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節(jié)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證。 二人都算是被豐堡那里的事兒給牽連的,丁校尉倒霉更大一點,這幾個月也沒少受訓斥。他回來就把氣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個月才恢復了正常,嚴令手下士卒不許胡說八道,更是一腳將吹牛的給打發(fā)得更遠。 接著就是關(guān)丞等官吏、顧翁等鄉(xiāng)紳敬酒歡迎,本地風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還像話么? 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著聊天兒拍不喝酒那個的馬屁。 關(guān)丞又問起了緋衣的事兒,祝纓道:“是有那么一套,帶回來了??梢仓唤o了我這么一套呀,穿壞了怎么辦?收著,有用的時候再穿?!?/br> 大家邊吃邊聊,祝纓道:“我看了田里的稻子,看來今年收成應該不錯了?!?/br> 大家都順著說是縣令調(diào)度有方,又愛護百姓,這才有這樣的收成。關(guān)丞又提:“那麥種?” 祝纓道:“是啊,咱們種新糧,朝廷也不會干看著的,這不,撥了種子來。先喝酒,過兩天我再安排。” 安排耕種? 鄉(xiāng)紳們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祝纓卻表示出了現(xiàn)在“不談正事”,只跟大家敘一敘離別之情的意思。那邊押糧官幾杯下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趙蘇好奇地看著他:“您這是?” 押糧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沒沒什么,天兒熱不會犯悃哈,你們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嗎?” 趙蘇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祝纓在上面談笑風生,趙蘇在旁邊看得也有點羨慕、也與有榮焉。一頓酒下來,祝纓滴酒沒沾,下面喝哭了好幾個。 趙蘇等到酒宴結(jié)束,把押糧官往驛館里一送,趁著夏夜的涼風往縣衙走去。義父離開幾個月,肯定想知道縣里的一些情況,這些事兒在趙蘇知道祝纓回來的時候就開始打腹稿了,與阿蘇家的交易、田里的情況、鄉(xiāng)紳們的動向、橘子貿(mào)易的事兒、丁校尉那里…… 他一條一條地在心里梳理,決定想要搶先報告。 走到縣衙,值夜的人叫一聲:“小郎君。” 趙蘇問道:“義父再在是在前面還是在后面?” “在前面,顧家小郎君來了,正在里面說話呢!” 趙蘇眼睛瞪大了一點:“顧同?” “是呢?” 趙蘇心道:顧老兒又起什么壞心呢? ………… 簽押房里,幾個燈芯把屋里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顧同拉出好幾個重影來。 祝纓本來在看這幾個月福祿縣的公文的,福祿縣的事兒不太多,壓了幾個月卻也不少了。州里、府里就來了好幾封公文,也有調(diào)這個賬的,也有調(diào)那個文的。關(guān)丞十分油滑,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一份文書,他要是覺得交出去了會被祝纓收拾,就推說被祝纓帶上京去解釋案子用了。州、府拿他無法,也只能暫時記下。 祝纓看到這里不由發(fā)笑。 顧同便在此時登門求見。 今天接風宴,顧翁也把這孫子給帶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長輩,他沒什么搭話的人因此顯得很沉默。這是許多年輕人上桌時的常態(tài),如果不是用來斟酒、勸酒、陪聊、表演才藝,就只剩下安靜湊數(shù)一個用途了。 顧同安靜地看著這些人的表演,一個在幾個月前就萌生的念頭瞬間破土而出。 小時候,他看的是這些人的意氣風發(fā)、指點福祿縣,談笑風生又指揮若定。一副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樣子。這兩年他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淺薄之處,這些長輩們拌嘴的時候跟街頭無賴吵架的差別也不是很大嘛! 他對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里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靜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鄉(xiāng)紳們也有是他的姻親長輩,一個個平日里也都高高在上,聽說為他們帶來好處的縣令要走慌得像群驢。不想縣里怎么樣,不想百姓怎么樣,第一想自己家好處壞處,想與縣令的恩怨。 等到縣令回來了,又一個個像深閨怨婦盼來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時候像個怨婦、鬧的時候像個潑婦。 真是沒意思極了! 雖不愿意,仍要說他們一句“營營茍茍”。一點也不大氣! 顧同再回憶一下祝縣令,比起這些年紀是他幾倍的人,稱得上是真正的氣定神閑,舉重若輕,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對地方士紳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卻沒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沒有,可以不事事都為百姓著想安排普通百姓獲益,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一片喜極而泣的歡迎聲中,顧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樣——我得像祝大人這樣! 他把祖父扶回家里安頓好,自己卻悄悄地到了縣衙,做一件沖動也不沖動的事兒。 他跪到了祝纓面前,道:“大人,學生還能轉(zhuǎn)明法科嗎?”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問道:“你怎么有這樣的念頭了?” 顧同道:“以前沒想明白,現(xiàn)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經(jīng)科又如何?進士科又如何?考中進士的人,只是考試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說過,愿轉(zhuǎn)明法科也是一條路,那學生愿意轉(zhuǎn)的?!?/br> 祝纓道:“你起來好好說話?!?/br> 顧同老實地爬了起來,問道:“可以么?”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讀書人里脫穎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學生明白的?!鳖櫷f。他突然之間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只想一個問題:阿翁厲害,怎么連個縣令也沒當上呢?縣令是容易當?shù)拿??一點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學生愿意追隨大人!” 祝纓也有點意外,陳巒提醒得對,她是得攢人了,她也打算從福祿縣開始攢。她還沒動手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怎么想都有點微妙。她說:“你沒跟家里說。” 顧同道:“是。” 祝纓將他仔細看了一看,道:“有感而發(fā)?” “是?!?/br> 顧同緊張得將拳頭都攥了起來,祝纓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學生,轉(zhuǎn)科的事你再想想?!?/br> “可是!” “現(xiàn)在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反正過兩天也是要告訴大家的。我上表了,還要再干一任的?!弊@t說。 顧同更加堅定了信念,道:“我聽大人的安排!”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咱們有更長的時間,不必非得轉(zhuǎn)科才能安排好你?!?/br> 顧同面露疑惑之色,祝纓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樣的。你們不是非得轉(zhuǎn)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轉(zhuǎn)了明法科我更能護你們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里怎么應付?!?/br> “是?!?/br> 顧同沒有猶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著跟這位縣令干了,讓學啥就學啥,不行就跟在身邊伺候著學唄,估摸著比跟縣學里的博士能學到的更多。想想家里?要什么都聽家里的,肯定干不出一番事業(yè)來呀! 不過他還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里已將自己當人家半個入門弟子了。 ………… 趙蘇往樹影里一站,目送顧同離開,振一振衣袖,邁方步到了簽押房外。 小吳笑道:“小郎君來了?” 趙蘇故意問:“義父正在忙嗎?” 里面祝纓說:“進來吧?!?/br> 趙蘇神色如常地走了進去,祝纓將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說:“坐?!?/br> “父子倆”坐好,祝纓問道:“覺得自己的官話說得怎么樣了?” 趙蘇苦笑道:“仿佛還差一點?!?/br> 祝纓道:“還要再下點功夫,不然到了京城這口音就夠被人笑了。” “京城?義父要回京了?那麥種?” 祝纓道:“不是我,是你?!?/br> “我?” 祝纓道:“你多大了?” “二、二十有三?!?/br> 祝纓道:“你要出仕,有幾條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氣讀書,試著考試,這一條路不太容易,你雖天資不差,福祿縣之前文風不昌有些耽誤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后了。第二,番學,我看你恐怕也不大愿意。那就去國子監(jiān),這個我能辦到?!?/br> 她問過了劉松年,劉松年在這上面的眼光是比較可靠的。離京前拜訪岳家,她又向岳桓打聽了一下,將趙蘇的文章等等給岳桓看了,又說了趙蘇的情況。岳桓不愧是與劉松年一脈相承的文士,給出的結(jié)論也與劉松年相仿。 祝纓就打算以福祿縣的名義把趙蘇給京里考個國子監(jiān),說是考,趙蘇也占了優(yōu)勢了。七、八分的把握還是有的,不過得掛末尾。 趙蘇如果熬到三十歲再出仕,對于沒有門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來說已算很好。但是三十歲是個理想的狀態(tài),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纓自己算少年得志的,覺得一個人三、四十歲出仕然后熬資歷,如果沒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說不定剛熬到六品就壽終正寢了。 不如從國子監(jiān)上來,雖然也競爭激烈,但是機會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較容易接觸到一些名門子弟,對趙蘇來說比較劃算。 祝纓道:“你要走正經(jīng)的科考路子就是這樣。要么你就再等一兩年,我直接薦你做官?;蛘咴蹅冞@樣,你先去國子監(jiān)看看,稍慢呢,我再薦你出仕,不過這樣一來你的品階就不一定了。” 趙蘇差點忘了他這次過來的目的,頓了一頓,才說:“全憑義父安排。兒此來是有些事向義父稟報的?!?/br> “哦?” 趙蘇將這幾個月來發(fā)生的事一一對祝纓說了。 阿蘇家一切都還順利,與利基族又起了一點沖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帶人去別人家偷人放血,雖捆回了兩個人,自家也有損失?,F(xiàn)在是下半月,蘇媛在山上,七月初準時下山。 縣里人都盼著祝纓回來,這幾個月祝纓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纓沒別的事兒,縣里也沒有什么惡性案件發(fā)生。 他又說了橘子的事兒,福祿縣的橘子過年一波整體算虧的,但是拉長了線看,過了三月之后,別地保存下來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祿縣因為是縣衙牽的頭、建的倉,又一直維護,所剩存量頗多。各處同鄉(xiāng)會館慢慢發(fā)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賺了筆??傮w算來,這頭一年虧得很少。 來年局面打開了,應該就能賺錢了,至少得是個不虧不賺。趙蘇道:“以兒的經(jīng)驗,這算很順利了。全因有義父在背后支持?!?/br> 福祿縣的鄉(xiāng)紳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的乖順。別的地方難道就沒有橘子?能快速鋪開就是仗著官府給統(tǒng)籌,又給行方便。否則光各家協(xié)調(diào)就很麻煩,現(xiàn)在祝纓發(fā)話了,壞人都由她來做,別人照辦就行。 祝纓問道:“一個反對的都沒有?也沒有嫉妒別人想壞事兒的?” 趙蘇笑道:“也有連嫉妒都不用,就是見不得別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兒。也有偷砍別人橘樹的,也有往人樹根上澆開水的……嘖!逮著了一頓打唄?!?/br>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的事兒,好好想一想?!?/br> 趙蘇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兩簇小火苗。 祝纓道:“那你要答應我,五年之內(nèi),京城里有任何事你都只能看著、聽著,不能說、不能參與。仔細看,仔仔細細地聽,看清里面的門道。京城是個大磨盤,貿(mào)然下場會被碾得粉碎的。 機會越多、危險越大。你讀的史書里前朝權(quán)貴們當街殺人、鞭韃官員的事,現(xiàn)在也會真實發(fā)生的。在福祿縣,你是鄉(xiāng)紳之子,縣衙里能有一張座椅,到了京城,你就與所有偏僻縣城出去的年輕人一樣了。是另一種……不是鄙視,是無視?!?/br> 趙蘇一凜:“兒明白,兒不怕?!?/br> “把你父母也請過來吧,要送你走,他們也是該知道的。再先告訴他們,我要安排種宿麥的事了,你要走了,這事兒就得你父親親自過來?!?/br> “是?!?/br> ………… 祝纓將縣衙積累的公務看完,第三天,先打發(fā)了押糧官回程。 押糧官等人住了兩天,再不想多住了。他們語言也不通,可恨這里的人還要嘲笑他們:“京城來的連官話也聽不懂的嗎?” 你們說的那是官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