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節(jié)
…………—— 祝纓從前衙回來,張仙姑也從杜大姐那兒聽到了全本的故事,又問祝纓:“到底咋回事呀?” 祝纓道:“就那樣。現(xiàn)在沒證據(jù)還不好說,等等證據(jù)吧。我已派人將他們一家子都接過來問一問了?!?/br> 張仙姑嗤笑一聲:“這些財主欺負窮人能叫窮人張口?” “現(xiàn)在有人張口了,也不是沒有窮光棍兒耍橫的?!弊@t中肯地說。 張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婦了還要招惹別家閨女就不是個正經(jīng)人。你怎么還坐得住啊?聽了都不生氣!哎喲,打小就這個性子,不哭不笑的,現(xiàn)在倒是笑了,有時候還是假笑?!?/br> 祝纓皮笑rou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數(shù)兒?!?/br> 祝纓之所以沒炸,也不全是因為性格,而是因為——毫不意外。 黃十二郎犯什么事兒,她都不會覺得意外。 隱戶,她不意外,不是因為讀史三不五時會讀到,也不是因為卷宗時常會見到。而是因為她自己也可算是“隱戶”中的一類,如果她家當年不是當神棍,而是給朱家村某大戶家里當?shù)钁?,可不就是“隱戶”了么? 算稅也是如此,當年死鬼于平雖沒有傾囊相授,也蜻蜓點水地講了一些。于妙妙家就是那種少交稅、逃徭役的,當年的祝纓不知道于妙妙家背后的這些事兒,只知道于妙妙能通縣衙,且待她家還頗和氣。如今想來,也是自己逃稅別人填坑。 她的見聞,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廣許多。比如祁泰,以前是個京城小吏,接觸到的人大部分用不著這樣的手段。與鄉(xiāng)紳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現(xiàn)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稅,朝廷還發(fā)俸祿,俸祿從百姓的稅里出。 很難說哪種好、哪種壞,只能說壞得各有特點。 朱家村里,都有人背后說朱四對晚輩媳婦動手動腳。所謂踢寡婦門,“欺負”可不止是吃絕戶奪財產(chǎn)。 周游一句話,知府就要送個廚房丫頭給他。 酒足飯飽的時候,酒桌上拉著歌姬舞女的手說:“跟我回我家去吧,別在這里了?!彪m是調(diào)笑之語,真要跟他走、他絕不會推辭。 其實,種種事情她以前都遇到過、身中其中過,有些事兒當時不知道,后來進京讀書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來是這樣。 也之所以,她從明法科考試開始,就比同儕拔尖兒。別人很難有她這些經(jīng)歷。有這些經(jīng)歷的人又沒有她這樣的運氣能夠讀書做官,且大部分人學習也沒她快。 張仙姑氣個半死,祝纓理解,但不會跟著生氣。 她早想明白了。 張仙姑道:“你就氣我吧!”她雖然氣呼呼的,仍然比較同情林氏,說林氏“可憐,沒個兒子”,又說了她們的請求。 祝纓道:“她做得了主?當不了別人的家,就別替別人磕頭。” 李福姐寧愿不要兒子也要逃走,林氏愿意禮送她出門,那為什么李大還要告狀? 黃十二郎聽她的嗎? 張仙姑嘆一回氣:“是啊,再可憐也不能把你架墻上。這姓黃的為什么不放人呢?” 祝纓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縣問問,到底誰有道理再判。林家閨女只要自己沒欺負人,我不連坐她?!?/br> 到底是自己的閨女更親,張仙姑道:“那就行?!?/br> 祝纓道:“明天就發(fā)文叫他們?nèi)ァ!苯裉靻柫舜蟀胩斓陌缸樱傩形?、動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發(fā)人去思城縣。 張仙姑要張羅晚飯時,花姐進來說:“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見你,說有件事兒得稟報?!?/br> 現(xiàn)在她管江騰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張仙姑道:“哎喲,那過來一塊兒吃飯吧,還夠嗎?” 花姐道:“夠的?!壁s緊去廚房臨時又抓了幾個菜,臘魚臘雞斬塊蒸一蒸,炒雞子,忙得一頭汗。 江騰二人過來之后,對祝纓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兒……” 江舟跟李福姐那兒聊了半天,心里沒定主意,回來問江騰怎么辦。 江騰當機立斷:“去告訴大人。” 兩人摸黑到后衙來,江舟摸出小本子,將李福姐所說一一講明。祝纓要過她的本子來看,上面寫著一些散亂的字詞,沒有成句。江舟臉上一紅:“小女記不快?!?/br> 祝纓點點頭,將那幾頁撕下,說:“這幾頁我留下了,你們出去別說,叫她們也都不要宣揚?!?/br> 二人道:“是?!?/br> 江騰從頭到尾沒有多言,也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的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辦好的。 祝纓這邊,連夜召來了項樂:“你去一項思城縣,不必特別著急,但要十分仔細不能露出痕跡來,不能叫人察覺出你是這里縣衙的人。但是要給我查訪一下,黃家,有沒有——私設(shè)公堂?!?/br> “私設(shè)公堂?”項樂奇怪地問道。 “就是私下里是不是也如縣衙這般訊問人?!?/br> 項樂恍然:“是。”又想,這樣不行么?哪家自己丟了東西,也有關(guān)起門來審家賊的呀。 “知道怎么問話嗎?” 項樂笑笑:“這事兒不能用問的,得是打聽的。小人裝個行腳商,打聽哪家大戶人家有錢、大方、好不好相處,會不會欺負人……” 祝纓聽他說得有門,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來領(lǐng)文書動身——保密,項安也不要告訴她?!?/br> “是?!?/br> 第184章 探訪 張仙姑人情講到一半,先是祝纓不置可否,繼而是江騰和江舟兩個過來秘密匯報,然后是祝纓召了項樂過來安排。 后衙這天的晚飯吃得格外的晚。 晚飯后,張仙姑也不再講情,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宿才睡著。 祝纓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她發(fā)了兩道公文,一明一暗。明的是讓童立等人拿著福祿縣的行文去思城縣,請思城縣襄助辦案,調(diào)取黃、李糾葛的一些相關(guān)的案卷,同時讓童立的人公開到思城縣里打聽一下黃十二郎的風評、李家的風評等等?;爻虝r也將李福姐的父母、契書上的證人等人帶回來問案。 暗的是讓項樂獨自去思城縣,也給他一道文書防身,但是項樂不能亮明身份,必須暗中行事。 明的,縣衙都知道,暗的,連項安都不知道。 祝纓身邊,有時候是兄妹倆都在,有時候兄妹倆會替?zhèn)€班,大家沒看到項樂也都不在意。項樂自打到了祝纓身邊,就與衙役們不太熱絡(luò),衙役們也不大關(guān)心他。 童立是領(lǐng)了公文,到賬上先支取一半的旅費,等回來再報另一半的賬。他帶上兩個兄弟、提著短棒就上路了。兩縣相鄰,公文許他們用驛站,他們就不自己備腳力。 祝纓將項樂叫到后衙書房,指著桌上一只錢袋道:“帶上這個?!?/br> 項樂上前,雙手一捧便知里面裝的是什么,忙又放下了:“大人,小人有錢?!?/br> 祝纓道:“拿著,你是暗中行事,不定會有什么意外?;硕嗌倩貋韴髠€賬。” 聽到報賬,項樂就接了,道:“是。大人,不知大人限幾日回還?” 祝纓道:“你看著辦。事情要妥,不必太急,一定要保密?!?/br> “是。” 項樂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回家簡單收拾個包袱,對家里說:“衙門里有案子,我要當值,這兩天先不回來了,不用給我留門?!?/br> 他大哥叮囑道:“是黃家的案子?將來不定如何,咱們別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項樂道:“知道。” 他的包袱里只有一身換洗的衣服、一雙布鞋,商隊在外行走的時候并不會選擇錦衣華服,他擁有最多的是些布衣,所謂財不露白。項樂提個小包袱、騎一匹騾子晃出城門,誰也不覺得他是要出遠門。他離了縣城,便加緊催動腳力,傍晚就出了福祿縣、投宿在一個小村子里。 因為近來跟隨祝纓也下過幾回鄉(xiāng),為免被人認出再惹事端,項樂憑著記憶避開了去過的村莊。他要避開的不止是縣里的人,連童立等人他也打算避開來。童立等人經(jīng)驛路去思城縣已是不慢,項樂走得比他們還要快些。 童立是先往思城縣衙去,項樂先不去縣衙,他從兩縣交界處的村子開始打探。 他又換了身布衣,進了思城縣一個村子里,大白天的也不投宿,卻在村口拿一把糖招來幾個圍觀他的孩童離他更近。他說:“一人一塊,我問個事兒誰能答得上來,誰就多一塊?!?/br> 孩童圍他更密。 項樂分完了糖,問道:“你們這兒也種橘子嗎?” “種一點兒。” 他與小童們說不幾句,就有路過的本村大人很警惕地問:“你是什么人?” 項樂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他家商人出身,貨郎他是沒干過,也沒貨郎挑子,卻在問價格。他身上穿的是布衣,但是也沒補丁,還漿洗得很干凈,看起來不像是個干苦力的??墒乔扑菢幼樱膊惶袷莻€讀書的斯文人。 人長得很結(jié)實,又孤身一人,也不敲銅鑼,可見不是個賣藝的。 項樂道:“這位大哥好,向您打聽更好!小弟是那邊儀陽府人氏,這兒產(chǎn)的橘子在我們那兒賣得好,想來買些個,秋冬自己販賣,也省得到時候高價買他們的。哪知他們本地橘子都有定數(shù)了,要自己賣出去。就想打聽鄰縣有沒有?!?/br> 他在外行走也有幾年了,聽過不少附近的方言,稍稍注意改上一改,詐稱是鄰州儀陽府的人。 可惜本村人連到過南府的人都找不出兩個來,更不要提遠處儀陽府了,壓根兒不知道儀陽府有什么口音,更沒有懷疑他。 村民道:“你出什么價?” 項樂道:“五文一斤?!?/br> “你不如去搶哩!走走走!” 項樂笑道:“難道這村子里的橘子都是你家的?叫我走就走?興許別人再肯賣給我呢?” 他們一番爭執(zhí)又引了些人過來,最后將里正也招了來。里正將他讓到自己家里,半村的人都在里正家墻頭上趴著看熱鬧。 項樂借由講價的機會問村長:“你們有多少橘子?味道是甜是酸?得給我看一看橘樹,我看看數(shù)目、認一認品種。要是量多味道又好,我就與你高價,要是量少又酸,那我可不要。” 他們一同去看橘樹,這村子的橘樹并不算多,項樂行商的癮犯了,同村長壓價、講價,說:“你要識得別的村有橘樹的,你們一起也算你量大。我看你這村子也不大,地也不多的,你們這兒誰家地最多?” 村長笑了:“我們這兒地最多的人,可不搭理你!他家地可多!” 項樂問道:“是什么人家?” “黃家。” 項樂借機問道:“當家人好說話不?” 村長笑得更怪了:“好說話好說話,你要跟剛才那么說半天還不痛快答應(yīng)他的價,他腿給你打折。嘿嘿?!?/br> 項樂道:“脾氣這么不好的么?我聽說,越有錢的人脾氣越不好,他家業(yè)有多大呀?” 村長心道:告訴你又怎的?你道黃十二郎這么好說話的?為多賺點錢去招惹他? 想到這里,他又心生出點憐憫,告誡項樂:“那人可不好惹。你別把身家折進去?!?/br> “怎么說?” 村長道:“去年我們也聽說了,福祿的橘子賣得高,能賣到五文一個!咱們也拿自己的橘子說是福祿的出去賣。小郎君也是打的這個主意的吧?” “老兄,咱們都一樣?!?/br> “你剛才說五文一斤是吧?遇到黃十二,他能賣你五文一個,先將你錢袋洗劫個干凈。你五文一個進,再販運,要賣多少錢一個?能賣得出去么?聽說他以前干過這個事,不過賣的不是橘子,是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