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兒不敢亂回，舒家犯了違逆的大罪，知道的也不敢亂說，傳的時候要有個分寸。小端親王暗暗罵了自己一聲，打聽反倒成了告狀，告狀還告到御前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是這幾日跟人扯閑篇兒，依稀聽見了幾句。我也沒想到，碩大人平素看起來這么一老實巴交的人，也能干出這樣的混賬事！”

    皇帝似笑非笑，仰起頭，并不急著回答他的話。窗外的磊落雪光將他半邊臉隱進了暗處，愈發(fā)看不真周。他沒有再說什么，只道：“是好是壞，雪化盡了才知道?！?/br>
    第10章 獨有庾郎

    不過該交代的還是不能忘，皇帝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剛剛進里屋看太福金，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他說自家的兒子不成器，求他千萬看在老親王的薄面上關(guān)照關(guān)照，他自然也答應(yīng)了，只是老福金口中的混賬兒子，其實并沒有他們口中那么不爭氣。

    皇帝想了想，叫了他一聲成明：“如今先頭老親王去了，你襲了爵。鐵帽子王雖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氖酪u罔替，能不能保得住這一門子人的富貴無憂，便落在你身上了?！?/br>
    除了阿瑪額捏，再沒有人會這么叫他名字。小端親王眼眶一熱，應(yīng)了聲“哎”，向皇帝深深叩下頭去：“奴才謹(jǐn)記在心?！?/br>
    因著下午還要面見大臣，皇帝不便久留，盡過心意，略坐一坐就該回。成明一路把皇帝送上馬，猶豫著問：“不用備車么？”

    皇帝朗然一笑，擺了擺手，道：“你回吧！”便領(lǐng)著人策馬，揚鞭馳入那浩瀚的風(fēng)雪里。

    小端親王在門外站了會子，一直見皇帝身影全然不見，才折回身去。這一向尚且還能避會子，先前與皇帝說好了，等年下再往宮里走動，怕太皇太后見了傷心。他掖著手，默默在雪地里走了幾步，還是放不下心來，叫住不換，低聲吩咐：“你宮里城里有人么，替我打聽打聽，舒老太太和七姑娘的下落。”

    傍晚時分雪卻停了，宮人們拿著大掃帚掃著宮道上的積雪，人過了留下溫度，原本青石板上積攢著的冰便化成了一片水，琉璃燈隨著走動的步子微微搖晃，映在地上照亮了萬福紋樣，瀲滟開一片橙黃的波紋。

    上養(yǎng)心殿給皇帝送藥，搖光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情愿的。若說剛開始誤把皇帝叫成了諳達，的確是她對不住人家，可后來皇帝的作為，卻把她心中一點殘存的愧怍敗了個干凈。小心眼，愛挑刺，還自以為是。家里的哥子隨便挑出一個來，也比他要強上百倍。

    可是這話是不敢說的，這話說了是要掉腦袋的。如今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要保住這條小命，日后才好找個機會出宮去找瑪瑪、阿瑪和額捏。她不是一個過于悲觀的人，自小到大家里把她當(dāng)男兒養(yǎng)，養(yǎng)成了一身朗闊的脾氣。再哭哭啼啼整日自傷是沒用了，現(xiàn)在就是要活下去，還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活得風(fēng)生水起。

    因著沒下雪，搖光并沒有打傘，捧著漆盤轉(zhuǎn)入養(yǎng)心殿的影壁，廊下站著的德佑已經(jīng)快步迎了上來，彼此之間道過吉祥，德佑笑著說：“姑娘來了？敬事房的趙師傅才領(lǐng)人進去不久，估摸著該出來了。我替姑娘放燈去，姑娘受累，請在廊下略等一等。”

    御前的人，肯給你幾分笑臉，那便是看得起你，搖光自然也不敢輕慢，笑盈盈地“噯”了一聲，回道：“諳達太客氣了，勞動諳達怎么好？并不是什么金貴物件兒，我擱廊柱下就是了?！?/br>
    只聽霎一聲響，彌勒趙領(lǐng)著人從東暖閣躬身退了出來，德佑望過去，見他雙指一屈，便知道今兒又是叫去，于是接過搖光手頭的燈，轉(zhuǎn)身遞給小太監(jiān)，伸出手引道：“姑娘這就隨我來吧?！?/br>
    皇帝還是那身寶藍色的便袍，倒顯得整個人面若冠玉。雖然這個人的脾氣性格的確不大好，不過樣貌沒得挑，端的是龍章鳳姿美容儀，天家獨有的沉著氣度。

    搖光垂下眼，腳下踩著的栽絨地毯上的花紋如同元宵走馬燈上的畫，接二連三地映入眼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她按著規(guī)矩行禮，將漆盤高高捧到頭頂，口中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主子萬福?！?/br>
    皇帝淡淡“嗯”了聲，留心看書，并沒有瞧她，只遠(yuǎn)遠(yuǎn)伸出手來，等著她上藥。

    不料過了許久，底下跪著的人絲毫沒有要挪動的意思，皇帝的手晾在半空，晾得手肘酸軟，便生了幾分不滿出來，翻頁的時候力道下得重了一些，“嘩啦”聲如同一把帶著金芒的利劍，驟然劃破了暖閣里原有的寂靜。嚇得李長順也跟著跪了下來，連忙給搖光使眼色，心里直叫姑奶奶，可那位姑娘似乎不為所動，直挺挺地就在原地跪著，分毫沒有要動作的意思。

    李長順覷了眼皇帝的臉色，皇帝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微下沉，想來是不悅了。他忙悄悄地提醒搖光：“姑娘愣著做什么？快給主子爺上藥呀！”

    搖光斂著眉目，清清淡淡一張臉，略施粉黛，倒比那些濃妝艷抹、精心打扮的妃主嬪主們更耐看。她的聲音也是清清淡淡的，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恰好落在皇帝耳畔，“奴才手腳不干凈，不敢玷污圣躬?！?/br>
    好一個不敢玷污圣躬，果然是小家子出來的，心眼兒小，膽子卻忒大。舒宜里氏怕是祖?zhèn)鳟a(chǎn)軟釘子的吧？她家軟釘子多，她好四處發(fā)散？前幾日在臨溪亭，剛一見面她就送了他一聲諳達，叫他心里不受用了好幾天，看誰都不順眼，如今好容易釋懷了，今兒又好，直愣愣上御前來頂撞他了，真是好大的膽子??！

    皇帝撂下書，打量著她，曼聲說：“朕今兒剛瞧了個典故，叫做敝帚自珍，朕如今覺得，你很懂得它的意思?！?/br>
    搖光依舊舉著漆盤，回道：“萬歲爺學(xué)識淵博，知道什么是敝帚自珍。奴才愚見，掃帚只要有用處，便沒有好壞之分，理應(yīng)等同視之?！?/br>
    這話里話外是說他格局小了，眼里有貴賤，沒有天下一家的心。皇帝猝不及防又被給了個軟釘子，卻依舊散漫地笑著，瞥了一眼李長順，道：“杵著做什么？宮里不養(yǎng)無用的人，更不養(yǎng)伶牙俐齒的人。朕看你大總管做得久了，眼色卻越發(fā)沒了？”

    李長順耷拉著臉，心想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邊是太皇太后宮里的人，一邊是主子爺，兩頭都不好開罪，真得要他去給皇帝上藥，出了什么閃失，自己的皮還要不要？主子爺不怕疼，他還怕死呢！

    大總管的腦子快速轉(zhuǎn)了轉(zhuǎn)，衡量了一下覺得還是當(dāng)和事佬比較合適，畢竟這藥不是只上這一次，那還有下次下下次，今兒他頂上了，明兒后兒，太皇太后問起來，遭罪的還得是他自個兒。

    他于是賠笑道：“讓姑娘來給主子爺上藥，是老主子的一番心意。老主子掛心著主子爺?shù)膫?，姑娘瞧了，上完藥回去，老主子必然是要問的。因此還是姑娘上藥最為妥當(dāng)。何況如今天兒越發(fā)冷了，讓老主子長久地記掛著反而不好，姑娘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話倒是提醒了她，太皇太后是讓她來上藥的，可不是讓她來上眼藥。何況再僵持著耽擱久了，太皇太后回頭問起來，怎么回話？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膽子瞬間全收了起來，老老實實將舉著的漆盤放在了一旁的杌子上，替皇帝翻起馬蹄袖，用白玉方蘸了藥膏，均勻地攤在傷口上。

    可是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能逮著機會她絕對不放過，因此上藥的時候，手上的力道比尋常重了好些，也不吹。疼么，自然是疼的，怎么能不疼呢？她明面上十分細(xì)致地給皇帝上著藥，是好是壞，萬歲爺您就自個兒受著吧！

    皇帝耐不住了，微微皺著眉頭，“你嘴長著做擺設(shè)么？”

    李長順暗暗替自己抹了把汗，這位萬歲爺?shù)亩旧啵敲餮劭梢姷赜诌M益了。

    皇命在上啊，不敢不從。搖光微微瞇起眼睛，對著那傷口果真吹了兩下?；实圻@才覺得有些受用起來，冰冰涼涼的藥膏輕軟地攤在手背上，原本刺痛著的傷口瞬間便安靜下來。只是她好像有些聽話過頭了，只吹了兩下，便馬上閉了嘴，再沒有下文。

    皇帝這才回過味來，原來吹兩下果真是只吹兩下。行，這人什么都不缺，唯獨就缺根筋，還缺心眼兒。這么喜歡偷jian?；?，打量誰不會么？

    于是皇帝冠冕堂皇地繼續(xù)吩咐：“吹兩百下，一下也不許少?！?/br>
    搖光果真又開始吹了，皇帝心想很好，兩百下，也算是小懲大誡了。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一國之君按下性子來，還斗法不贏一個罪臣之女不成？

    不過這種捉弄人的快樂，的確是許久沒有過了。有多久了？大抵是登基之后，高高的御座早已劃下了一條無聲的界限，在外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如同寺廟里煙霧繚繞后的菩薩一樣，端莊自持，寶相莊嚴(yán)。在旁人眼里，他富有四海，六宮粉黛，其實個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得到了什么也就失去了什么，萬人之上，孤絕得很。

    沒料到她又只吹了兩下，然后便沒有然后了。燭火惺忪照亮了她的半邊眉眼，倒生出一股異樣的柔和。這實在不是個惹人憎惡的模樣，就是里頭的心，著實不怎么樣，成日家凈想著憋壞、到處放軟釘子。

    皇帝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就像找到了玩伴一樣。他緊繃起臉，皺著眉頭，惡狠狠地嚇唬她，“你是當(dāng)朕不識數(shù)？還是藐視君上，無法無天？是誰給你的膽子？”

    而她并不驚惶，低眉順目，眉眼沉靜，“主子博聞強識，這叫以一當(dāng)百。”她說著抬起眼來，明亮的眸子里滿是驚訝與疑惑，重重“咦”了一聲，歪著頭問：”主子爺不知道嗎？”

    那兩丸烏墨似的眼珠，在燈下亮亮的，瀲滟出輝煌的光彩。她故作癡愚，不經(jīng)意間卻生出一種小兒女的嬌態(tài)，令皇帝移不開眼睛。

    皇帝別過眼去，冷冷地哼了一聲，“朕大人有大量?！?/br>
    主子不愧是主子，真會給自己長臉子??！

    搖光是鐵了心的不讓皇帝好受，誰叫他三番五次故意挑她刺來著？雖說現(xiàn)下她沒資格與皇帝唱反調(diào)，可是整人有那么多法子，誰指定一定要明著來？她是個不怕死的，什么仰仗都沒有了，死還怕什么？眼前的道兒無比明朗，在宮里混得好，求了恩典放出去最好，要么讓皇帝厭惡透了她，把她一氣兒趕出宮去算完。

    顯然如今皇帝對她的態(tài)度惡劣極了，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要小心謹(jǐn)慎地伺候，至于這位看她不順眼的主子爺么，有了成見，一時半會不指望他改過來，也就沒有掙扎的必要了。

    因而她上得很慢，等總算上完了藥，抬頭就看見皇帝冷冷地打量著她。她心里打了個激靈，輕輕巧巧地收拾好藥膏，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蹲安，波瀾不驚的眼眸里幾星狡黠一閃而過，如同夏夜里天空中的流星。

    搖光笑得溫和，“奴才這就告退了，萬歲爺好生將養(yǎng)，奴才明兒再來?！?/br>
    東暖閣的玻璃窗寬廣，能夠瞧見外頭的景色。此時天黑了一片，廊下碩大的燈籠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倒是沒有下雪，濛濛夜色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盞擺動的光芒，照亮出她水青色的袍角，皇帝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點光芒逐漸走遠(yuǎn)了，沉著嘴角，神色難辨。

    李長順是早已嚇壞了，躬身站在一旁不敢說話。暖閣里又恢復(fù)了先前的靜謐，像是那一場不知死活從未發(fā)生過一樣，半晌，只聽見皇帝道：“她可真不怕死?！?/br>
    第11章 試看青枝

    昨兒畢竟也算是報了仇，今日心情便沒來由的好，連太皇太后也看了出來，指著她對蘇塔笑道：“這丫頭也忒壞了，這是得了什么好事，自己憋著呢？”

    此時正是進酒膳的時候，搖光親自接了宮人捧著的酒膳盤子，進到太皇太后跟前，熨帖地笑道：“奴才是瞧今兒的小食，做得可真精巧，看了就讓人心情大好！”

    太皇太后卻不信，依言看了一眼，不過是一味芙蓉方酥，一味松子奶皮酥，一味藕粉桂花糖糕并一碗□□茶。這都是往日里吃絮了的東西。太皇太后說：“你怪糊弄我?！北汶S手指了一塊松子奶皮酥，由蘇塔細(xì)細(xì)吹了送到手上，心里卻想起旁的事來，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皇帝手上的傷如何了？”

    搖光忙道：“回老主子的話，如今已經(jīng)發(fā)了水泡出來，等水泡消了結(jié)了痂，便大好了?！?/br>
    正說著，外頭一陣橐橐的靴聲，抬眼間，皇帝已舉步邁進了暖閣，到底是年華正盛的天子，舉動行止之間皆是落落風(fēng)度?；实塾蓪m人侍奉著解了披風(fēng)，里頭穿著一件石青色的褂子，并一件蟹殼青的袍子，勻整地挽出月白色的馬蹄袖，在琳瑯璀錯的燈下看去，愈發(fā)顯得豐神磊落。

    太皇太后擱下了酥，笑吟吟地沖皇帝招手，“外頭冷，多難為你趕來，快炕上坐?！?/br>
    皇帝身上有好聞的龍涎香味，與那日在暖閣里的并無二致，經(jīng)過她身邊時，搖光有意無意地避了避?；实鄄煊X到了，只是沒則聲，心里卻多了幾分得志意滿的滋味，見著他就躲，這莫不是怕了吧！知道怕了就還有救，算是個可教的孺子。

    今兒他早早就議完了事，收拾停當(dāng)?shù)鹊浆F(xiàn)在，就是為了來報昨兒的仇來了。其實按理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一國之君應(yīng)當(dāng)要有能夠裝下天下的胸懷才是，不必死命揪著一個罪臣之女不放，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皇帝偏偏就有這樣的興致，就要和她斗一斗法，來爭一個高下。

    皇帝盤腿在炕上坐了，看見眼前擺開的糕點，不由笑逐顏開：“孫兒今日來得巧，正趕上慈寧宮傳酒膳了?！?/br>
    太皇太后將碟子向前推了推，示意他多進些，又一迭聲命芳春換熱熱的□□茶來，仔細(xì)瞧著皇帝道：“才見完臣工，還冒冷上我這來。這樣的天氣，該傳輦才是，何苦自己走來？”

    皇帝接了塊方酥慢慢吃了，眉宇間依舊是從容的模樣，許是冒雪走久了，深濃的睫毛上積了薄薄一層雪，經(jīng)暖閣里的炭火一烘，悄無聲息地化作了水珠，愈發(fā)顯得皇帝眉眼清朗。他溫聲回道：“養(yǎng)心殿離慈寧宮近，不過幾步路的腳程。若是傳輦來，少不得又要折騰?！被实壅f及此，有意頓了頓，悠悠瞥了搖光一眼，只見她正站在一旁，微微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兒出神呢。

    皇帝不免因著自己被忽視而有些薄怒，此時滿屋子的人都聽著他說話，就她一個人戳在眼窩子里神游天外，誰給她的膽子，讓她眼里這樣沒有主子？

    不過此時也不好發(fā)作，只略略清了清嗓子，接著道：“孫兒前幾日上慈寧花園去，遇見一個宮女在臨溪亭前哭得不像樣子，細(xì)細(xì)問了，才知是受了委屈?！被实郯欀?，語調(diào)里已然摻雜了幾分不悅：“雖說宮女皆是旗下選入，在宮里受了委屈，倒顯得天家不仁。但眼里沒有規(guī)矩，一味啼哭，不究根由，也的確蠢笨，又怎么辦得好差事。”

    太皇太后與芳春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看了搖光一眼，才發(fā)覺她垂著頭似乎在走神，不知道這話她到底聽進去沒有。那日讓搖光去慈寧花園散一散，是太皇太后默許，授意芳春的。只是現(xiàn)下，還不知道是不是和皇帝嘴里提到的對了榫。太皇太后思緒轉(zhuǎn)了轉(zhuǎn)，決定先撇開這個話題，和聲道：“底下奴才不經(jīng)事，年輕姑娘家好面子，受了委屈，不便在人前顯露，背地里哭也是有的?！?/br>
    皇帝卻沒有輕易撂開的意思，在這件事上他非常有深入研究的精神。皇帝沉吟著道：“孫兒已傳了口諭給鐘粹宮，教六宮體察下情，寬仁恤下?！?/br>
    太皇太后微微頷首，說這就是了，“如今快到年下，總該和和氣氣的，這才叫吉祥?；实蹖捜剩翘煜轮?。”

    此后便是一些朝政上的瑣事，年輕的君主心里裝著他的山河，眉梢眼角皆是雄心壯闊。太皇太后一面含笑聽著，在煌煌的燈影下看著她的孫兒，才發(fā)覺他是真的長大了，長成了他阿瑪額捏所期待的樣子，長成了能肩負(fù)大任的一代君王。

    因著天色漸晚，皇帝陪太皇太后說了會子話，就要起身跪安回養(yǎng)心殿了。太皇太后到底記掛著他的傷勢，說你且等一等，招手喚了聲搖光，“你帶上藥，送你主子回養(yǎng)心殿吧。”

    搖光在一旁站了大半晌，直盯著腳下的栽絨毯子看，冷不丁聽見太皇太后傳喚，這才回過神來上前道是，到底是因著站久了的緣故，腳底下便有些木木的。皇帝冷眼瞧著，只當(dāng)她是嚇著了，連眼神也變得有些呆滯。他沒有再說什么，朝太皇太后行了禮，由人簇?fù)碇?，出了慈寧門。

    外頭還落著雪，慈寧宮已然亮起燈來，在昏昏的天色里，愈發(fā)顯得堂皇。因著皇帝以仁孝事祖母，養(yǎng)心殿離慈寧宮又近，因而晨昏定省都是步行。由宮人提著燈在前面開道，搖光捧著藥跟在皇帝身后走著，步履錯落間蕩漾著金色的燈芒，仿佛腳下這條路格外漫長。

    御前規(guī)矩極嚴(yán)，宮人行路皆是鴉雀無聲，只能聽見皇帝玄色的皂靴踏進雪地里，留下深淺不一的簌簌之聲，那上好的靴面被宮燈一照，泛出隱隱的龍紋。

    御駕逶迤行至養(yǎng)心殿，皇帝邁步進了東暖閣，搖光就此止住了步子，像上回一樣立在廊下等候。御前的人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開始忙碌起來。敬事房的彌勒趙每天都會領(lǐng)著小太監(jiān)從廊廡深處轉(zhuǎn)出來，他掖著雙手，臉上永遠(yuǎn)是一幅笑嘻嘻的樣子，任有多糟心的事，瞧見他那一張笑臉子，心里的陰霾總能散了大半。因著搖光也算是養(yǎng)心殿里的常客了，彌勒趙見過幾回，又見御前的人待她皆是客客氣氣的，他是個會順風(fēng)的人，今兒見搖光又捧著漆盤站在廊下候著，隔著幾步遠(yuǎn)，笑瞇瞇地朝搖光點了點頭。

    搖光也忙屈膝福了福，算是回禮了，搭上笑迎上去，問道：“諳達又來遞牌子啦？”

    彌勒趙掖著手說可不是，努努嘴，“姑娘不也是來上藥來了么？”

    搖光也隨他笑了笑，“我左右再來三四天就不必來啦，”她覺得挺好奇地，拐著彎兒問：“諳達是日日都領(lǐng)著人來么？”

    趙成信覺著這姑娘有些愣愣地聰明，站在燈下，容長的身板，如同疾風(fēng)中挺立著的秋草。他聲音低了低，說可不是，“姑娘不知道，這遞牌子也大有講究。軍機們面見萬歲爺，得趁著萬歲爺用膳那當(dāng)口，先遞一輪牌子，咱們管它叫遞膳牌。等晚間萬歲爺進了酒膳，咱們敬事房遞一輪牌子，這綠頭牌上頭，就寫的是各宮主子們的名號。這見誰不見誰，是賞是罰，都在主子爺手里做決斷，”

    搖光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沖彌勒趙又是一笑：“多謝諳達了，原來我起先一直犯迷糊呢?！?/br>
    正說著，德佑從東暖閣出來，趙成信便住了嘴，照舊領(lǐng)著一隊小太監(jiān)，往暖閣里去了。

    于是今兒上藥的時候她乖順了好些，連皇帝也覺察出不對勁了，瞥著她輕輕蘸了藥覆在傷口上，一邊拿嘴細(xì)細(xì)吹著氣?；实郾阌行┘{罕，挑了挑眉，問：“怎么，你今兒不以一擋百了？”

    搖光很生氣，可是她沒法子?；实劾献泳褪翘欤皇菑浝遮w提點提點她，她似乎都快忘了，眼前這個驕矜又倨傲的男人，不僅是滿宮里的主人，更是這天下的主人，她一家老小，甚至她自己的命，都在他手里攥著呢。

    她不怕死，舒宜里氏被磋磨了一次，再也經(jīng)不起第二次了。

    搖光只好怏怏地道：“奴才沒兵了?！?/br>
    皇帝很好心地道：“要不要朕借你一點兒？”

    搖光微不可見地撇了撇嘴，忽然裝大善人，想怕不是瘋了吧！她垂首，將玉方用帕子擦拭干凈了擱在一邊，聲音平淡如白水：“奴才多謝主子，不過不用了。

    皇帝重重哦了一聲，悠悠收回了手，“你太客氣了。”

    慈寧宮新來了一只藍靛頦，太皇太后便親自站在廊下給它添水。那鳥兒長得俊俏，通身的橘褐色，就只有頸下一點，閃著清幽發(fā)亮的藍色，在日光下擺動腦袋，振著翅膀鳴叫。

    太皇太后擱下長匙，以手輕輕扣著架子，那鳥便會意似的撲了撲翅膀叫了一段，太皇太后笑道：“先前我年青時，也養(yǎng)過這么一只。你別瞧它小，叫起來可敞亮。我嫌那鸚哥呆笨，反倒不如它好。”

    蘇塔道：“那會子養(yǎng)的可沒這只俊，通身都發(fā)褐，格格瞧它頸下那一圈毛，亮得跟什么似的?！?/br>
    搖光見老太太高興，便順著道：“奴才斗膽回老主子的話，這鳥叫藍靛頦，用來聽聲口最好。”

    太皇太后納罕地“哦”了一聲，顯現(xiàn)出興致勃勃的況味來，“敢情這養(yǎng)鳥兒，也有講究不成？”

    搖光笑道：“奴才小時淘氣，常隨哥子們玩。眼下承平日久，萬國來朝，百姓日子過得和樂，好玩兒的也多。譬如那花市廟會上常賣的鴿子、鳥、金魚、蟈蟈、蛐蛐兒。奴才小時，屋子里總有一缸金魚養(yǎng)著。到了春夏交，撈□□骨朵放在缸子里，能看上一整日呢?！碧K塔奇道：“蟈蟈、蛐蛐也有人買么？”

    “可不是，爺們兒愛那個，裝在竹籠里聽響動，那是京城里秋天獨一份的風(fēng)景?！?/br>
    太皇太后又問：“這響動竟也有說道？”

    搖光訕訕地笑了笑，“像畫眉、百靈、靛頦，長得俊俏，聲音也婉轉(zhuǎn)動聽。尤以百靈為甚，行里人講究十三套，”她搬著指頭一條一條地數(shù)：“麻雀噪林、家燕細(xì)語、母雞抱窩、喜鵲迎春、學(xué)貓叫、學(xué)狗叫、學(xué)黃雀叫、小車軸響、雄鷹威鳴、蟈蟈叫、油葫蘆叫、小哨鈴聲、吱吱紅叫，也難為它，學(xué)得竟怪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