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jié)
過了兩天,又陸續(xù)有京城信使過來,百姓們越發(fā)的恐慌。人們一旦遇到了變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兒。福祿縣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纓被調(diào)走。女人們傳得尤其得兇。 不出三天,流言越傳越離譜,傳到本來不太相信的鄉(xiāng)紳大戶都心底發(fā)毛了起來。 ——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祿縣的大戶們被祝纓強遷到縣城的時候,背后沒少罵她,現(xiàn)在卻又都覺出其中的方便來了——方便他們碰面通氣。 還是在顧翁家,他們湊到了一起。顧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靜,一個老頭兒在屋里打轉(zhuǎn),杖都不扶了。難得的,他下帖子連趙蘇都給請了來,還讓孫子顧同也一同從縣學里回來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顧翁一樣不再鎮(zhèn)定的,也有無所謂的。 顧翁道:“近來縣里有些謠言?!?/br> 張翁與他是親戚,跟著接話:“難道傳言竟是真的嗎?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顧翁這是怎么了?擔心縣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這么將大家伙兒召過來說話了?他走了,你老還是顧家老翁,飯照吃、覺照睡,倒還少了誰要你上報田畝再納稅呢!” 此言一出便有幾個鄉(xiāng)紳點頭,他們也覺得顧翁這人實在是可笑,是在擔心以后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們是鄉(xiāng)紳,沒有祝纓,他們依舊是地主,還收著佃戶的租子、住著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縣城,天天看縣令的眼色。只有顧翁,因為縣令大人將大家遷到了縣城,所以占據(jù)了地利之便,竟然隱隱成了本地所有鄉(xiāng)紳的頭腦人物一般。 服他嗎?有些人那是不太愿意服的。 現(xiàn)在看顧翁這生怕失了勢的沒頭蒼蠅樣子,不少人心里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來。 顧翁道:“你無知!” 幾個鄉(xiāng)紳開始勸解,也有擔心的,說雷保:“好容易與這個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來一個誰知道是什么樣兒?像汪縣令倒好,要是像個別的,整日里勒索,如何是好?”福祿縣跟別的地方還不太一樣,它窮,百姓成窮鬼了,榨油水得費很大的勁,不如榨小地主,油厚點。 也有覺得雷保說得對的,勸顧翁:“您老有年紀的人了,別這么著急上火的。不耽誤咱們吃飯。” 常寡婦見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這個熊樣只覺得可笑,她大聲說:“吵什么?!祝大人好不好,難道你們自己心里沒個數(shù)?還是想著他走了,你們就能白得他帶來的好處還沒人管? 三歲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著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鍋里盛飯、想花就去罐里拿錢?腦子沒長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飯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干人事挨了打記恨么?同鄉(xiāng)會館的好事兒你也占著了,不虧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夢!沒有大人的文書,看你能全須全尾在外鄉(xiāng)活幾天!” 被個娘們兒罵,這是男人不愿意忍的,雷保被說中心事,跳起來要打她。被更多鄉(xiāng)紳攔住了,他們中原有漫不經(jīng)心的,此時又正經(jīng)了起來,很認真地勸雷保:“她婦道人家不會說話,道理還是有的。” 祝纓來這里兩年多,一切都還在剛剛開始,還沒到大豐收的時候,福祿縣仿佛從她手里得到的并不多??墒浅9褘D說得也對。 趙翁道:“有他,好處還沒盡顯,沒他,壞處可是多多呀!” 祝纓是個愛惜民力的人,她看鄉(xiāng)紳和農(nóng)夫都是“百姓”,要求鄉(xiāng)紳老實交稅吐隱田的時候是把他們當“百姓”一樣的要求,照顧的時候也是當“百姓”一樣的照顧。 顧翁道:“他不折騰啊!不會為了政績就不管別人死活,不會拿大家伙兒填坑,你們想想,有幾個官兒能這樣的?你們還不知道著急?再有,同鄉(xiāng)會館、就算是他自己要賣的橘子這兩件事兒,沒了他,咱們這些人雖然都在,誰能牽頭將大家伙兒攏起來?誰有這個威望信譽,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兒?攏不起來,就是一盤散沙,大的好處誰也別想有!沒有個規(guī)矩,就得內(nèi)斗?!?/br> 趙翁終于想起來趙蘇了,問道:“你有什么消息不?”趙蘇應該是最急的吧? 趙蘇什么消息也沒有,他說:“義父看起來與平日無二。” 顧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br> 趙蘇心說,你這是支使我呢?他說:“然后呢?無論義父是走是留,顧翁能干預得了?” 顧翁一臉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認趙蘇說得對,顧翁道:“知道了,心里也好有個數(shù)兒。不如去請教一下?!彼钢约旱膶O子顧同說,“叫他與你同去!” 顧同正在走神。 鄉(xiāng)紳們爭執(zhí)的時候,一旁顧同看著這群人的樣子,心道:平日里個個穩(wěn)cao勝券、指點江山,還要背后說些祝大人的小話,如今看來卻是個個都要依靠大人的,這些人可真是沒意思。 顧翁叫了他兩聲,顧同收起心情,裝成個乖模樣:“阿翁?!?/br> “你與趙賢侄同去衙里,你們是縣學生嘛!” 顧同不情愿極了,趙蘇也不是什么好人,顧同敢打賭,這人此時心里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嘆了口氣:“是?!?/br> …………—— 二人到了縣衙,祝纓沒有拒絕見他們,把他們叫到了簽押房。 顧同進了簽押房一看,祝纓一派淡然,看著桌上的一份文書。兩人行了禮,祝纓道:“有什么事兒?” 趙蘇道:“士紳們有些擔憂?!?/br> “嗯?” 趙蘇不客氣地說:“近來使者頻繁,又有御史查問案件,士紳們擔心您要被問罪調(diào)開。” 祝纓道:“我怎么不知道?” 趙蘇老老實實地不說話了。 顧問道:“大人,這不是該百姓與學生管的事,可是縣里人人都在傳,心里很不安。是真是假,還請大人能出面安撫一下,快春耕了。” 祝纓道:“唔,確實不是你們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該不關心。總悶著頭讀書、干活,不太好?!?/br> 顧問道:“那——” 祝纓道:“能有什么事?我過一陣兒會去京城一趟,了結(jié)一些事情,省得你們瞎cao心?!?/br> 趙蘇心頭一緊,問道:“義父,您還會回來的,對吧?” 祝纓道:“當然。不把福祿縣治好,我是不會走的。讀書去吧。哦,要春耕了,你們也該放假了,那就在這個時候催你們讀書啦。收拾收拾,回家里幫忙吧。我在與不在,你們的日子都是要過的。” “是?!?/br> 二人將消息帶出去,又是惹得鄉(xiāng)紳們一陣的猜測。他們的心并沒有完全的安下來,這么說,祝纓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說是要回京平事兒,可是,能平得了么? 顧翁當機立斷:“咱們?nèi)パ美铮虼笕苏堅?,有什么事兒是咱們能出得上力的,咱們也得干呀。?/br> 他們一齊找到衙門,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門里,祝纓卻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麥田了。 公廨田里種麥子這事兒不少人知道,人們討論一回也就罷了。本地不常種麥,有些人甚至以為是在隨便種點什么當青肥或者飼料之類。 單八依舊精神緊張,祝纓來問他:“還沒好么?” 單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準兒成的!” 祝纓道:“好,給你十天?!?/br> 單八放松了下來:“那就成了。” 祝纓騎馬回到縣衙,遠遠就看到門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面。 祝纓回到縣衙,被顧翁等人從門口一路擁簇進內(nèi),祝纓邊走邊問:“怎么?怕我跑了,過來看著我?” 顧翁道:“哪里哪里?是來請示大人耕牛的事兒……” 祝纓道:“正好,我也要與你們安排這件事兒?!鄙洗味家呀?jīng)談妥了,再說耕牛就有點扯了。 祝纓還是將他們請到了花廳坐下,說:“擔心我要走?” 顧翁等人都陪笑,現(xiàn)在連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著大家的意思當傀儡,給某一家死命謀利,從傳說起,本縣再沒遇到過另一個人這么能干且兼顧各方了。 祝纓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給諸位了。家父家母年紀大了,你們多照應?!?/br> 顧翁等人又驚又喜,都說:“我們一定侍奉好二老?!?/br> “不要耽誤了農(nóng)時,他們時常會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路上遇到了跟他們聊聊天兒就成?!?/br> “是!” 祝纓又問了他們現(xiàn)在生活是否艱難之類,他們都說:“只要大人您還在咱們這兒!” 祝纓點點頭道:“我一任未滿,怎么會走呢?” 趙蘇問道:“義父何時動身?” 祝纓又說:“回去對他們說,我要安排完春耕,看著你們播下第一粒種子再動身?!?/br> 眾人一陣歡呼。 顧翁道:“小人告退,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br> 祝纓沒有送他們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兒要干——她得進京! 與士紳們擦身而過進了縣衙的驛馬信使送來的公文,就是召她進京解釋的。御史臺直接下令,既然蘇匡案、豐堡案都與祝纓有關,往來書信奏本太麻煩,就讓她跑這一趟。限期入京,當面解釋清楚。 祝纓心里沒個底,因為兩件事她都解釋完了! 她問了還沒回去的甘澤,甘澤也不知道有這件事,聽了祝纓這般說,低聲道:“要不,咱們一同進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講,也好有個照應?!?/br> 祝纓道:“我現(xiàn)在還不能走。春耕還沒安排好。” 甘澤急道:“都什么時候了?!” 祝纓道:“春耕的時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鄭大人問好,我自有準備。” 甘澤氣得直跺腳:“行!” ………… 甘澤走后,祝纓就讓父母收拾行李。 張仙姑道:“怎么你要走?這個時候?” 祝纓道:“朝廷的事兒,哪說得準呢?叫走就得走,快著些?!苯又终业搅嘶ń?。花姐道:“你……怎么?” 祝纓道:“會有點麻煩,這樣,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兒,你別管別的,帶著爹娘去蘇媛家?!?/br> “???” 祝纓點點頭:“放心,還應付得來。只要你們沒事兒,別處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擔心得要命,仍然點頭:“好。你什么時候走?” “限期我兩個月內(nèi)到?!?/br> “三千里,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里,中間還不能遇到天氣不好、路壞了停歇。” “五十天。”祝纓說。 “什么?” “我得等到麥收,晾曬好。帶著麥子上路!” 花姐驚訝地問:“為什么?” 祝纓笑笑:“上京可不能空著手啊。收完麥子,還要看著他們春耕好好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