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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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給那位于大娘子又捎了些給衣裳、土產(chǎn)給meimei和祝三,信使一總給我了。老黃信里說,他已命人將墓園修葺一新。” “那是好事呀!”陳大娘子說,又小心地添了一句,“回京見到父親,也好有個交代?!?/br> 陳萌道:“是啊……” 陳大娘子又問:“那位娘子給meimei又捎了些什么?下了這幾天的雨,別淋壞了。剛好祝家三郎也在這里,他的東西正好給他?!?/br> “包得好好的,是些干貨,給祝三捎了點衣服書紙之類?!?/br> “唉,也是個有心人?!?/br> 陳萌道:“有心,也有分寸。我回頭寫信,叫老黃再照看她一下。” “嗯,meimei放心她,才能安心留在京里?!?/br> 夫婦二人等三人聊完,才過來說了于妙妙捎?xùn)|西的事兒。張仙姑和花姐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陳萌只當沒看到,說:“三郎回去時把東西帶回去?!?/br> 祝纓道:“有勞大公子?!?/br> “客氣什么?見外了不是?” 祝纓靦腆地笑了,要接?xùn)|西回去,陳萌派了個小廝替他把東西背到了房里。 一回到房間里,張仙姑沒打開包袱就先說:“花姐不容易??!一顆心啊,叫活活劈成了兩半兒了??!親娘,哪有不想見的?婆婆對她也極好的!” 祝纓慢慢打開包袱,見里面是些紙包的干貨吃食、兩套衣服鞋襪,張仙姑抖開一套長袍,說:“皮袍子哩……咦?” 這皮袍子抖開,里面掉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漿糊嚴嚴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面寫著:三郎親啟。 張仙姑認得個“三”字,就說:“給你的信,你看吧。我把東西都收拾了,過兩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br> 祝纓拿著信在桌邊坐下,放在手里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開了信封,里面的信紙很厚一疊,信封一裂就露了出來,寫得滿是字。 于妙妙的字頗為端正,讀起來毫不費力,祝纓打開一看,心里咯噔一聲。 于妙妙開篇就寫的是:我不再賭運氣了,不想再給老天辱我的機會了。 接下來于妙妙就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絮絮地與小輩話家長、講道理。 她說:壽多則辱。人與人的壽數(shù)是不一樣的。姜太公八十輔文王,壽迄百二,他活到一百歲時也不算老。甘羅十二歲拜相,十三歲就死了,十二歲就是他臨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歲,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羅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不必惋惜了。 她又說:以前覺得是自己能耐,什么都能應(yīng)付,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葉浮萍。人活著看命、看運氣,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說自己運氣不錯,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實自己運氣一向不差,雖也遇到了惡人,依舊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個惡人,就能脫一層皮,實在稱不上是能耐了。 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墒窃邳S先生相幫著選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一切并非如她所想。并不是自己將周圍觸手可及的一切都盡力掌握安排,是自己處在一團看不清面目的、不知道什么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賭運氣呢?這運氣一直都在往下的。雖說現(xiàn)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業(yè),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卻又有黃先生看花姐的面子給照顧。可誰敢說接下來運氣會一直這么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個要托喬木的絲蘿,又怎么忍心拖累花姐? 接著向祝纓解釋:不是信不過三郎人品,三郎也是個年輕人,能照顧得了花姐就已經(jīng)很了。豪門女婿并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當心的。 寫到后來,于妙妙的條理就沒有那么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 從信中,祝纓得知了于妙妙不選一個老實純樸的小孩子養(yǎng)熟而要選朱丁旺的原因。于妙妙說,老實純樸是個好詞,但是對自己老實純樸,對親生父母難道就會絕情?與親生父母恩情過厚,以后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贅祝纓,祝纓叫她一聲“娘”,抱個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岳母的,于妙妙算個什么呢?妾生的孩子還要給生母在家里爭個位置,何況這樣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雖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樣跟親生父母不親。至少能保證朱丁旺不會再認回親生父母,如此一來,于妙妙自認也就對得起過世的丈夫、兒子了。于妙妙也不擔心“日后”他對自己不孝順,她連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會受嗣子的辱了。 她說:我為朱家撐了近二十年,對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后再怎么樣,可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們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過是拼個命氣罷了,以前拼我的,現(xiàn)在就讓朱家自己拼吧。老天要是看朱家還有余福還能存續(xù)下去,朱家自能延續(xù)。如果朱家祖上不積德,合該斷絕,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塊木柴,燒得熱烈,火焰高漲,燒成了炭仍能煮飯,如今已燒成了灰了,就灑了吧,讓風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這把灰也拿去漚肥了!” 又絮絮地對祝纓說: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我受的屈辱也夠了。 既然榮辱不由己,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再活著,我的心意愈發(fā)難平。 我不知還要怎樣才能暢快地活。 筆鋒一轉(zhuǎn),她對祝纓說:須眉男兒,當自強。三郎不會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的時候如果還想著我、覺得我沒那么可惡,路過家鄉(xiāng)來給我燒一刀紙就好了。 她回憶了許多祝纓童年時候的事,說祝纓小時候就聰明,一聽就會,她當時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為她的兒子大郎正經(jīng)學(xué)全天的,祝纓就只能聽個半天,祝纓還不能天天聽課,還得出去掙錢。但是大郎常說,學(xué)得不如祝纓。她好強啊,好強了一輩子,不是很想讓祝纓旁聽的,最后拗不過兒子兒媳才點頭的。說希望祝纓不要記恨自己當時的吝嗇。 又提到了張仙姑,說張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纓對張仙姑就話很少,正事兒也不跟她講。做母親的人,孩子親不親近自己,難道感覺不到么?張仙姑讀書少,說話也不夠文雅,但卻是真心關(guān)心祝纓的。設(shè)若她有不著調(diào)的地方,祝纓也應(yīng)該包容。而且張仙姑內(nèi)心很不安的,于妙妙又檢討自己,招了女婿之后是想收攏女婿的,所以張仙姑是酸了的,就會有不得體的地方。這不是張仙姑的錯。 接著又寫了許多對祝纓接下來“仕途”的勸告,說黃先生就是個很聰明的人,讓祝纓仔細回憶一下黃先生的行事。又說了于平做事不厚道之處,以及黃先生至少表面上的周全憐憫。接著又說了衙門中的處事,再三強調(diào),自己是個縣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縣衙的事,京中大衙門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祝纓。 這一部分寫得尤其的長,比之前于平跟祝纓吹牛時說的要實在得多也細致得多,這份仕途經(jīng)驗足占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間的關(guān)系,怎么辦事,辦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著正人君子的要求達標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后鄭重的強調(diào):不想跟兒子丈夫葬在一起了,遠遠看著他們的墳就好。真的,跟他們在一起,又要cao心了。離得遠一點兒,能看到他們,又不用聽他們質(zhì)問為什么早早就下來了,為什么不把朱家照顧好。想cao心的時候離得遠了,夠不著了,也就閑下來了。如果能夠這樣,或許內(nèi)心就可以得到平靜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凈凈的走了。當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讓她安安閑閑地死去吧。 “真好,我終于順著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彼詈笳f。 信和東西是托黃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后剛好是個離開人間的吉日。估計祝纓收到信的時候已經(jīng)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親也認了。希望祝纓和花姐在鮮花著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覺得掃興,能夠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如果還想著她,這會兒在京城了,回鄉(xiāng)也來不及了。 然而,于妙妙這件事也沒安排準。正常情況下于妙妙的信應(yīng)該是在祝纓她們抵京辦完事之后才能到達,但是下雨延緩了行程、黃先生假公濟私,發(fā)了個快傳。他們這一路離京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信就到了! ……………… 于妙妙將一封信寫出了一本書的厚度,祝纓又從頭讀了一遍,祝纓現(xiàn)在思考一件事——于妙妙也給花姐送了東西,有沒有給花姐寫信告知同樣的內(nèi)容?如果沒有,要不要現(xiàn)在就去找花姐,告訴她于妙妙有輕生的念頭并且在安排后事?還是設(shè)法攔住不讓花姐現(xiàn)在知情? 于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認了有權(quán)有勢的親娘之后再看到前婆婆的絕筆信,京里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再看信就不致太傷痛。現(xiàn)在如果讓花姐知道了這個,花姐不至于將于妙妙的死算到親娘頭上,但一定會非常難過的,不上京也說不定。 于妙妙顯然是希望花姐未來能過得好的。 照祝纓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讓花姐自己決定!但是,讀完于妙妙的信之后,她心底難得有了一點猶豫,希望于妙妙終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來,又對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貫行事的心情。 張仙姑收拾完了東西,把羊皮袍子單拿出來,預(yù)備祝纓再趕騾車的時候可以穿,這個比祝纓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于妙妙以前是富戶,做的東西更舍得下本錢,祝纓自己置辦的冬衣不能說吝嗇,習慣使然還是有些摳搜。 祝纓猶豫了一下,說:“大娘子走了?!?/br> “我知道啊,咱們還送她呢,花姐追著車跑的喲……”張仙姑臉色一變,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趕緊低頭揀起來拍灰,“什么?哪個走了?死……”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胡說,死人給你寄信吶?!”說著自己都害怕了起來,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鋪上。 祝纓道:“是遺書,寫完了交給黃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張仙姑臉上又恢復(fù)了一點血色,“那就是沒準信兒!我跟你說啊,人要是尋死,不是立時就斷氣的,多半會反悔!哎喲,你就會嚇我!” 祝纓心道,那就不是干娘了。卻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問張仙姑:“干娘也給花姐捎?xùn)|西了,不知道那一包里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沒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訴她這事兒?” 張仙姑道:“去??!憑什么不去?這是花姐的事兒,等你干娘回過神來,跟花姐一對嘴,你中間兒攔著,不好。退一萬步,你干娘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叫她知道,她會恨的。你這樣,要是覺得不好,就交給她舅舅,他們自家的事自家關(guān)起門來商量,這總怨不到你了吧?” 祝纓道:“行,我去找花姐。” 張仙姑道:“早點兒回來,你今天沒看多少書呢!” “哎!” 祝纓出門兒頂頭撞上了祝大回來,祝大近來傷勢恢復(fù)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纓道:“還沒好透呢?!弊4蟮溃骸靶斓朗靠蓱z,我還有妻有子照看著,他那些個徒弟都不頂用!打壞的打壞,逃走的逃走,也沒個人跟著他。我能走動了就去看看他?!?/br> 祝纓道:“案子還沒結(jié),他還是犯人,鐘欽差還看著呢?!?/br> 提到鐘宜,祝大心里緊張,面上仍然不在乎地說:“怕他怎的?又不歸他管。你干嘛去?” “交功課?!?/br> “好生應(yīng)付上官!”祝大用力叮囑。 “嗯?!?/br> 祝纓揣著信,往花姐那里走,遇到她的仆人招呼一聲“祝郎君”之后,開始交頭接耳,都在猜他怎么又來了! 在花姐的門外,祝纓被攔了下來,她看著小丫環(huán),說:“有勞jiejie通報一聲,我想見見大姐。干娘之前的包袱里……” 一語未畢,便聽到里面一聲驚呼:“小娘子!” 祝纓與丫環(huán)同時一驚,都奔去屋子里。屋里,只有花姐和一個小丫環(huán),花姐雙目緊閉,竟是昏死過去了! 陳大娘子得到消息也匆匆過來,看到這場面,驚疑地看著祝纓,問道:“怎么回事?” 回答的人是小丫環(huán):“剛才大娘子回房了,小娘子就看鄉(xiāng)下送來的包袱,里頭有封信,小娘子看完就這樣了!” 陳大娘子指揮著兩個丫環(huán):“快,扶到床上?!庇謫栃旁谀睦铩?/br> 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祝纓手里捏著一疊信紙正在一看。 陳大娘子道:“祝家三郎,這兒不太方便,還請移步?!庇稚焓质疽庾@t把信紙給她。 祝纓捏著信紙往外走,紙的邊緣都捏皺了! 字是于妙妙的字,信寫得全不像給她的那么厚,攏共三四頁,寫的不過是些提示花姐以后要好好陪伴親娘、與祝纓好好過活,不要懷念過往。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封信的最后一頁,只有四個字,四個字占滿了整頁信紙—— 莫要回頭! 祝纓將信一折,攥在了手里,陳大娘子直接命人:“快,把大郎請過來!” 陳萌離得并不遠,聽到這邊聲音不對,不等人請就自己來了。陳大娘子如此這般一講,陳萌道:“三郎。”伸手向祝纓要信。 祝纓道:“這是大姐的東西?!?/br> “你都看完了!” “對啊!”祝纓說得理直氣壯。她說的時候沒想什么,純是因為她就是看過了,并且不想給陳萌。 陳萌想的是:畢竟是meimei的丈夫。想祝纓真是有些可惡的執(zhí)拗,認定了不給就不會輕松松手。一時躊躇,等到想強行奪取的時候,又錯過了時機——沈瑛出手,將兩人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 這是祝纓第一次進沈瑛的地盤。沈瑛這房子一連三間,中間是正式會客的地方兩溜椅子,左邊是臥房、右邊擺著張小榻,又閑放兩張椅子配高幾。沈瑛進了右邊的房間,往榻上一坐:“都坐。” 陳萌和祝纓都在椅子上坐了,祝纓不等沈瑛發(fā)問就說了:“干娘的包袱里有信,上面寫的她已有死志?!?/br> 陳萌驚呼:“什么?怎么偏偏這個時候?難道有人刻薄她么?” 沈瑛點點頭:“是啊。究竟怎么一回事?明明給她安排得好好的,家業(yè)也回來了,嗣子也有了,連當?shù)毓傺枚即螯c好了,怎么就死了?!難道我們是會逼迫人的人家嗎?” 祝纓道:“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派人去問一下?” 沈瑛道:“這是應(yīng)該的,大郎,你現(xiàn)在就去辦?!?/br> “呃,是?!标惷瓤纯淳司?,出門去吩咐隨從辦事了。 沈瑛又問祝纓:“三郎有何見教?” 祝纓站了起來,說:“您這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您有什么吩咐?” 沈瑛輕嘆一聲:“我的家人都在等著孩子回家呀,路上不能耽擱。設(shè)若消息傳來,那位娘子安然無恙,她卻奔波累壞了,我回去也是不能向她母親交待的,我的jiejie只剩這一個親生骨rou了。人有親疏遠近,我自然更向著自己的親人。萬一那一位有了不測,她回京之后靜居守孝不是更好?” 祝纓嘴里發(fā)苦:“你們以后有一輩子與她相處,就不能寬限她幾天嗎?就當為了了卻心愿?!?/br> “我有皇命在身呀!”沈瑛嘆息,“你是個心思通透的孩子,我也不妨對你講,我要是狠起心腸讓她在那兒侍奉那一位,奔波這一趟累死了,又或者將你亂棍逐走、叫她為了死去的丈夫守節(jié)一生,還能叫人夸一個好家風、養(yǎng)出個順媳烈女來,是可以邀名的!我是親舅舅,不能這樣做?!?/br> 祝纓自己也要上京,也沒有立場,只得說:“我……我能見見大姐么?把信還給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