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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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神佛,諸法空相。 而此時此刻,他仰頭癡癡地問他的祖母,“求不得的,是命嗎?” 老太太沒有回答他。 第88章 昔時金階 他在慈寧宮前跪了一整夜。 卯正時分天光已有些亮了, 難得清曉的紫禁城,并不是在又日新,而是在慈寧宮廣場。群群白鴿飛過天幕, 飛進(jìn)遠(yuǎn)處泛起的魚肚白里。明月高懸,疏星散淡,連呼吸都泛著冷意。 正殿緊閉的大門被打開,謹(jǐn)合規(guī)矩卻又有些乍然,那是太皇太后起身的信號。蘇塔預(yù)先讓人給伺候盥洗、茶膳的宮人遞話,畢竟宮人們來了,看見萬歲爺這么失魂落魄地在慈寧宮門前跪著, 到底還是威儀有失。 祖孫倆都是一個脾氣, 認(rèn)定了的路就不回頭,犟!昨兒老主子下狠手,又是打又是罵, 關(guān)起門來不理他, 那一位才進(jìn)西暖閣就止不住地揩眼淚,流了大半宿的淚也沒睡著。而這位主子更了不得,早晨露寒霜重,萬壽節(jié)過后頭一天就受了這樣的磋磨,那青石板是好跪的?寒氣再浸上來, 不說咳嗽,膝蓋還要不要? 蘇塔向皇帝行禮,溫聲道:“主子上午晌還要視朝, 您一宿沒回養(yǎng)心殿,養(yǎng)心殿的人肯定急壞了。老祖宗雖然嘴硬, 心里還是最疼您的。老主子接不回人, 姑娘傷了心, 留在養(yǎng)心殿,該怎么辦,在主子。您叫我一聲瑪嬤,我也觍起臉,與您說一句,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凈土。凈土雖好,不如做個凡人。” 蘇塔親自扶起皇帝,皇帝沉思良久,末了頷首道:“多謝瑪嬤?!?/br> 李長順在臺磯下探頭探腦,蘇塔又氣又好笑,朝他點點頭,他才敢快步上來,給皇帝磕頭,皇帝已經(jīng)起身,李長順欲要扶,皇帝卻淡淡地說“不必”,那些從不外露的脆弱到底如同驚鴻照影,轉(zhuǎn)瞬不見。 榮親王與平親王來時,皇帝方見完博答哈,榮親王與博達(dá)哈相視一笑,殷勤道,“春色到了五六分,主子這幾日召博大人召得勤,想來是好事將近?” 博達(dá)哈忙說不敢,“是寒食清明將近。萬物潔齊,吐故納新,春和而景明。奴才已經(jīng)盼著桐花萬里,雛鳳新聲。” 二人又互相見禮,博達(dá)哈這才在德佑的接引下,往養(yǎng)心門去了。 平親王聽不懂他們在繞些什么,拽住榮王的袖子問:“寒食禁火,清明祭祖,你兩個怎么還能聊得這么高興?難道還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思,要把誰送進(jìn)去?”他忽然福至心靈,“哦!他是舒公的學(xué)生吧!” 榮親王充滿憐憫地望著他,“你這模樣,讓我想起了一個人?!?/br> 平親王雖然很不滿他這大哥哥的故弄玄虛與顧左右而言他,還是很好性子地接住他的話頭,“誰???” 榮親王十分恭敬地將手拱了拱,遙遙回憶那人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十分感慨,“當(dāng)日乾清宮里撒潑打滾放屁第一人,搶了你畫的好哥子。他沒去上駟院前,約莫也就是你這個樣子。” 這話到底是夸他呢,還是笑他呢?按道理乾清宮里撒潑打滾放屁的確是一件比較威風(fēng)的事情,等老了還能跟兒孫夸耀幾句,至于什么強搶名畫、去上駟院么,真不是聰明人能干出來的人事。 平親王還在這里左思右想,苦苦揣摩,養(yǎng)心殿的簾幔早已掀起,榮親王沒有再理他,徑自往東暖閣去了。 皇帝就站在御案之后,迎上明窗所透進(jìn)來的天光出神。春天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早晨起來看天色,還以為又是個晴天,誰成想到了午后,云就漸漸厚起來。老爺兒不肯露出他的金面,躲在重重云翳后頭,些微現(xiàn)出一個鵝蛋似的模樣,白晃晃的。 榮王并不著急見禮,卻也心疼。當(dāng)真是憔悴,強撐著體面見完博達(dá)哈,看這滿面蕭條的模樣,應(yīng)該沒睡上什么好覺。 榮親王與平親王紛紛向皇帝見禮,皇帝這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扶著膝蓋,恍惚地“哦”一聲,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說“伊立”。他扶著御案的邊沿,連聲音都有些喑喑,垂眼問:“你們上午遞牌子進(jìn)宮來,是為了成明的事吧?!?/br> 榮親王朗聲說是,“端親王人在上駟院,無召不得親來御前。奴才等斗膽為他求個公道。驚聞主子昨夜親自領(lǐng)禁衛(wèi)軍查他的王府,此舉屬實讓宗室驚駭,惴惴不安,還請主子,給咱們宗室一個交代。” 交代?皇帝笑了,那笑意停留在唇畔,到底混雜著幾分無奈,幾分苦澀,誰也說不明白。人人都追著他要交代,成明私自帶他的人離宮,他卻不能說,不能怨。綽奇額訥彈劾舒氏,要打要殺,要流放要下大獄,忠良怨他為君昏聵,是非不分,清流們一齊上折子嚷嚷著要歸田,士子明嘲暗諷,他昧起良心幾乎是被人逼著下旨意,她怨他恨他,他又該找哪個要什么交代! 一旁的平親王也附和道:“是啊哥子,我那哥哥又沒有做錯什么,他都被罰去上駟院喂馬了您還這樣對他,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犯了什么事呢。而且他媽這一向病著,再嚇著了真不好,您這未免也太讓他沒面子了吧!” 皇帝的手撫著御案的一角,方方正正的桌面,桌角抵在手窩里,硌手生疼,他卻仿佛不知痛一樣,用力地抵著,抵地唇齒發(fā)白,腳底虛浮。 榮親王知道平親王說話是有些過頭了,可眼下的時局不出血不能成事。他再度叩首,替皇帝找臺階下,“主子若是憂心端太福金的病,又不好意思驚動,也不必漏夜登門的,禁衛(wèi)軍要保主子安全,主子一開始是好心,這么一鬧,反倒鬧成了大陣仗。主子改日叫上宗室們,找個合適的時候,到老主子跟前說一說,把事兒說明白,讓成明別在上駟院喂馬了。主子表了態(tài),大家也就不懸心了?!?/br> 平親王忿忿不平,剛想說話,卻被榮親王暗地里拉住了,他到底沒敢說。這位大哥哥真是主子忠心的好奴才,當(dāng)真是會為主子描摹找補,這么能說,怎么不去天橋底下,高低給大家伙說一段,那也算是與民同樂呀! 皇帝靜靜地聽著,他眉宇散淡,分不出喜樂,天光照得他整個人都在暗處,底下的人跪著,不敢正眼看他,愈發(fā)顯得遙不可及,煊赫巍峨。 他忽然一嗤,問:“這算不算,天子狩河陽?”不等榮、平二人答話,皇帝自顧自道:“算不算,是不是,有什么要緊?!彼L長吸氣,微微仰起臉,“朕知道了,你們跪安吧?!?/br> 平親王打養(yǎng)心殿出來尚且還在咕噥,他跟在榮親王后頭,與他一道走長街,從隆宗門出去。隆宗門剛好對著軍機處,額訥就站在外頭看天色,見兩位親王過隆宗門來了,按規(guī)矩迎上來見禮,“奴才請二位殿下安?!?/br> 榮親王一向與額訥交情平平。早年從阿瑪口中聽過幾次他的大名,老榮親王說這是個少年才俊,有澄懷,有大志,寬厚仁愛,只可惜生在那樣的門楣,就注定他的人生只能有兩條路,要么清醒而痛苦地掙扎離開,要么半醉半醒地渾濁同流。 不過該有的禮數(shù)不能缺,榮親王點一點頭,客氣地敬他作“額中堂”。 額訥笑著推手說不敢,看他們來的方向,該是從養(yǎng)心殿來,他明知故問,“奴才斗膽,二位殿下今日是為的昨夜端王府之事,進(jìn)宮面圣么?” 榮親王面上還是笑著的,近前半步,掖起手,“這是咱們宗室的事情,往小了說,是羅穆昆氏自己的家事。中堂是外臣,這些年游弋于朝堂,也算個積年。自然比拿起子不懂事的,要更知道分寸,也更明白,什么話講得,什么話講不得?!?/br> 額訥不過一笑,“主子受萬民供養(yǎng),活在世人注目之下,一舉一動皆是公事。奴才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著端王爺?shù)南聢?,昔年在四九城里何等威風(fēng)的人物,還不是主子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要查起來,半點動靜都沒有,禁衛(wèi)軍就圍在門前。便有些,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嘆?!?/br> “中堂行得正坐得直,背后自有托奇楚氏赫赫功勛來倚仗,家里姑娘在主子跟前得臉,與咱們是大不相同的,自然也就不必,白白物傷其類。” 額訥不置可否,恭送二位親王從眼前走過。他直起身來,看見了自己身上的官服,響當(dāng)當(dāng)威赫赫的一品仙鶴,白鶴振翅,翱翔云端,針線繁復(fù)靡麗。 郁蔥兮卿云,仙鶴兮不群。 這一生,他終歸是做不到了。 皇帝到了傍晚,便間續(xù)地咳嗽起來。御前的人屏聲靜氣,李長順好幾次勸著要請?zhí)t(yī),都被罵了出去?;实叟夤?,在東暖閣明窗下瞧折子,炕幾上的奏章?lián)Q了一遭又一遭,壘成一座高墻,批復(fù)完的拿走了,又有新的遞進(jìn)來。時光便在起起伏伏里悄無聲息地流逝,等好容易瞧完,自鳴鐘搖搖擺擺地,指向子時半。 皇帝面上潮紅,扶著炕幾細(xì)細(xì)喘氣。李長順著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見茶水上的錦屏進(jìn)來送羹湯,趁著這個機會,好聲勸道:“主子就算機務(wù)再重,也要保重圣躬。您昨夜就沒有歇息好,萬方臣民,皆仰仗著您呢!” 皇帝接過錦屏奉上來的蓮子銀耳羹,不著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他卻并不急著喝,順手將茶盅擱在炕幾上,“你與她說了什么?” 錦屏沒料到皇帝會這樣突兀地發(fā)問,她背脊發(fā)涼,跪在皇帝靴前,叩首下去,“主子圣明?!?/br> 皇帝重復(fù)著她的話,語調(diào)也有些森然,“圣明……你是從前跟著毓景的,卻沒學(xué)來她半分好處。御前的人忌諱多嘴,更忌諱生一些虛妄的念頭,朕早就與你說過一次,想來你是,過耳就忘?!?/br> 第89章 當(dāng)時喚渡 李長順雖然不明根底, 字里行間,卻也知道錦屏是犯了錯。早就說過這丫頭心比天高,當(dāng)初罰去四執(zhí)庫, 就該讓她在四執(zhí)庫待一輩子。只因毓景念在師徒情分上,變著法地替她開路,才讓她重新回到御前當(dāng)差。如今主子爺冷不丁這樣發(fā)問,想來昨天晚上的事情,與她脫不了干系。 李長順順勢道:“主子,按規(guī)矩……”皇帝卻打斷他的話,只說, “退下吧。” 皇帝偏頭, 望向窗外,禁城的夜晚,只能看見一半的天幕與一半的高墻。他心下凄涼萬分, 又覺得頭昏腦脹, 仿佛生生世世都不得超生一般?;实壅f,“拿一盞燈來?!闭f話間已然下了炕,往殿外走,他走得快,李長順跟在后頭, 趕忙接過四兒遞來的一盞琉璃宮燈,恭恭敬敬地遞給皇帝?;实勰唤舆^了,卻并沒有往穿堂的方向走, 反倒是往宮人的榻榻里去。他穿得單薄,外罩的石青色褂子懸在肩頭, 愈發(fā)顯得整個人憔悴清瘦。 德佑、四兒相互對視一眼, 都沒敢說話, 李長順躊躇半晌,重重嘆了口氣,“你們都別跟著。明兒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把劉太醫(yī)請來養(yǎng)心殿?!?/br> 榻榻里寂靜,隔著十步遠(yuǎn)掛一盞燈,將皇帝的影子拉得長。烏鴉立在樹枝上,振著翅膀,掃得樹葉嘩啦啦地響。透過窗隙,卻看不清她睡了沒有,睡得好不好。明明只隔著一扇門,他卻不敢進(jìn)去,更不敢驚動。他緩緩伸出手來,想要去觸碰什么,惟有夜風(fēng)繞過他的手指,他的手伸到一半,隔著窗戶,終究收了回來。 他竟然對不住她,這樣多。 皇帝到底是病倒了,從白日里開始發(fā)燒,整個人都是倦倦的,沒了精氣神一樣。李長順?biāo)藕蛩@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主子爺,以前哪怕再累,再難,他的穩(wěn)定恒常,是讓人安心的所在,仿佛只要有主子爺在,哪怕外頭兵臨城下,也自有解決的辦法。 可如今這樣,哪個能來勸他呢?五內(nèi)郁結(jié),積郁久了逼出病來,藥石醫(yī)得了身子,醫(yī)不好心。 因著圣躬抱恙,免了常朝。各部大臣得了消息,按照慣例要在這種時候表一表孝心。于是請安的折子足足比尋常多了兩三倍,折子上來,該批復(fù)的還是皇帝,縱然是病了,紛紛擾擾的政務(wù)從來不會忍心給他一點喘氣的時間。 太皇太后得了信,就算先前生皇帝的氣,到底捺不住性子,親自來養(yǎng)心殿看皇帝。昨夜三更天的時候下起雨,春雨綿綿,鬧得人也好沒精神。太皇太后由蘇塔與芳春攙著下了步輦,李長順得了信,一早就迎在廊下等候。老太太見這他就指著鼻子罵:“凍著了也不趕快請?zhí)t(yī),非要由著他的性子,熬到這一日。須知這病拖不得,愈拖愈壞。你們跟前的人,未免太不上心!” 太皇太后就要進(jìn)去,李長順跪在老太太跟前,望了四周一眼,低聲說,“老主子,主子爺正在里頭跟人議事呢?!?/br> “議事!”這話倒把老太太回懵了,鳳頭鞋邁了一半,沒好氣地收回來,瞪著李長順,“都這樣了還議事!議的什么事?有什么大事非要沒眼色趕在這種當(dāng)口來議?” 李長順燥眉耷眼,小心翼翼地回話,“是寧古塔那頭的事?!?/br> 太皇太后便不則聲了。老太太站在風(fēng)口上,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輕輕嘆一口氣,蘇塔托著她的小臂,她卻茫然地偏過頭來看著蘇塔,喃喃問:“我是不是錯了。” 蘇塔知道她心里苦,事情變成這樣,人人都苦。宮墻之下的哪個人不是可憐人,人人都有自己的苦,只是沒法說,也分不出什么對與錯。 太皇太后又道,“我知道是催逼他緊了,他有什么錯,搖丫頭又有什么錯?我知道他在前朝看似威風(fēng),實則勢單力薄。宗室們縱然向著他,也有自己的私心。綽奇與額訥的事他沒有辦法,就連強行為舒宜里氏求個清白,都是困難重重,一個世家能抵得過兩個?若沒有他護(hù)著,估計舒氏到了寧古塔,幾乎沒了人。我懂得他的難處,我想她也懂得,可是有什么法子,種什么因得什么果,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br> 蘇塔安慰道:“先前忌憚著托奇楚氏與鄂碩特氏,縱然受欺負(fù),也不敢聲張,怕誤了大事,打草驚蛇。老主子,主子是您一手帶起來的人,您得信他,每一步棋,都有他的思量?!?/br> 東暖閣里出來個人,太皇太后定睛一看,是當(dāng)年力圖替碩尚說話的徐惟直,那時他憑一己之力,在朝堂上公然頂撞綽奇,繼而摘帽取翎,自請放歸。皇帝雖然萬般不忍,也沒有法子,準(zhǔn)他回建州老家。 太皇太后仿佛瞬間了悟,什么頹廢什么宗室離心,什么病重廢朝什么不見太醫(yī),她的孫兒比誰都明白如何暗度陳倉,如何借力打力。 徐惟直向太皇太后揖首問安,老太太含了氣定神閑的笑,亦朝他頷首,“徐公一向還好?鄉(xiāng)野之樂固然留人,隱于其間,不如致君堯舜?!?/br> 徐惟直笑道:“托老主子、主子洪福,一切都好。臣子昔日不懂事,做了祭仲,好在迷途知返,效身于君,尚不算太遲?!?/br> 老太太進(jìn)去時,皇帝正在理折子,見她來了,從炕上起身,太皇太后卻說不必了,揮揮手,讓東暖閣的人都下去,一扇門內(nèi)只留下祖孫兩個。老太太今日穿著一身雀梅色的春袍,老人家怕冷,在外頭罩上件黛色方領(lǐng)對襟褂子。她提袍往炕邊坐下,錦屏進(jìn)來奉茶,是她吃慣了的六安茶。太皇太后端詳起皇帝的神色,皇帝本就清俊,這幾日消磨得瘦了好些,反倒多了些朗然的風(fēng)骨,老太太啜口茶,慢慢道:“我卻不知該說你糊涂,還是說你聰明!” 皇帝眉目平和,“孫兒的心思,再瞞不過瑪瑪?!?/br> 太皇太后輕輕嘆了口氣,“那日你問我,求不得,是命不是?如今我只能告訴你,是。生在天家,這就是你的命?!?/br> 皇帝默然半晌,炕桌上原本擺著一大束桃花,到底委敗了。他遲遲不肯換,可是天下間哪有長盛不衰的花呢? 皇帝掩面嗽了一陣,沉沉嘆了口氣,他的目光澹然,如同云霧中的山嵐,他答道:“孫兒知道,孫兒還是那句話,沒有辦法。既已種下前因,就必要承擔(dān)后果。她的瑪瑪已經(jīng)沒有了,我只想要她好好的??v然恨我、怨我,也比沒有念想好。如今不過是偷來的時光,能有一日是一日罷了。如今我拼盡氣力,償還清楚,等塵埃落定之后,她是去是留,孫兒都不會強求?!?/br> 尋常午歇的時候,皇帝慣常歇在東暖閣的次間的隨安室內(nèi),明黃帷幔重重低垂,蘇合香升騰四散,無聲無息。 搖光在東暖閣里收拾折子,她近來總愛在窗前枯坐發(fā)呆,不知道該做什么,也不知道該念什么。惟一的執(zhí)念也沒有了,真的到這一天,眼前竟?jié)M是深涼的蒼白。 素紙裹黃綾,一折折疊在一起,再收歸到匣中。明黃云龍紋的坐榻,紫檀雕八仙送壽玉云頭如意,上用之物,尊貴無極。 細(xì)細(xì)風(fēng)來細(xì)細(xì)涼,間聞雷聲成陣,明明桃花都落盡了,他竟然還沒有讓人換掉。 四兒從隨安室騰挪出來,悄悄在隔斷前喚她:“jiejie?!币娝D(zhuǎn)過身來,他伸手往簾幔中一比,說話的聲音跟送氣似地,“jiejie,我?guī)煾缸屛肄k事,您幫我守一守?!彼膊坏葥u光回話,十分夸張地作了個大揖,頭也不回地溜出去了。 皇帝睡得并不安穩(wěn),就連睡著的時候,雙眉都是緊蹙的。床榻前放著盆冷水,他額上搭著毛巾把子,想來是還在發(fā)燒,燒得臉上現(xiàn)出奇異的潮紅。 自從那日回來,這是第一次見著他。 本以為會大慟,本以為會撕心裂肺的恨,可是都沒有,沒有鮮明的愛恨,沒有曲折的悲喜。 可是她能恨誰呢?找個人全心全意地恨起來也好啊。恨額訥?恨綽奇?還是恨他? 她不會恨他,不知道為什么,她恨不起他。他在她窗前的每一夜,她都知道,只是再也沒有力氣,去打開那扇窗。她累了,沒有力氣再去恨,也沒有力氣再去愛了。 搖光輕輕將皇帝額上的毛巾取下,在盆里浸透,換了冷的,重新搭上去。隨安室里靜得很,連風(fēng)吹拂帷幔的聲音都聽得清晰,再靜下心來,東暖閣里自鳴鐘“嗒、嗒”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重重簾帷之間,她忽然聽見他喚“錯錯”,就像一個丟失了至愛的無措孩童,一遍又一遍,茫然地喚著“錯錯”,他喃喃念,“別不要我?!?/br> 仿佛是心中有什么東西霎時斷了,猛地一鈍,生出無數(shù)細(xì)密的痛,鋪天蓋地,不可斷絕。 她忽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隨安室。 第90章 靄靄停云 皇帝的病纏綿了半月, 那一場雨也稀稀落落地下了半月,總以為要晴了,第二日卻總是陰著, 春天不就是這樣嗎,人算不過天公,在紅塵里作繭自縛。 黃昏時分雨漸漸地停了,榮親王府亮起燈,從銀安殿蔓延至后頭亭臺樓閣。榮親王有自己的雅好,下雨天愛點明瓦燈,在后花園拙湖上的風(fēng)月平分亭四角掛上明瓦燈, 云母片在夜色中朦朧如月, 隔著霞影紗的簾幕,別有一番疏慵的美。 使女則提慣用的羊角燈,將客人引到亭中來。榮、端二位親王早已候在亭中許久, 端親王面前的瓜子兒早換掉幾盤。還是榮親王警醒, 看見遙遙而來的一星燈火,趕忙提溜他起來,兩個人將馬蹄袖掃下來,低首問安。 皇帝披著蓑,李長順在前廳沒讓跟來, 他自己將傘收了交給使女,又接過她遞上來的羊角燈,提袍拾階, 到亭中來。 風(fēng)月平分,還是當(dāng)年高宗皇帝賜的字, 榮敏親王跟得了寶貝一樣, 教人做成梅竹雙清紋的匾額, 懸在后花園亭上?;实垩鍪?,看著匾額上的四個字,神思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