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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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老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摸著下巴,“好巧,我也沒有。難怪今兒早上那么吵?!?/br> 然后他又開始和我講起他心愛的姑娘,我實在沒心思聽什么姑娘,不過那姑娘有來頭,因為據(jù)說她姓托奇楚,她的阿瑪是早就死了千兒八百年的托額訥。 我也曾與阿瑪說起老六與那位姑娘的故事,阿瑪聽著居然懷想起了故人。他告訴我舒伯父家的細(xì)葉寒蘭,從前就放在托額訥家,好在托奇楚氏后人爭氣,不靠祖蔭也能闖出一番天地。 我驚訝于他的著眼點不在情愛,忍不住跟他抬杠,我說阿瑪你這一生太不上算,“你有沒有莽撞熱切地愛過一個人,愛到不能自已,愛到貼心貼肺?!?/br> 我阿瑪卻突然不說話了。 我敷衍地應(yīng)付榮老六。瞇起眼看,舒老二勾起吊桿釣上來一條大魚,興奮得手舞足蹈,而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四阿哥在一旁坐著,就連坐著的時候背脊都挺得很直,不像我們這么沒規(guī)沒矩。我忽然心念一動,隨手抄起一塊小石子兒扔到他背上,“想什么呢你?” 他圓圓一雙眼看過來,笑了笑。那淡淡掛在嘴角的笑像極了他阿瑪。卻聽他極認(rèn)真地說,“在想阿瑪今天說過的話,‘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時,以行春令。體元作則,惟圣裁成。’” 我和榮老六對視一眼,瞠目結(jié)舌,“他在說什么狗屁?” 榮老六馬上捂住我的嘴,“哥,他阿瑪是萬歲爺?!?/br> 我馬上乖巧地點點頭,滿是贊許,“你阿瑪說得真對!” 但是我還是覺得他太掛著了,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朝氣,天天這么一板一眼,會得病的! 我忽然指了指天空,“看!白鷗!”四阿哥果真回過頭看,我一伸腳,把他從樹椏上踹了下去。 然后撲下去和他在泥巴地里扭打,老六這個小胖子看見我們在打架,大喝一聲“小爺來也!”也撲下來和我們混打在一起,打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酣暢淋漓。 到底還是舒老二靠得住,提溜起我們?nèi)齻€泥巴蛋子,把我們分別扔在家門口,然后帶著他的魚,揚長而去。 我訥訥看著我這狼狽樣子,氣得險些倒仰過去。 阿瑪沒有正頭福金,卻也不像旁的宗室王公一般妻妾成群。我的訥訥自打嫁進來就是側(cè)福金,聽說當(dāng)年瑪瑪還因為這個與阿瑪吵了一架,不過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 郭羅瑪瑪為了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她常說不知道訥訥是有福氣還是沒福氣,說有福氣呢,嫁給了鐵帽子親王,王爵世襲罔替,后院就她一個人,享著嫡福金的待遇與尊榮,家里是再和睦不過的了。說沒福氣呢,到底混了半生還只是個側(cè)福金,饒是說得再怎樣好聽,終究擺出去,要比別人矮一頭。 我少不更事時也曾質(zhì)問過他,嬤嬤挑唆我,說不是嫡福金生的便做不成世子,王爵沒有世子來承替就要完蛋。我氣呼呼地拍著桌板跳起來,逼問他為什么不立嫡福金又不讓我訥訥做!為什么遲遲不愿意讓我做!難不成他就這樣厭惡我?我在他眼里究竟算個什么? 我阿瑪輕輕嘟囔著說,“算個屁啊。” 等我加冠后他一個人跪在祠堂跪了一整夜,沒人知道他跟祖宗們說了什么。我對于祠堂的印象,就是每逢節(jié)慶日都要擺出來磕頭的影像。跪拜的最后一個,就是我的瑪法與瑪瑪。 我阿瑪在他們面前永遠(yuǎn)都是小子。 第二天他就上表,請立我為世子,承宗祧。 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子,實在不好做。 訥訥素來脾氣很好,從不計較這個。阿瑪常說她是個心胸開闊的人,瑪瑪也這么說,瑪瑪說心胸開闊的人有福氣,也有壽元,能享福。 那天我很狼狽,我阿瑪卻很瀟灑。據(jù)說他在榮伯父家風(fēng)月平分亭里的詩會上作了首打油詩,化起前人的章句。我覺得這詩寫得很好,應(yīng)該是我阿瑪喝醉了之后的超常發(fā)揮,遂喜滋滋摘錄如下。 我有所念人,大草原放羊。我有所感事,不敢大聲講。 只能背過身,狠狠哭一場??v然隔千里,我也把她想。 聽說那天席上萬歲爺也在,聽完之后面色如常,轉(zhuǎn)頭捏碎了好幾個杯子。 風(fēng)月平分亭,這個亭子名字真稀奇。 我忽然想起我在風(fēng)月平分亭里看見的那個女孩,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過得怎么樣。 人世間的際遇誰說得定呢?當(dāng)時尚且年幼的我也不會想到,風(fēng)月平分亭前匆匆而又狼狽的驚鴻一面,會成為我的妻子及至到老還樂此不疲地要說與兒孫聽的談資。 我把她娶回來時我阿瑪不知怎么高興壞了,那天夜里他承著眾人的賀,喝了好多好多酒。喝到最后幾乎起不來。我不太理解,明明是我娶媳婦兒,為什么他那樣高興。但是我在他眼中,仿佛看見了這二十余年里,我從未看見過的光彩。 回到房里新婦已經(jīng)等我很久了,有時候我覺得她與我一樣,都是不愿意被規(guī)矩拘束住的人。她果然沒有辜負(fù)我的期望,自己一早就把蓋頭扔在一邊,可能因為今天忒餓忒累了,正捧著一個大豬肘子,吃得很歡暢。 外頭全福太太們唱著贊頌的歌,我和妻子吃了大半個肘子,從桌子上一路吃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們累得氣喘吁吁,彼此也都很歡暢。 在紅羅帳里,我掐著她的腰,用力地重復(fù)她當(dāng)年說過的話,“你說我不學(xué)無術(shù),你說我頑劣異常,你說我目不識丁,你說我斗雞走狗……” 我在我阿瑪隔三差五的追著打里長大、成婚。早些年他還能自己揮板子打我屁股,這幾年漸漸打不動了,只好讓他身邊的不換代勞。我訥訥起先還在一旁哭兩聲,求個情,后來漸漸麻木了,也只是從妯娌親戚們家中回來,聽見花廳前的哀嚎時,會頓住步子張望一下,然后熟稔地吩咐身旁的嬤嬤們備藥。 我不知道我阿瑪為什么要通過打我來懲罰我,我想也許他小時候,也是被一路打到大,心里頭很不平衡吧。 唉唉!瑪法造的孽,償還到乖孫子頭上。我瑪法泉下有知估計會氣死。我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絕不打孩子。 雖然年歲漸長,我從沒有感受到阿瑪?shù)乃ダ?。他好像會永遠(yuǎn)那么朝氣蓬勃,永遠(yuǎn)那么肆意昂揚,永遠(yuǎn)有力氣讓人來打我屁股。 我想這樣挺好的,雖然快三十歲的人還要遭阿瑪打屁股,傳出去委實有些丟人。 也就是那一年冬天,深夜,本來大家都歇下了,忽然一陣敲門聲,緊接著來了個小廝來報信。我披衣起身走到廊下看,濛濛夜色里大門洞開,燈火輝煌。我驚訝地看見我阿瑪只披了一件單衫,翻身上馬,竟然騎著馬一路狂奔,消失在化不開的夜色里。 第二天才知道,是舒家那一位老姑奶奶沒了。 論輩分,我娶了他們家小姑奶奶,也該合著禮數(shù)尊稱一聲姑爸。 妻子從小是在那位姑爸身邊長大的,長到十余歲才被接回京城學(xué)規(guī)矩,回京城不過個把月就碰見了我,嫁給我之后就沒怎么守過規(guī)矩。守靈那幾天夜里,她哭得很傷懷,哭得眼睛紅腫,一迭聲叫著塔塔。 她小時候念念不忘的,塔塔的金約指,直到離去,都一直被塔塔戴在手上。 我沉默地?fù)е拮樱屗吭谧约簯牙?,彼此依偎著取暖。這個冬天似乎很漫長,也很寒冷。北風(fēng)呼嘯而過,刮在面龐上,卷來漫天的雪花,寂然無聲。妻子忽然仰起頭,一張臉上滿是淚痕,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小聲說,“我塔塔最喜歡的,就是下雪天。” 前頭一陣響動,這么深的夜里,應(yīng)該沒有吊唁的客人來。但見游廊里忽然亮起一盞羊角燈,因為孝棚隔得遠(yuǎn),在昏暗夜色里看不清是誰,也許是塔塔生前,恩義深重的故人。 那是我為數(shù)不多體會到離去所帶來的莊嚴(yán)與肅穆,恰似一段樂章的收稍,悄無聲息地寂滅在這個冬夜。懷中溫?zé)?,妻子默默地流淚,我撥著眼前的炭火,卻忽然想起我的瑪瑪,想起她已經(jīng)走了快二十年了。 而她走的時候我尚且頑劣無知,參不透生死。 誰也不知道那天夜里究竟是哪個人,漏夜沖風(fēng)冒雪前來送故人最后一程。只知道那個人來的時候帶著一盞羊角燈,去的時候,塔塔的靈前,多了一支蠟梅花。 為什么要深夜來呢?避開所有人? 好在冬天的夜晚足夠漫長,能夠把這一生歲月,好好講一講。 后來阿瑪?shù)纳碜泳痛蟛蝗缜傲耍3R粋€人坐在窗下出神。那年冬天過得很不太平,因為宮里也跟忙亂。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不知道怎么,突然發(fā)了很重的風(fēng)寒,幾乎快要了他的命。而四阿哥早已被立為太子,監(jiān)理國事許多年。 有一天榮老六把我們喊到家里去吃酒,就在他們家后花園的風(fēng)月平分亭。聽說他阿瑪很不好,一向在他阿瑪與哥子們庇佑下活得痛快的榮老六,生平第一次,長久地沉默。 舒老二,榮老六,當(dāng)年的四阿哥,還有我。我們四個重新相聚在這里,可是畢竟如今心緒,與當(dāng)年很不相同。 至于“風(fēng)月平分”這四個字,我也不知道它出自哪里,只知道我再次見到這四個字,是阿瑪從榮親王府吊唁回來,顫顫巍巍含淚寫下的詞句。 ——風(fēng)月平分,尊罍談舊,各已蒼顏白發(fā)。屈指待拼一醉,祝生申嵩岳。 阿瑪?shù)淖制鋵嵟c養(yǎng)心殿里那一位,頗有幾分相似,也許他們少年時,師從的是同一家。至于養(yǎng)心殿里的那一位,我更看不懂他,只知道他一貫穩(wěn)重威嚴(yán),就好像廟祠里鍍金的神佛。 我望著紙面上淋漓地墨跡,忽然有一瞬間的出神。我下意識看著我的阿瑪,嘗試著去勾摹他的少年時光。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阿瑪當(dāng)真是老了。 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也崩逝在一個冬夜,太子順理成章地成為嗣皇帝,要緊的宗室們連夜進宮,其中也有我。 養(yǎng)心殿里燈火通明,我們跪在殿內(nèi)聽命。當(dāng)年的四阿哥如今已經(jīng)貴為天子,在龍涎香與不知名的火燭氣里,我忽然有一瞬間的惘然。我在這個冬天懷念那個春天,我們幾個約著策馬去京郊。那個時候仿佛沒有什么好發(fā)愁的,就連夫子留下的課業(yè)也不必發(fā)愁。那個時候我只用了一塊石子,就可以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稍稍抬眼,只見御座上的嗣天子眉目沉靜,有條不紊地發(fā)號施令。再抬高一點點,他頭上也不再是澄明如鏡的藍天,而是高懸的金頂,有著迫人的氣勢。御座上乃是四個黑底金墨大字——中正仁和。 我又想起了那個年幼孩童,坐在樹椏上,一本正經(jīng)又滿是向往地說,“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時,以行春令。體元作則,惟圣裁成?!?/br> 他的阿瑪做得很好,我想他也一定能夠做到。 宗室們都散了,皇帝卻讓我留下,沉默著帶我來到東暖閣。 其實養(yǎng)心殿里有個佛龕,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可是從前聽瑪瑪說,大行皇帝年輕的時候,從不信神佛。 那大行皇帝修佛龕,為的是什么呢?是心有所求?還是盼望滿天神佛垂憐庇佑? 宮人們紛紛向他跪下,門邊的小太監(jiān)抬起厚重氈簾,輝煌的東暖閣映入眼中。 我曾經(jīng)在這里無數(shù)次見過他的阿瑪,如今再度來到這里,再也沒有他阿瑪?shù)纳碛啊?/br> 一應(yīng)器物簡潔整齊,仿佛還是昔時陳設(shè),臨窗炕幾上放著瓶蠟梅,暗香幽浮,枝條舒展,與往年每一個冬天一樣。 仿佛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冬夜,我們那些失落了的時光與失落了的故人,還會再回來。 皇帝拿出一個錦盒,遞給我。 他自顧自地說,“真想和你們,再回風(fēng)月平分亭里喝一回酒。” 他這話不知是替他自己說,還是替他故去的老阿瑪。 盒子里頭并沒有什么很貴重的東西,不過是一個被絞碎了的寶藍色荷包,一方印鑒,一張金瓶馬鞍的圖稿,還有一疊塵封多年的箋紙。 惟一特別的,就是一封草擬而成的詔書,柔嘉有度,淑德含章,滿是譽美的詞句。 我嘗試打開一張疊好的箋紙,梅花描金箋,上面小楷蘊秀風(fēng)流,寫著一闋詞。 浣花溪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綠云高綰,金簇小蜻蜓。 好是問他來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末尾朱砂印紅透了箋紙,洇得有些亂了,昭示著它已經(jīng)寂寞在歲月里多少年。 細(xì)細(xì)分辨,印文乃是三個字,寄所托。 常聽人說,先帝與孝靜皇后伉儷情深,是少年夫妻。自從孝靜皇后崩逝后,便再也沒有立過一位皇后。 我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種雜亂的思緒,末了卻輕輕按下,深吸一口氣,說,“這既然是大行皇帝留下之物,必然悉心愛護,珍重?zé)o比。臣以為,不如讓它跟著大行皇帝,一道入山陵?!?/br> 皇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將那錦盒放在炕幾上,躊躇半晌,又問,“你夫人好么?”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乍然問出這樣的話,恭恭敬敬道:“內(nèi)人一切都好,勞主子掛心?!?/br> 他按下話頭,沒有再說什么。 而我最后一次與他平視,微微笑了笑,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四阿哥,“你一定會做得很好,比你阿瑪還要好。我們都在你身邊?!?/br> 我從東暖閣出來,站在廊下,北風(fēng)翻涌,卷起雪霰,吹得廊下碩大的宮燈搖擺不已。 寒夜沉沉,烏鵲揮動翅膀飛過四四方方的天際,幾乎只能看得見一個殘影。 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恒久的寧靜。 我隱約知道,知道在這個雪夜,雖然有人離去,也會有人重逢。 我阿瑪最后那幾年,在府中含飴弄孫,旁的什么也不干。他生命中最后一個冬天,不知道忽然起了什么興,非要出去騎馬。他精神矍鑠,翻身上鞍,騎著矯健駿馬沖進漫天風(fēng)雪,哪怕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還能聽見他爽朗的笑聲。 訥訥早已做了很久的嫡福金,她卻并沒有勸阻,一如往常地張望著他的背影,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 末了,訥訥輕輕說,“由著他吧。他好些年都沒有這么高興了。” 他回來之后幾乎是摔下馬匹,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把渾身是雪的他扶進門,他在我的肩頭用力地咳嗽,身體幾乎轟然倒塌。 宮里皇帝焦急不已,對這位叔父關(guān)切萬分,甚至親自帶著太后與太醫(yī)來看。我阿瑪一邊咳嗽,一邊顫抖著握住少年皇帝的手,忽然笑了出來,眼里是我甚少看見的,欣慰與青春的光彩。 太醫(yī)說我阿瑪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