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你一個人哪里抬得動？小吳、侯五，你們也幫幫忙。要是趕上寸勁兒了，就卸一匹咱們的牲口去拖車出來。”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彼麕е粋€小廝過去幫忙。

    祝纓喝了水，慢慢踱過去看他們干活。走近了卻見兩個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車邊，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聽一個女子道謝的聲音，不由加快了腳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纓就請他們也過來茶棚里坐，讓曹昌他們推車。

    祝纓不知道小江為什么會過來，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說話，也就不提、不問。張仙姑見她領(lǐng)了兩個出家人過來，如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熱情地要跟這兩個小師父說話。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認(rèn)得小黑丫頭，這丫頭到祝家跑過幾趟。張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邊白凈的那個年輕女娘身上，心道：這個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喲，這可難為死人了這怎么就遇上了呢？

    祝纓搖了搖頭，張仙姑忍住了，也沒問，還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閉嘴了。

    氣氛怪異，心情如舊的除了搬車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對世事漠不關(guān)心，又要了一壺?zé)岵?，對食不下咽的女兒說：“你再吃點兒，這個好吃。”

    小江也意識到了不對，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邊車也推出來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謝?！币膊唤忉?。

    祝纓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車頭的方便猜著了她的意思。說：“我們要去朱家村，順路嗎？順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里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么不能說的？那村兒里不是人的東西多，兩個女子別貿(mào)然進(jìn)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br>
    祝纓笑笑：“小丫，帶你娘子上車?！?/br>
    小江回頭看著她，問：“地方不好？”

    祝纓道：“反正這兒這幾個，”她點了點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沒有一個喜歡那兒的。”

    小江看了看這幾個人，不認(rèn)識的如朱二郎難說好壞，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說是壞人。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打擾了?！币膊粴庖膊霍[，上了車，駕著車跟在后面。

    侯五道：“女冠會駕車？”

    小江道：“還會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里有人迎出來，臉上掛著些膽怯又討好的表情。他們驚訝地看著祝纓，又看看張仙姑和祝大，都老實地縮了肩。張仙姑和祝大都虎著臉，花姐和朱二郎則是面無表情。

    祝纓比他們都自然，將幾個人推到一邊：“準(zhǔn)備準(zhǔn)備，咱們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們還有事兒要辦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墳起起來，換個地方葬了。當(dāng)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個衣冠冢。

    她一一點著來者的名與他們打招呼，又說：“干娘一家以后還要請大家伙兒多多照看。”

    氣氛熱絡(luò)了起來，祝纓周旋其間，聽他們說，她家原來舊的屋子已經(jīng)“朽壞了”，有人爭著請她過去自己家小住。

    祝纓道：“以后吧，我來拜祭一下干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來，還過這里。來，都拿過來吧，大家伙兒分一分。”她帶了豬羊果酒，遍灑各家。本來沒打算這么慷慨的，但是陳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給坐實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氣氣的了。

    “哎哎！”

    祝纓先去看了舊居，舊房已經(jīng)都不見了，起了一座三間房的小院兒，里面積了一層的灰。鄉(xiāng)人介紹：“這都是您家的了?！弊＠t道：“好，二郎，勞駕安排個人來看屋子?！?/br>
    朱二郎道：“放心?！?/br>
    然后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經(jīng)穿不上了，也不能穿來到墳前給她看。酹完酒，祝纓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著于妙妙的墳對小江說：“這就是我干娘了?！?/br>
    小江問：“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祝纓道：“一個自殺死掉的人?！?/br>
    小江怔了一下：“自殺？”

    “嗯，她親生的兒子早就死了?！弊＠t說。

    小江鄭重地給于妙妙拜了一拜，問祝纓：“是不是，與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運(yùn)纏繞了？”

    祝纓道：“別人不知道，我運(yùn)氣還行。”

    小黑丫頭也小聲加了一句：“我運(yùn)氣也不錯，遇到了娘子?！?/br>
    小江吸了吸鼻子，聽祝纓說：“許友方的墓，是你修的?！?/br>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決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閑逛了，她跟小黑丫頭兩個一路走官道、住驛站，雖不十分趕時間，但也不浪費時間，比留在那兒跟陳萌辦交割的祝纓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聽了一下，拜祭了無緣的養(yǎng)父母許友方夫婦，看墳已被雨水淋壞了。

    她并不知道，許友方夫婦的墳?zāi)怪吧蜱彝馍臅r候曾經(jīng)也修過一次。但是回京之后一系列的變故，讓京中再沒來人看顧這墳。許氏宗族一個修護(hù)不及時，這舊墳就塌了半邊。

    小江就出錢把這墳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這對夫婦。

    祝纓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小江正在傷感，聽她問出這一句，突然說：“我與你同行，怎么樣？”

    “腿長在你身上，”祝纓說，“我要去的地方有點遠(yuǎn)?！?/br>
    小江忽然有點生氣，揚(yáng)起下巴，道：“我本來出來就是要看這天下的，遠(yuǎn)一點又如何？跟著你一定會有許多事情發(fā)生，也不枉我出來走這一遭?！?/br>
    “哦，隨你?！弊＠t說。

    第127章 初到

    祝纓一行沒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擱了一些時日了，雖然向朝廷多要了一個半月的時間給補(bǔ)回來了，但是能早一點到還是早一點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點摸摸底。

    不過，在走之前她還有另一件大事要做——遷墳。

    全家吃了上頓沒下頓跑到京城的時候，是想不到這個事兒的?，F(xiàn)在回來了，祝大和張仙姑都有一點點牽掛。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這件事兒的。祝纓又因陳相的提醒，也得跑這一趟，將樣子做足。

    她剛才瞅了一眼那新蓋的“舊居”，雖然屋子是翻新蓋了的，估計也沒蓋多久。舊址上起的新房，并沒有與原來的位置完全的重疊。在新居略往邊上走一點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燒的痕跡。

    不用說，當(dāng)年朱家村的人從府城被放回村之后，不把她家一把火給揚(yáng)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說一開始遷墳只是做樣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話，看完“舊居”她就決定挖出遺骸來火化了帶走了。

    祝家“祖墳”頂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兒了，此外還有祝大前妻以及頭前的兩個兒子的墳。他們家是外來戶，蹭不進(jìn)人姓朱的墳地里，就擱山里找個地方埋了。如今得現(xiàn)找。

    “祖墳”在哪兒，以前祝大還是記著的，一走將近十年，祝纓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費勁了。張仙姑是后來才跟了祝大的，對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纓嘆了口氣，說：“拿個羅盤來，我去找。”

    其實她還記得一點。以前祝大帶她上過幾回墳，雖然將近十年了，山里樹木雜林又長了一輪，不過大致地形還沒太變，試一試，應(yīng)該能行。

    她托著羅盤，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兩聲，然后轉(zhuǎn)著羅盤就往山里去。祝大等人與鄉(xiāng)民都跟著，小江和小黑丫頭也好奇地跟在后面。走了半天，祝纓在一處停下，說：“這兒應(yīng)該有一個?！?/br>
    祝大道：“我記起來了！是有點像！這棵樹長大了好些！哎，這個疤還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墳?zāi)?？?/br>
    朱二郎低聲道：“老爹你多少年沒來了？”小十年過去了，下雨墳包都得打平了，您還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攜著鐵鍬之類，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爛了的薄棺，里面的尸身已化為泥，骨架也爛得不太全了。張仙姑拿了個布袋交給祝大，祝大嚎啕大哭，邊哭邊去揀骨頭。

    祝纓又托起羅盤，再尋第二處。一氣掘了四、五個不大看得出來的墳包，數(shù)一數(shù)，什么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還有大娘生的兩個哥哥，都摸了出來。一袋一袋地裝好，又把原處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著指頭，有人落在后面低語：“神漢仙姑兩口子都是樣子貨?？床怀鰜恚@老三真有點兒邪門的門道。”“噓……別提?！薄爸乐馈！?/br>
    祝纓突然回頭，說：“嗯，這兒的事兒我都知道。”

    驚得他們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說話。

    祝纓把羅盤順手往袋子里一扔，心說：不知道陳相他們做了什么，這樣下應(yīng)該能鎮(zhèn)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會誤事。她這身份來歷的事兒，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亂說比什么都強(qiáng)。陳相他們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后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過去了。

    回到了村里，一邊架起柴來燒骨灰，祝纓對朱家的長者說：“今年村子里，稅上有什么難處嗎？”

    “哎？”

    “等會兒我就回縣里了，還得趕路赴任，會再見一見縣令。村里實在有什么難處呢，我跟縣令說一說，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長者張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氣：“哎喲，我就說三郎打小看著就是個大氣的人！”

    朱家村還欠一點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縣里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確實有點難?？h里一旦往下攤派，朱家村以前攤得少或者不攤，現(xiàn)在就攤上了。

    祝纓道：“好，我知道了?！?/br>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變成了祝纓的“父老鄉(xiāng)親”，各家翻箱倒柜地給祝纓湊骨灰壇子。長者十分留戀地說：“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來，咱們修個墓，這里有的是人看守哩?！?/br>
    祝纓道：“那不干正事啦？還種地呢。我家這些個啊，以后會帶京里的。我在京里還有些田地，足夠安葬他們的。”

    爾后又在村里設(shè)了一回宴，算作遷墳的宴，又讓人去縣里拉來酒rou，請大家又大吃了一頓。

    父老鄉(xiāng)親們淚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說：“可?；貋砜纯囱剑　?/br>
    “只要有機(jī)會，”祝纓說，“干娘和二郎就托付給大家伙兒啦?！?/br>
    他們都說：“放心放心！二郎悶聲不吭的，也是個守家的好人呢?！?/br>
    祝纓笑笑，扳鞍上馬，帶著家人走了。

    離了朱家村沒幾里地，張仙姑把她叫到車邊，問：“你還真給他們說話吶？?。。　彼贻p時在朱家村可沒少受欺負(fù)，至今堵著氣。之前是為了遷墳、為了女兒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纓道：“說話算數(shù)嘛！還得叫他們看墳看屋子呢。咱們以后真路過了，也還得來給干娘供一碗飯的。”

    張仙姑嘀咕道：“那就這一回。你別老惦記著，我瞅著你怎么要成濫好人了？”

    祝纓道：“我是不記仇的人么？”

    她到了縣城之后，把朱家村的難處跟縣令提了一下，縣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艱難?！?/br>
    祝纓知道今年年景并不算差，說是艱難其實仍然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她說：“這回晚輩離京并不單是晚輩一個人的事兒，前輩翻翻邸報，與我前后腳出京的多少人？”

    “誒？”

    “政事堂還是希望下面的親民官愛惜一點民力的?！弊＠t不用當(dāng)縣令就知道這縣里還會在正稅之外自己另加點捐稅。再有，與縣衙關(guān)系好的富戶，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繳稅，只要打點好了，他們的稅也可以減免。但是縣里又需要向朝廷上繳，于是一部分的租賦就落到普通人的頭上了。

    她點到即止，說完就向縣令辭行。

    縣令還要挽留，祝纓道：“晚生身上還背著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后有機(jī)會，再拜訪前輩?！?/br>
    縣令這才送了盤纏，將她送出縣城。

    …………

    小江和小黑丫頭的車不遠(yuǎn)不近地就跟在祝纓的車隊后面。

    張仙姑心里總是不得勁兒，她對朱家村素?zé)o好感，一旦離開，提都不想提。離得遠(yuǎn)了，也就把這事兒扔腦后了，她現(xiàn)在就想著一件事兒——她怎么跟來了？

    路邊茶鋪那兒陷了一輛車，祝纓叫人幫忙的時候張仙姑也覺得祝纓做得挺對。幫完了就覺得不對味兒，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著小江。朱家村的人還以為是祝纓帶的一個女冠來做道場，也沒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樣給祭了一祭。

    從朱家村出來，張仙姑發(fā)現(xiàn)小江還跟著。到了縣城，小江可沒在跟著了，她松了一口氣，心道：也難怪，就那個來歷，心里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