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于妙妙道:“天可憐見!我還道再也見不著太陽了?!?/br> 里間,張仙姑已經與朱神漢“心平氣和”地討論好了,兩人一致認定,自家那是個閨女,冒充男人上京當官還有可能瞞得過,枕邊人是萬萬瞞不過的。這么耽誤人的青春也不好,花姐也可惜了,不如就把鄭熹給的錢分一些給這婆媳倆,就把這租的房子也讓給婆媳倆,大家各過各的。 張仙姑出來就說:“您好好的,別說這喪氣話,那么多道坎兒都過來了?!闭f著端了水來給于妙妙喝,又緩緩說出來:“欽差大人要咱老三上京去,咱們家在這兒什么也沒有了,走就走了。大娘子的打算呢?” 于妙妙一呆,馬上說:“那就一同走!我們還有些私房,到京城依舊把日子過起來?!?/br> 張仙姑就為難了:“家,不要了?孩子的墳還在這兒呢?!?/br> 花姐聽這話音不對,眼淚滾珠一樣地往下落。 祝三道:“說這個做什么?干娘和大姐在這兒怎么過呢?”她答應鄭熹的時候,是真沒想到于家婆媳這茬兒,當時雙方已經分開了而自己連親爹都還顧不過來呢。現(xiàn)在人到了眼前,這婆媳倆對自己又有報信的恩情,也不能不管。 “我要是個傻子,覺得官司了了就完事兒,把干娘和大姐留在這里她們能過好,也就罷了。偏我還沒傻透,兩個寡婦在這兒,沒個依靠,怎么過?” 于妙妙的抽泣聲也大了起來。 黃先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還帶著個仆人,擔了兩擔子東西,一個擔子里是食盒之類,另一個擔子里是鋪蓋和幾件衣服、妝奩。名義上是給于妙妙婆媳倆準備的:“家里內子也不懂事兒,胡亂湊的,別嫌棄?!?/br> 他是來在祝三這兒先通通路的,無論祝三以后在鄭熹那里混得如何,他姓黃的反正沒踩過祝三,得留個好印象。 于妙妙和花姐都是聰明人,站起身來沒謝黃先生卻先看向祝三。 祝三也不好拒絕,點了點頭。 黃先生這才笑了,又說給準備了些吃食,還拿出傷藥贈給朱神漢:“對不住啦,叫你在牢里住這些日子?!敝焐駶h對他印象倒還好,因為坐牢的時候對比京城妖道們的遭遇,本地神棍可謂得到優(yōu)待了。 黃先生又取出給祝三的禮物——盤纏,兩身新衣,說:“倉促沒有準備全周,三郎解脫了父親,又尋回了妻子,雙喜臨門。他們也都想過來,我說,人家小別勝新婚,且忙呢,都攔住了。等到啟程的時候再來相送吧?!?/br> 祝三認真地說:“大姐還沒出孝?!?/br> 黃先生一怔,看花姐和于妙妙婆媳倆都穿著素衣,簪著白花,想想白天的官司,點點頭。 那頭徐甲兩口子見黃先生也來了,愈發(fā)賣力,已把屋子打掃好了。這屋子實在沒什么好收拾的,因為本來就沒什么家什。徐甲過來說:“小郎君,那我們就回家拿鋪蓋給娘子啦?!?/br> 黃先生道:“且住,不用你們的了,這里有?!彼踔料胭I個丫頭送給祝三伺候起居了。 這屋子本就狹窄,一下擠了這許多人,黃先生將徐甲趕走,又讓仆人擺上酒菜。于妙妙婆媳很安靜地抱著鋪蓋去隔壁安置,祝三摸了根蠟燭給她們,花姐也接了,腳步很輕地走了。里間,張仙姑也按住了朱神仙,兩口子也安靜了下來。 祝三陪黃先生坐了,先謝了黃先生。黃先生道:“不值什么,當日我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比別人強些,不然也不會對你說那些話?!?/br> 祝三道:“當時多虧了先生指點?!?/br> 兩人互相吹捧了幾句,黃先生道:“長江后浪推前浪,只盼日后萬一遇著了,三郎別忘了我就好?!?/br> 祝三道:“怎么會呢?我還有事想請教先生呢?!?/br> 黃先生停下筷子:“請教談不上,三郎有什么要問的,只管說,我必知無不言?!?/br> 祝三道:“今天,鄭欽差為什么又要將案子移到府衙呢?” 黃先生笑了,有一點點矜持的得意:“三郎是個聰明人,只因沒有見識過這些官場的事才會有這樣的疑問。見多了,你自己就能想明白啦,也沒什么,不過是有些事不想臟了自己的手,又或者自己不方便做,顯得有私心。再或者是……不想有干系,方便日后找個頂缸的。做人下屬的呢,就要識趣兒。不過啊,有那等不值當為他頂缸的,就要裝糊涂過去?!?/br> 他說了一串的“前輩”經驗,停下來喝酒,又要說什么的時候,祝三又給他續(xù)了一杯。黃先生道:“你怎么不喝呢?不會喝酒可不行!” 外間一陣腳步聲伴著個豪邁的聲音傳來:“對!要會喝酒!” 金良來了!后頭還跟著個陸超。 黃先生本是微醺,此時全醒!慌忙起身來見禮,金良是鄭熹的隨從,卻是有官身的。 再看祝三對金良,居然不大客氣的樣子,道:“怎么來啦?” 金良沒好氣地說:“我不來嗎?”一屁股坐了下來,敲敲桌子,又呶呶嘴。黃先生非常機靈地搶著從食盒里翻酒杯,準備倒酒。金良道:“叫他來!我今天為他腳板都要跑散了!” 祝三歪歪嘴笑了:“行,謝啦!”又給陸超倒了一杯。 金良喝了一盅就不多喝了,挾筷子豬耳朵塞進嘴里:“你倒好!吃喝得開心!從前不知道你還有妻房哩!這下要春風得意了!嘖!要是沒這官司,你是不是就要把人放在老家,自去京城快活了?” 祝三笑笑:“你別管?!?/br> “行,不管!”金良也就說說,這世上多的是去外面闖蕩卻把老婆留在家里的男子。他是來找黃先生的,兩人就勢說了兩句。黃先生忙說:“小人這就回去辦。” 金良道:“不急,你們喝。我去復命!我說不必急就不必急,別弄得人說,鄭大人做欽差,為了自己的事兒逼得下頭人連覺也不得睡。你該吃吃、該喝喝。” 他說得直白,黃先生唯有苦笑著又退了兩步:“我與三郎還沒聊完呢?!?/br> 金良道:“這就對了。三郎,看住他,灌醉了,別叫他瞎忙?!?/br> 祝三道:“好?!?/br> 金良和陸超一前一后走了,陸超臨走前對祝三擠眉弄眼的:“小子!你行??!今晚該快活了。” 祝三又說了一遍:“大姐還在孝中。她和干娘住隔壁那間,我就在這里睡?!?/br> 陸超挑起了拇指:“行,三郎,你是真漢子!” 金良也退倒了兩步回來,說:“哎,你小子,大人和我都沒看錯人。好好干!”黃先生恭恭敬敬將他們送出門,又折了回來喝酒,這回也不勸祝三喝了,自己開始問祝三:“朱家那老棺材瓤子,要不要哥哥我為你辦了,以絕后患?” 祝三道:“別的倒罷了,干娘丈夫、兒子的墳可都還在老家呢,您給照應一下。我瞧于平現(xiàn)在是顧不到這個了。” 黃先生大包大攬,又問:“兄弟的祖產呢?” 祝三嗤笑一聲:“他們找不到。”笑死,根本不讓跟朱家人埋一塊兒,就祝三親見的,她那個早死的哥哥,山里胡亂埋的,沒人帶路村里人根本找不到地頭。 黃先生道:“放心!老哥哥我給你辦得妥妥的!哎,老棺材瓤子還坑了咱干娘的田產吧?多少?都在哪兒,我都給你拿回來,你只管上京去!” 他聲音很大,隔壁的于妙妙都聽到了,心頭只一動,就“呸”了一聲:“這是灌了黃湯吹牛呢!”他倒是能辦得到,但是想辦成得下力氣,等祝三一走,黃先生就沒這個動力了。 祝三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與之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黃先生,細細品著他的形態(tài)、話語,黃先生卻好像認真了:“真的,我給你安排人祭掃!田弄回來,有收成了,上個供也是好的。雨水大了,墳堆都打塌了,誰家不是年年堆土的?” 這話說的,這里祝三一家三口毫無感覺,隔壁于妙妙卻動了心。她的侄子于平眼見是靠不住了,可親兒子的墳她是真的放心不下。當天晚上,于妙妙就翻來復去的睡不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三去買了早飯請于妙妙婆媳吃,于妙妙委婉地向祝三表達了這個意思:“借你的臉面,托他辦事。我那些田也不少,我也不虧待他,也不叫你白舍了臉搭在中間。這樣,只要我夫、我兒的墳他著人給看顧了,花錢從租子里出,有多余的,都歸他,當我謝他的酬勞。一年一年的,他能收上多少都是他的!” 一旁張仙姑道:“田能拿得回來,老畜牲能受了報應,那大娘子和花姐兒就不用再上京啦,有這些產業(yè),又沒人打擾,何苦跑來跑去的呢?大娘子,咱原本說好的,老三給你當女婿是為了應急?;ń銉哼@么好的媳婦,我倒是想要,是老三不配了。她還小,花姐是女人家,女人等不得的。橫豎官司打完了,婚約一解,各自便宜,你說呢?” 于妙妙又羞又怒,祝三道:“娘!我再想想?!?/br> “老三!” 祝三搖頭,她知道張仙姑現(xiàn)在為什么拼命要拆這門親,可是自己一旦解除了婚約,黃先生就未必肯再這么照顧于妙妙婆媳了。 祝三道:“干娘,黃先生送了這些東西給咱們,咱們得去登門道謝的?!?/br> 張仙姑急道:“你瘋啦?” 祝三道:“娘,你看看爹去?!闭f完,拉著于妙妙母女出門,于妙妙扭身回自己房里,花姐跟進去勸。 祝三也跟了進去,見于妙妙面向墻壁像在流淚。祝三道:“干娘,我娘從來沒壞心眼。有些事兒實在不好說出來,我爹的官司沒定案,欽差要我給他做事,所以我得上京。你看到的這些大多都是他給的,能給,就能讓我加倍吐出來。上京之后怎么樣實在不好說,你們但凡有一絲旁的活路,我都不想拖你們下水。你們要是沒了別的路,那咱們就一起掙扎?!?/br> 于妙妙抹抹眼睛,轉過身來,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也沒怨你娘,誰都有自己親生的,誰不向自己親生的?我也是當娘的人!我也沒別的出路了,我現(xiàn)在是死是活,也全仗著你的好心了。你是我的倚仗了,你要不管我,我有全身的力氣也沒處使,也只能死了?!?/br> 祝三道:“那我還是那個話,大姐也還沒出孝,要拿我應付事我也不推拒,你們幫過我,我記著呢。以后大姐要有良人,你們也不必顧忌我。如今咱們都是為了求條活路,以后要怨恨我的時候,就想一想咱們立契書時的情形,再想想今天,把這怨恨消了。好不好?” 于妙妙放聲大哭:“我的兒啊!”也不知道她是哭死去的親兒子,還是在感慨祝三。 等她哭夠了,祝三道:“咱們去找黃先生吧?!?/br> 于妙妙道:“哎!”將裝契書的袋子找了出來。 兩人到了府衙里,祝三先進去,于妙妙婆媳倆在外面等著。 黃先生在府衙里,忙得腳打后腦勺,將鄭熹要辦事辦好了。他喝了半晚上的酒,腦袋嗡嗡的,聽說祝三找上門來卻不能不見,將祝三讓到了值房里,倒上茶,詢問何事。 祝三道:“昨晚說的話,算數(shù)不?” 黃先生說了什么自己都快忘了,使勁捋了一下實在不知道祝三說的是哪一件,才道:“三郎,我昨天說的話不少,自然是算數(shù)的,你要我兌現(xiàn)哪一條?” 祝三道:“田產的事?!睂⒂诿蠲畹谋P算說了。 黃先生道:“我怎么能收酬勞呢?” 祝三道:“你不收,她反而不放心了,這世上,不收錢的東西才是最貴的。您說是不是?” 黃先生這才說:“那好吧,書契呢?” 祝三這才去請于妙妙婆媳進來說話,黃先生嗔道:“三郎也是,怎么把大娘子閃在外面等著?外頭人來人往的,叫他們看著,忒不像話了?!?/br> 于妙妙鄭重拜了一拜,將袋子打開,一件一件拿出來給黃先生看。黃先生心里算了一下數(shù)目,是筆很劃算的買賣了。于妙妙心里在滴血,可想到兒子、丈夫的歸處,只能狠下心來。 黃先生揀了其中一張書契,問道:“許氏?”他這幾天找姓許的找得腦袋都大了,前天看到公文上一個“許”字都兩眼放光,細細一看,是“許其還家”。 于妙妙道:“是,兒媳姓許?!被ń愕皖^一拜。 黃先生順口問道:“是本地人氏么?和本府的許家認識么?” 花姐道:“我就是本府的。不過本府有些親戚,都不來往了,也不住在一處?!?/br> “那你知道一個許友方的么?” “正是先父?!?/br> 黃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媽呀!”叫他找到了!終于可以把欽差送走了!求求這就是沈副使要找的外甥女吧!求他們看在他找到人的份兒上,把鐘閻王也一起帶走吧!祝三也覺得不可思議,花姐!朱家村富戶的童養(yǎng)媳,怎么就是沈副使的外甥女了呢? 于妙妙婆媳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花姐問:“怎么了?” 黃先生道:“你們隨我來,三郎,同來!”祝三道:“黃先生,還是謹慎些的好?!秉S先生道:“所以要請去看看是不是呀,來吧!”祝三不肯:“你把話說清楚。她們是我家人,不是你的賞格?!?/br> 黃先生道:“我必是要上報的,你何必要我再折騰一回?到時候是欽差來傳票,還是他們擠去你那個屋子?” 于妙妙問道:“三郎?怎么……” 黃先生道:“不必說,不要講!是與不是,一見便知。你路上告訴她了,她再有別的心思,到時候改了說辭就未必準了。放心,答應你們的事,我是一定會辦到的。” 祝三皺眉,低聲安慰于妙妙和花姐:“不礙的?!?/br> 黃先生捏著書契,帶著三人去行轅,走路都不會走直線了!他也不確定花姐是不是要找的人,但是祝三在這兒,有事讓祝三頂前頭就行!他就是個傳話的! 進了行轅,黃先生才抖著聲音報:“找到了許友方的女兒!” 鄭熹的隨從們本來以為是祝三過來拜謝的,沒想到是這個事兒,都吃了一驚,陸超對祝三道:“好小子,老金就那么一提,你還真找了???”祝三道:“不是我……” 陸超已經伙同一干同伴把他們推到了鄭熹面前。 鄭熹問祝三:“怎么回事?知道我要找人,現(xiàn)給我造了一個人來?不是這個能干法的。” 祝三道:“我要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蹚這趟渾水了。您問黃先生吧,我什么都不知道?!?/br> 黃先生小心而急切地遞上了書契,鄭熹看了書契,上面是寫的某某將外甥女許氏交朱家做媳婦,上書了許氏父親姓名,還真是許友方,忙叫人把沈瑛請了來。 沈瑛與他同在行轅,已經聽到了風聲,衣服也沒換就跑了過來。 祝三低聲對于妙妙說了沈瑛的事,于妙妙整個人傻了,她對祝三哭的時候,并不是一無所有,至少身邊還有個兒媳婦花姐。如果花姐是沈瑛的外甥女,那于妙妙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