點的比如顧同干的是“收集訴狀”?!胺鹿贅印边@樣的活計是不會交給這些學(xué)生干的,卻是最能驚動上面的罪名。 鄉(xiāng)紳們多多少少有些賦稅上的貓膩,祝纓一年一年地跟他們斗智斗勇,就是讓他們多吐出來一點。鄉(xiāng)紳們呢,也知道這事兒不太合法,又舍不得如數(shù)上繳。可謂左右搖擺。聽說下了這樣的狠手,他們心里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開始,祝纓命帶原告被告上場,圍觀者一看雙方的樣子,或發(fā)出驚訝的呼聲,或在心中惻然。 黃十二郎,一個胖財主,經(jīng)過一個月的牢獄,肚子小了一圈兒,仍胖。胡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顯大了一點,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讓黃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縣絕對能讓人驚掉眼珠子。 反觀李福姐這邊,他們一家是原告,雖然也安置在縣衙里,身上也沒穿囚服,還穿著布衣。衣服都是舊的、帶補(bǔ)丁的,只有李福姐一人穿著像樣一點,從老到小精神比黃十二郎要好多了。 兩邊一打照面,李大就上來要打黃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為祝纓帶路查了黃十二郎的家,覺得這件案子是贏定了,不像是偶爾有的縣衙的官吏,開始裝成好人樣將他的實話掏完了就翻臉不認(rèn)人還要打他。黃家都被抄了,還能有什么?!他要不抓住這次機(jī)會,官司就贏不了,全家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戲! 圍觀的百姓有緊張的,也有叫好的,熱熱鬧鬧仿佛賽神會。 祝纓將驚堂木一拍,童立趕緊指揮著衙役將雙方分開。李大被兩人架著還抻著腿要踹黃十二郎,黃十二郎在牢進(jìn)里關(guān)了一個月,從憤怒、焦慮到恐懼、掙扎,如今終于可以有說話的機(jī)會了。他也大聲叫:“冤枉!” 人是被冷云下令關(guān)的,冷云輕蔑地哼了一聲。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衙役維持完了秩序,祝纓命原告陳述。 原告還是李福姐主講,她起初講得還算有條理,但是氣氛到了,也是眼見著有希望了、圍觀的人很多,情緒就越來越激動。她說兩句案情,就要罵五句黃十二郎,從“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兒子”罵到“祖上缺德、活該絕后”之類。 兩縣地域相近,方言口音雖有些差別,互相勉強(qiáng)能聽得懂,百姓們聽她罵也覺得過癮,心情從案情也變成了罵街。案情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好些人都開始忘了。 祝纓不得不打斷她,說:“說案子!” 黃十二郎開始是喊冤的,但是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婢妾罵他不是男人,總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開始罵:“賤-人,我何嘗虧待你?給你吃給你穿,你這等不安分……” “沒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連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見女兒被這男人當(dāng)堂羞辱,也跟著上來幫腔相罵。鄉(xiāng)下老婦罵人,忌諱又少一些,黃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賤,李家是不知足要訛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擊斃命:“不知哪里來的婊-子養(yǎng)的閹貨!” 雙方頓時不講案子變成了人身攻擊,說著一堆少兒不宜的話。圍觀者聽了一陣的叫好。公審變成唱大戲。 冷云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讓他聽懂這些話,因當(dāng)?shù)胤窖悦枋瞿承┰~匯時用詞與京城標(biāo)準(zhǔn)官話有很大的區(qū)別,完全可以當(dāng)黑話來用了。 祝纓將長案敲得啪啪作響,衙役們一通亂棍才將秩序重新維持起來。 雙方都吃了點小苦頭,不再罵,李福姐繼續(xù)說案情,說著說著,又忍不住譏諷黃十二郎:“再好的地,種子癟子也沒用?!敝?。她可謂深懂黃十二郎之心,專踩黃十二郎的痛腳。黃十二郎在一旁以綿密的“賤人”給她伴奏。 好容易她說完了,祝纓再讓黃十二郎陳述。 黃十二郎說的也還是那一套,他是有契書證據(jù)的,福祿縣拿不到證據(jù)不能說就沒有證據(jù),要不就交到思城縣來審。 李大聽了就想笑,對黃十二郎說話總以“呸”字開頭,才“呸”出一個字,祝纓一個眼風(fēng)掃到童立身上,童立先把他給制止了。 祝纓又問李福姐有沒有證據(jù),李福姐當(dāng)然是沒有證據(jù)的,不過她會扯。說:“大人莫在信他,思城縣衙門里上下都叫他喂飽了,誰不向著他?他干的事還少么?宅子里的三娘家里欠他一石租子兩年就滾成了十石,最后把三娘抵債!還有村東的孫四,灌田時他將渠堵了叫水只流往他家,孫四悄悄扒了渠,他說孫四偷他的水,將人也打死了……” 祝纓一拍驚堂木,道:“說眼前!” 這一件是真的沒有的,李福姐跟黃十二郎過了好幾年了。黃十二郎說的是:“是想要訛我的錢補(bǔ)貼她娘家,我給了,她家猶嫌不足,就要訛我!否則這幾年,兒子都生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聽的人都議論紛紛:“這媳婦兒貼娘家也是有的,妾么,更要往娘家扒拉啦!” 李福姐紋絲不動:“呸!你兒子不是你老婆生的么?他管姓林的娘子叫娘,管姓林的叫外公,跟我姓李的什么干系?” 哎,就是不認(rèn)。 “你這婦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縱不認(rèn)我,怎么連兒子也不認(rèn)了?” 兩人越說越離譜,一些看的人從義憤變成“過癮”。冷云說是要看祝纓審案,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了,低聲問道:“難道?這狗東西犯禁違法是實,卻沒有對不起這婦人?他都肯認(rèn)兒子是這婦人生的了……” 他看這李福姐一家窮的窮、干的干,李福姐人也生得不怎么好看,再看黃十二郎,雖不英俊,卻是個白胖子,帶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氣質(zhì),更像是“自己人”。 祝纓嘆了口氣:“大人,李福姐沒證據(jù),咱們卻是有的?!?/br> “誒?有這個的嗎?” 祝纓道:“這就拿出來?!?/br> 兩人耳語一陣,一旁的上司坐得十分難受,以他對祝纓的觀感,祝纓絕對會有后招??墒钦麄€案子他一點參與都沒有,這結(jié)果還得跟他有點關(guān)系——失察。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祝纓對他道:“大人放心,此案必結(jié)?!?/br> 她又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來人!” 祁泰自己躲了,他寧愿去核黃十二郎和思城縣的賬目也不想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出頭露臉。項樂捧著簿子走了過來。 祝纓道:“念。” 項樂翻開折角的一頁,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給某吏錢若干、金鐲子一個,里正某人,錢若干、酒一壇、米一石,立李娘子身契。寫身價錢若干?!?/br> 祝纓抽出一根簽子來,正正地擺在桌面上。 黃十二郎一聽,臉色大變!旋即大聲說:“大人,這不證明小人立契給錢了么?” 李大聽了,大罵:“呸!你家的狗腿子拿著我們的手按的手?。〔蝗荒憬o他們錢干嘛?” 黃十二郎叩頭道:“大人,三位大人,我給謝媒錢總不犯法的。” 冷云問祝纓:“怎么說?” 祝纓對項樂道:“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