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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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來填?那穩(wěn)婆不識字兒,本也瞧不出什么好瞧的來?!?/br>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尸格,祝纓收了尸格,忽然想起一事,對小吳說:“去出個告示,有無本地之女子愿做仵作?!彼⒉粓笫裁聪M?,本地男子識字的都比別處的不算多,能識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錯,誰愿意?還得現(xiàn)學(xué),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干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個,真有人來,說不得還要請你做先生呢?!弊@t說。 女卒有了,再有個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嗎?她要把在京兆不能干的事兒,一件一件在福祿縣試上一試。現(xiàn)在看來,也沒出什么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樣嗎?那這案子……” “接著審吧?!?/br> ………… 祝纓重接提審了湯小郎君,先當(dāng)著他的面把他的仆人們打了一頓。板子一下下地落在仆人的身上,每一聲都讓湯小郎君顫了一下。 打完了,祝纓問道:“你不好生讀書,還挾妓出游!還鬧出人命了。來,也是二十!” 把湯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湯小郎君眼淚鼻涕一齊下來,說:“大人,學(xué)生錯了,學(xué)生再也不敢了!以后都不狎妓了?!?/br> “你的錯處就是狎妓?那是一條命!”祝纓斥完了他,又問仆人當(dāng)日情狀。 仆人道:“就帶著去喝酒,樓下有人說話,不知怎么的,就把那女娘驚著了,她就掉樓下去了。” 祝纓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后問湯小郎君:“你說,怎么回事?” 湯小郎君道:“真的是出來散心的!瞧著她新鮮就點(diǎn)了,哪知道她會掉到樓五呢?” 祝纓命人把尸格拿給他看:“這些傷是哪兒來的?!?。〗o我打!” 又是一頓打。 再問仆人:“說,怎么回事兒?” “就……獠女么,小郎君,小郎君厭著獠人,帶回來打了兩巴掌。” “就兩巴掌?再打!” 又是十板子下去,祝纓再問湯小郎君,湯小郎君是真的怕了,一嚇之下全招了,與那鴇母說的也相差無幾。 祝纓深吸一口氣,又召了鴇母手下的妓女來問,說的都是大同小異。也有同情死去的姑娘的,也有覺得這個“獠女”不可愛不親近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她的確實(shí)來歷,倒是證實(shí)了這姑娘確實(shí)是買來的。 祝纓看姓湯的小子已經(jīng)打得很重了,再打下去怕不是要真的打死了。她不介意直接打死這個傻子,卻不能不考慮士紳的反應(yīng)。 按律,湯小郎君這次的懲罰是極輕的,無論是“獠女”還是“官-妓”的身份都不比尋常百姓,人還是找不到來處,也無人為她做主。湯小郎君也并不是親自謀害她,過失減等、身份再減等,減來減去,非但不用償命,連流放都放不出去。判個流刑,大理寺都得能給駁回來。更不要提死刑了。 祝纓眼前全是當(dāng)年曹氏案時王云鶴的樣子。 祝纓召來湯小郎君的父親湯翁。湯翁一見兒子打成這樣,心都涼了,有些憤懣地問:“大人,小兒所犯何錯?” 勾勾手指,示意湯翁上前,在他的耳邊低聲道:“糊名考了四十一名,就尋個獠女來虐待,下作!丟人現(xiàn)眼!” 湯翁的臉白了,他知道這句話背后的意思。不提縣城里現(xiàn)在就住著一個很不忠厚的“獠女”單說眼前的縣令,他是要修復(fù)與獠人的關(guān)系的。 祝纓道:“你這個兒子教成這樣算是廢了,將其他孩子教導(dǎo)成人去吧?!?/br> 湯翁深吸一口氣,不停叩頭:“大人,他雖可惡,可做父親的總不忍兒子去死的。請大人饒了小兒一命吧,小人愿意交銅贖刑?!?/br> 祝纓下判詞,先給死去的姑娘定個身份,是“外鄉(xiāng)人”,然后判了鴇母買良為賤當(dāng)罰,其次是判湯翁的兒子過失致人死亡,本應(yīng)流刑,但是因?yàn)樗?dāng)時不知道這姑娘的身份,所以減等成徒刑。另要賠錢。湯翁想要的贖刑,祝纓沒答應(yīng),錢收了算罰款,刑照判。 徒刑發(fā)配之前,要先挨板子,但是審訊的時候已經(jīng)挨過了,所以這頓板子免了,即日就發(fā)去做苦力,不許停留。 這個結(jié)果祝纓自己尚且不能滿意,不想許多人卻認(rèn)為她真是“鐵面無私”,甚至有些人認(rèn)為她有些“苛刻”了。一則死的是“獠女”,二則死的時候身份是“妓-女”,實(shí)不該將一位士紳之子罰得這么重。 顧翁等人只能猜度:“這當(dāng)是為了安撫獠人。咱們這位大人,想得很多呀!” 他們都在等,看祝纓要跟趙娘子有什么交易。 ……—— 祝纓沒有去找趙娘子,她先召了顧翁等人。 顧翁等人不明就里,以為她要詢問與趙娘子有關(guān)之事。不想祝纓先問他們:“你們家內(nèi)有獠奴嗎?” 眾“父老”面面相覷,各自小心地說:“都是花錢買的,有來路!” 祝纓道:“是我疏忽了,以前并沒有聽說過呢。這‘獠奴’是個什么情形,勞煩對我講一下?!?/br> 顧翁等半真半假地說:“是買一些做些粗笨活計(jì),他們也聽不懂話,勝在憨直。” “一個聽得懂話的都沒有?” “那倒是有的?!?/br> 祝纓道:“那好,給我尋幾個會講……去找美玉之族的‘獠人’,哦,有旁的族也給我尋一兩個,我向你們借用。年前歸還。” 眾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找會說話的還是方便的,他們說:“何必言借?” 祝纓又問通商的事兒,顧翁道:“本縣不多,就是趙灃家。獠人素?zé)o文字,怕交易記賬被人所騙,只選信任的人。” 祝纓都記在心里,讓顧翁等人盡快把“獠奴”給她找兩個來,要通曉雙方語言的。顧翁等人就確定,縣令是真的要聯(lián)絡(luò)獠人了!則湯小郎君撞在了槍口上,被打被徒刑被罰還不許贖刑,也不冤。 他們不敢為湯小郎君求情,卻又不得不想:以縣令的作派,只怕獠人的好日子也要來了。 相約去了顧翁家議事,議的是“既然縣令大人有意聯(lián)絡(luò)獠人,本縣是必有好處的,恰如收拘我等在此,卻又除逋租、興修水利一樣。我等如何能從中獲益?”除逋租,他們得到的好處并不算多。獠人的事兒,他們有點(diǎn)相信祝纓能辦成,一旦辦成,必有大利,他們想多拿一點(diǎn)。 祝纓現(xiàn)在想的卻不是“獠人”,因?yàn)樗懦鋈サ陌裼腥私伊恕?/br> 福祿縣不比京城,縣城里的穩(wěn)婆沒一個認(rèn)字的,仵作的女兒也不識什么字,更不想學(xué)什么剖尸??h城里識字的婦女也沒幾個,鄉(xiāng)紳們的女兒倒有幾個識字的,卻無人來揭這個榜。 等了三天,小吳臉色詭異地跑過來說:“大人,有人揭榜了。” “哦?帶進(jìn)來?!弊@t說。這可是這幾天以來最好的消息了。 小吳咳嗽了一聲,祝纓道:“怎么了?” “是……那位女冠?!?/br> 祝纓與小吳對了個眼,鎮(zhèn)定地道:“帶進(jìn)來?!?/br> 兩人雖然認(rèn)識祝纓,此時卻與在花街后街見祝纓時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緊張,身后跟著的小黑丫頭也很緊張。 祝纓道:“你們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為什么?”祝纓問,小江這人腦子跟別人不太一樣,祝纓不敢說她一定就是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為了跟一個年輕的官員共處,那她要這樣一個女冠毫無用處,還耽誤她的正事兒。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并不是想給自己的身邊添一個……難以確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嚨發(fā)緊,道:“道理我說不太明白,只想說,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樣。憑我自己想總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里卻總是缺了點(diǎn)什么。我想幫別人,卻又給您添了麻煩。跟著您總能學(xué)到一些的。哪怕最終還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亂撞強(qiáng)。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點(diǎn)吧,教我一點(diǎn)我不懂的道理,讓我做一些與以往不一樣的事。我不比別人笨。琵琶,不難的,不學(xué)就永遠(yuǎn)不會,不是因?yàn)楸?。我……?/br> 說到最后,她有些語無倫次,只恐自己說得不明白。 “跟我來?!?/br> 祝纓把她帶到了停尸房,那里,死去的姑娘正安靜地躺著。祝纓也招呼了縣內(nèi)的僧人給她念了幾卷經(jīng),耽擱了兩天,是以還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說:“我來給她裝斂?!彼氖址ê軏故?,似乎做過不止一次。祝纓道:“做仵作可不是斂尸,是剖尸?!毙〗氖诸D了一下,道:“我學(xué)!” 祝纓道:“你現(xiàn)在還不是仵作?!?/br> “我愿意學(xué)的,什么時候?qū)W好了,再讓我聽差也行!” 祝纓道:“先做個學(xué)徒吧。你叫什么?” 小江露出數(shù)月來第一個放松的笑:“沒名字?!?/br> 她的姓也沒什么來歷,純是出了花街要立戶籍,就隨手翻了一本書,看一首情詩中的字,“江”字比較像個正經(jīng)的姓氏就登記了個“江”姓。沒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后來祝纓叫她“小江”,她也覺得名字起不起都無所謂了。 祝纓道:“不妨取個自己喜歡的名字,現(xiàn)在就可以登記在冊,改過來?!?/br> 小江搖搖頭:“大道至簡,我名字太多了,以后都不要了?!?/br> 祝纓又指指小黑丫頭:“學(xué)徒帶個丫環(huán),不像話?!?/br> 小黑丫頭道:“我也能當(dāng)學(xué)徒的!我也喜歡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guī)湍镒訂柫四羌业娜?,她們說了死了的是個獠女??上约阂矄柍鰜砹恕!?/br> 祝纓看了她一眼:“算雜工?!?/br> 看著“江大娘”三個字被記在冊子上,學(xué)徒一個月只有一石米、一百錢,小江忽然覺得自己與以前不一樣了。她也不要求住到縣衙里,還住自己賃的那個房子,又問縣衙的規(guī)矩,什么時候應(yīng)卯,假怎么算之類。 小吳在一旁聽了,心道:這可真是個狠人,為了留下來連尸體都敢剖!侍女都拿來搬尸體! 小江卻很快樂,祝纓讓小吳給她講縣衙規(guī)矩,她見小吳走神,還提醒了一下:“吳小郎?” “哎?哦哦!我來對你們講……” 福祿縣衙就多了一個仵作女學(xué)徒,這兩天就守著一具女尸瞎瞧。早上集合的時候,小江就跟小黑丫頭站在女卒的身后。她方言講得好,以致女卒們都奇怪縣城里以前怎么沒見過她這號人。 …………— 祝纓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屬無奈,她本意是在福祿縣培養(yǎng)出當(dāng)?shù)氐呐踝鱽?。小江是從外面來的,日后未必就能扎根這里。來了,當(dāng)仵作,再走,福祿縣依舊什么也沒剩下。 所以她才會猶豫,以為無用功。 但是福祿縣的條件又?jǐn)[在那里,不招這一個,一時半會兒也沒別的人肯自愿來當(dāng)這個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們?nèi)钡牟恢故窃趺醋鲐踝?,連字都不識,尸格也不會填。 祝纓倒也痛快,招來小江:“榜還依舊貼著,日后有膽大心細(xì)的年輕女孩子,我也召了她們來。她們有不識字的,你帶一帶她們,教上一教?!?/br> 就把這攤子扔給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實(shí)在抽不開身親自去教。 小江高興地答應(yīng)了:“我這就去街上找人?!?/br> “不急,先把停尸房那個燒了吧。趙娘子在縣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該回去了。骨灰叫她帶走,縱不認(rèn)識,也埋得離家近些吧?!?/br>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纓道:“官吏俸祿從稅賦中來,我們這些人都吃過她的血rou?!?/br>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尸身被移到了城外點(diǎn)起了柴火,燒了好一陣兒才燒完,用一只大甕裝了,幾塊未燒盡的大骨頭落在甕中發(fā)出悶響。祝纓將壇口封了,帶回縣衙,再請趙娘子過府一敘。 趙娘子在縣城逛了幾日,也見識了祝纓判湯小郎君,見縣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心里也有了點(diǎn)主意。恰兒子也要開始進(jìn)縣學(xué)讀書了,她便打算回家。臨行前,她也想再見一見祝纓。 到了縣衙,趙娘子這次就禮貌多了,先謝了祝纓也給兒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纓道:“我答應(yīng)過賢伉儷,自然會盡力。” 趙娘子道:“他能來上學(xué),也是多虧大人?!?/br> “他考得不錯,悟性亦可,福祿縣要這樣的讀書人。” 趙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這樣的考!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您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