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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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墻萬仞 作者:平章風(fēng)月 簡介:舒宜里氏犯了大錯,抄家滅族,男女發(fā)配寧古塔。 太皇太后因念著與舒老太太的姊妹情,一架馬車將舒七姑娘接進(jìn)了宮里,免了過,罷了罰。 那時天光溶淡,冬陽如金,他們相見在慈寧。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天子,帽結(jié)紅纓,雍雍穆穆。而她不過是寄人籬下的罪臣孤女,小心翼翼地收斂起所有的羽翼,安靜地坐在太皇太后的身邊。 她是一只飛鳥,不該困囿于萬仞宮墻。太皇太后給她選了無數(shù)條廣闊的道路,只是每一條路里,都沒有他。 —————— tips: 碼字不易,請支持正版,嚶嚶嚶。 -全文存稿,放心入坑!10.27開始日更,因?yàn)榻裉煳邑?cái)運(yùn)比較好嘿嘿 -架空,慢熱,大體從清,考據(jù)噠咩 -沒有金手指,女主不嬌軟,非爽文 -狗皇帝別要求c不c了 -每天9:00準(zhǔn)時更新,沒更新就是在蹭玄學(xué) -泛情者冷情,冷情者有情,有情者無情 -如果男女主分開be的話是be(瘋狂高亮) -2023.1.14正文完結(jié),1.18番外完結(jié)。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崽被pare,栓q 【本文將從2022.12.7開始倒v】 第1章 殘雪凝輝 未初時分雪漸漸停了,倒有了放晴的跡象。冬日里窗紙糊得厚實(shí),屋子里又生了足足的炭,任憑外頭再怎樣冷,也不很相干。些許晴光滲進(jìn)來,連浮塵也懶怠動彈。 芳春打了簾子進(jìn)來,輕輕叫了一聲“姑娘”,里間卻并無人應(yīng)。芳春稍稍安下心來,放輕了步子往次間去,果真看見她正裹著一床天水碧的綾被,在南窗的炕上睡著。 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整個人蜷縮在被里,在睡熟的時候眉頭仍蹙著。那樣清秀的一張臉,因?yàn)榫貌〉木壒?,一絲血色也沒有。 芳春只覺得心疼,并不著急叫她,輕輕將漆盤擱在一旁的小幾上,探身去瞧那銅絲如意籠里的火勢。那炭灰如銀屑一樣,覆著厚厚的一層,炭盆里還燃著的炭火猩紅,便在重重銀灰之間閃動。芳春將籠蓋提起些,用那鐵箸輕輕撥了兩下,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連帶著幾星兒火,倏忽便寂滅了。 待她將籠蓋歸置好回身看時,搖光已經(jīng)醒了,正要起身向她請安,卻被她伸手扶住,還教好生在被里,她赧然笑了笑:“奴才動靜大,擾著姑娘歇息了。” 芳春是太皇太后身邊的老人了,慈寧宮中許多事并不需要她來親自動手。搖光貿(mào)然受了這么大的抬舉,心下很是不安,于是強(qiáng)撐著在炕上朝芳春納了個福,芳春忙攙起,又拿原先那幅綾被仔仔細(xì)細(xì)替她裹好了,才問:“姑娘覺著身上怎么樣?吃了藥,可見好了?” 搖光垂著頭,下顎在雪色中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她穿著一件水藍(lán)色的狐毛袍子,衣裳領(lǐng)口齊齊出了一排細(xì)細(xì)的鋒,抵著她的下巴。因是小睡,并未拆頭,烏黑油亮的辮子盤在頭頂,只插著一支羊脂玉的簪子,這么瞧過去,令人覺得素凈且清冷。 她朝芳春欠了欠身,輕輕道了聲“勞動姑姑了”,緊著續(xù)道:“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謝太皇太后體諒奴才,奴才告了這些時日的假,明兒該去請安了?!?/br> 搖光久在病中,聲線兒沙沙的。明明是十六七的年紀(jì),額上戴了一條勒子,倒顯現(xiàn)出不符合年紀(jì)的老成來。按理說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兒,又是家里僅有的幺女,放誰家不是捧著鳳凰一樣的養(yǎng)著,偏她命苦,才十七歲,就已經(jīng)沒有家了。 芳春擺了擺手,說不著急,“總該把身子養(yǎng)好了最要緊,姑娘身子好了,老主子看著也高興。老主子心里記掛著姑娘,只是姑娘在病里,不好來瞧姑娘。今兒萬歲爺進(jìn)了上好的燕窩來,老主子想著姑娘在病中,飲食上總要清淡些,便讓壽膳房做了這一味冰糖燉燕窩,打發(fā)奴才給姑娘送來?!?/br> 旁的不要緊,萬歲爺三字入耳,搖光便沒來由覺得懼怕。這種懼怕不能在太皇太后跟前的人表露出來,只能死死攥緊了在錦被中掖著的手,寸把長的指甲深深嵌入皮rou,饒是這樣痛,她面上也只能得體地笑著。 其實(shí)她一向睡得都不安穩(wěn),迷迷糊糊地發(fā)著熱,做著夢。好容易睡著了,夢見舊時歲月。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兒,阿瑪額捏四十歲上得了她,作寶貝似地養(yǎng)著。按著舊俗,家里人人都要喚她一聲姑奶奶。老話兒說,雞不啼,狗不叫,十八歲的姑奶奶滿街跑。從前的日子好像是沒有什么憂慮的,在瑪瑪和額捏房中問安,順便消磨一段時光。進(jìn)了早膳,就帶著使女們四處淘氣。她多想就這么一直夢下去,夢到老,夢到死,夢到永遠(yuǎn)不會醒來。那樣就不會在驟然驚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都不在身邊,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一個人,被拘在這四方城里。 她小時候不足,常犯夢魘。瑪瑪疼愛她,便帶著她睡。常常半夜驚醒,瑪瑪總在身邊,把她護(hù)在懷里,輕輕地叫著她的名字,拍著她的背脊,哼著不知名的歌?,敩?shù)氖帜菢榆?,又軟又暖和??墒菫槭裁茨翘飕敩數(shù)氖钟帜菢記?,那樣絕情,任憑她怎樣哭,瑪瑪也不再理會她。 她其實(shí)更愿意去寧古塔的,與其在這錦繡堆里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膽戰(zhàn)心驚地過日子,不如跟著阿瑪額捏一同流放,或者在當(dāng)日立時死了就好了。只要一家人還在一起,死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死了強(qiáng)如活在這紫禁城里好,更何況這紫禁城的主人,抄了她的家,滅了她的門。 芳春見她怔怔地,一雙墨丸似的眼睛再沒了昔日的靈動,只余下深深的蒼涼和空洞。整個人灰敗而失神,不像這個年歲的姑娘該有的模樣,倒像是一截即將枯敗的朽木。 舒宜里家的事,她是知道的。萬歲爺用了那樣凌厲的手腕來懲辦,可見是壞了多大的事。舒家的老夫人與當(dāng)今太皇太后,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雖說身份地位到底不一樣,老姊妹情分還是在的。抄家流放,一門里的男人女人無非有幾種去處,寧古塔是苦寒之地,別說在那里活著,去的人半數(shù)都死在了路上。若是發(fā)與披甲人為奴、或打、或殺、或賣,這樣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別說一門里最親的不忍心,便是她這個外人聽了看了,也不忍心。 這些日子,太皇太后刻意沒來瞧她,可是慈寧宮里不缺耳報神,她人品性子怎么樣,太皇太后過了耳朵,聽在心里。到底是大家里出來的人,行止有度不驕矜,若不是因?yàn)檫@一遭變故,定能找到稱心如意的好人家,嫁過去便是當(dāng)家的主母奶奶,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過完這一生。 人生有諸多變故,更何況在天家手底下當(dāng)差。人前看著風(fēng)光,其實(shí)命都攥在主子手里。主子高興了,抬舉你,狂妄自大把主子惹惱了,殺你不過是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的事。 或許這就是帝王心術(shù)吧,芳春想著?;实墼谔侍蟾爸列ⅲ齻冞@些跟前人也溫和,從沒說過什么重話。蘇塔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她是太皇太后入宮來跟前數(shù)一數(shù)二的得意宮人,因此皇帝也敬重她們,喚她們一聲瑪嬤,時常放恩賞給她們。若不是她跟著太皇太后這么些年歷練下來,她幾乎都快忘了,那個笑著叫她瑪嬤的人是這天下的君王,在前朝,他有著這樣厲害的雷霆手段。 芳春有心寬慰她,見她沒有回話,只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便軟聲說:“如今姑娘在慈寧宮里,便不用驚也不用怕。老主子是最溫慈不過的人了,姑娘有老主子庇佑著,不必憂愁什么?!?/br> 搖光這才回過神來,臉上騰地一熱,知道自己是壞了禮數(shù)。外頭總算放晴了,太陽慢慢挪騰了出來。黃澄澄的日光落在五蝙捧壽剔紅漆盤中央的盅子上,倒顯得貼上了一層金箔似地,細(xì)細(xì)碎碎地發(fā)著光。 她盯著那一盅燕窩,只覺得五臟六腑被攪動得翻騰起來。頭又開始暈,甚至想嘔,她死死地忍著,面上仍是一幅寵辱不驚的神色,只是顯見透出了幾分歡喜來。她掙開被子下了炕,朝芳春磕了三個頭,嘴里說著“奴才謝太皇太后、萬歲爺恩典?!奔?xì)膩的皮膚重重壓在溫涼的地面上,她只覺得渾身作燒,并不覺得冷。 芳春親自攙了她,這姑娘在禮數(shù)上如此謹(jǐn)慎周全,未嘗不是因?yàn)榧娜嘶h下的緣故。不敢行差踏錯,你對她有恩她不欠你,該怎么還怎么還,雖有不愿讓人看輕了的緣故,總還是存著幾分大家的禮數(shù)與傲骨。芳春笑吟吟地道:“瞧我和姑娘說話,渾忘了來意。”說著便將描金的盅子在搖光跟前打開,朝她推了推:“奴才得看姑娘進(jìn)了,才好回去復(fù)命呢?!?/br> 大病初愈的人,嘴里吃什么都沒有味道。里頭剔透無暇,濃稠絮密,她一見著就紅了眼圈。舊時在家里,瑪瑪最愛吃這個,早晚使人吊一銚子送來?,敩斪屗裕偘杨^歪到另一邊去,瑪瑪總是笑著說她是犟丫頭。如今她困在這皇城里,與家里人都斷了信兒。不知道瑪瑪好不好,阿瑪額捏怎么樣,她一定要想法子找著他們,然后和他們在一處,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心里有了奔頭的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她拿著小銀匙小口小口地吃著,眼里卻漸漸生出光亮來,仿佛是在雪地里前行的人望見了前路,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于是拼命走拼命走,不顧一切地走。 芳春見她吃得認(rèn)真,仿佛不是在吃燕窩,竟是在掙著要活命一樣。眼瞧著一碗燕窩見了底,芳春看著踏實(shí)且歡喜,笑吟吟地道:“姑娘是個不自棄的人,老主子沒有看錯姑娘。” 和聰明人打交道,你只需要稍稍一提點(diǎn),她便能自己找著門路。老主子知道舒老太太的舊例,暫且沒把舒老太太過世的消息告訴她。這樣也好,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有了盼頭就有求生的氣力。她纏綿病榻這么些日子,固然有傷心過頭了的緣故,最要緊的怕還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yī),頭一件事就是要自強(qiáng)。里子站不起來,外頭人再怎么肯幫扶你,也是徒勞無功。 作者有話說: 2022.9.9 第2章 浮光躍金 事兒也辦完了,該回去復(fù)命。芳春不便久留,搖光送著到門口。剛打起簾子,外頭金燦燦的日光就挨在她身上。瘦瘦的一個人,被這樣一照,倒還顯得有了氣色,愈發(fā)襯得整個人肌膚如雪,眉眼流波。芳春心念一動,頓住步子,和聲笑道:“外頭終究冷,姑娘大病初愈,不必遠(yuǎn)送了?!?/br> 日光照得搖光眼中一亮,呼吸間泛起清冽,是雪后的氣味。天光正好,太陽出來了,愈發(fā)襯得紅墻綠瓦莊嚴(yán),不像先時下著雪,腦子里混混沌沌的,四處看不分明。如今倒覺得敞亮,也許是終究定下了心思,知道該怎么走,知道該怎么活。 只聽芳春道:“姑娘病好了,過幾日便去老主子跟前請安吧,也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奴才再多嘴一句,勸姑娘不必盡日悶在屋子里,現(xiàn)下宮里都在歇午晌,姑娘悶了,趁著這天光,大可出去走一走?!?/br> 出去走一走,她也是想的。譬如悶久了的人,不知道外頭的好,偶一透風(fēng),在心里撒下了生的種子。她何曾不是活潑愛鬧的性子,家里人縱著她,小時候和哥子們在后院里爬假山,大了一些隨他們出去騎馬,旗人家姑奶奶拋頭露面,從不算丟人?,F(xiàn)在想想,仿佛都是在前世了。 于是便有些躊躇起來,芳春難得看見她露出這樣的神色,這才是這個年紀(jì)、這樣人家姑娘該有的神色。搖光帶著些期盼地望著她,“可是……我不熟,不知道上哪去。若是壞了規(guī)矩,便對不住太皇太后的洪恩?!?/br> 芳春說不礙事,“老主子一心只盼著姑娘好,正愁沒法子開解姑娘,姑娘是個活泛人,省得自己開解自己,老主子歡喜還來不及。奴才此趟去交差,替姑娘在老主子跟前回句話就成了?!彼f著笑了一下,話語里含著鼓勵,“姑娘頭回來,四處不熟悉,不妨事。咱們慈寧宮有自個兒的花園。您出了慈祥門,朝右邊沿著慈寧宮墻根兒一直走,進(jìn)永康左門,和慈寧宮對著的就是長信門。姑娘打那里進(jìn)去,過攬勝門,就到了慈寧花園了。那兒是太后太妃們禮佛游賞的地方,人少也清凈,姑娘到園子里去散散,只別進(jìn)里頭屋子,到底心境也開闊些?!?/br> 芳春不緊不慢說了一通,望著她問:“姑娘記下了嗎?” 她那張瑩白色的臉龐微微地泛起紅暈來,許是病久了的緣故。她給芳春納了個福,低低說:“謝謝姑姑,我記下了。出慈祥門,進(jìn)永康左門,從長信門過攬勝門。奴才謝太皇太后的恩典,必在未時四刻前回來。過幾日便去太皇太后跟前請安?!?/br> 說了這么久的話,她覺著有些乏,更覺得難受。搖光慢慢走回炕沿上坐下,瑪瑪、阿瑪額捏是一定要找的,可是她如今是個罪臣孤女,是太皇太后放的恩典,把她接到宮里來。她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連自己也保不住,何談保住自己的家人?如今能夠仰仗的,只有太皇太后。她只在入宮的頭一天見過太皇太后,不過一面,她就昏了過去,如今再回想,實(shí)在沒有什么印象。 不過早日上太皇太后跟前問安,總是不能再拖了。家里費(fèi)盡力氣保全了她一個,她要是再委頓下去,還有什么臉面去見瑪瑪和阿瑪額捏? 搖光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真的是很好的天氣,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出去過了,或許自打她進(jìn)了慈寧宮起,外面的世界、她戀戀不舍的家,就已經(jīng)無聲地把她拋棄了。 她掀起鏡袱,對著鏡子自己挽了挽鬢發(fā)。從前額捏跟前的常嬤嬤給她梳頭,嬤嬤的手軟軟的,額捏就在一旁笑著看。 因著芳春先前跟她跟前伺候的使女叮囑過了,她們見搖光出來,也不過垂首一福。搖光還了一福,沿著墻根走了一陣,便看見慈祥門三個字在眼前了。她心里踏實(shí)了些,繼續(xù)往前走,一路低著頭,只看見殷紅的宮墻和素白的雪,聽見自己的鞋踏在雪上松軟的聲音。有穿著藍(lán)灰色衣裳的小太監(jiān)拿著長掃帚掃雪,她有意低下頭,盡量讓他們不要注意她。這一程仿佛走得格外漫長似的,等她終于想起來要找門的時候,映入她眼里的是一望無際的宮墻,琉璃瓦轉(zhuǎn)承著日光,她呼吸間都冒著白氣兒,只覺得這宮墻怎么這么高,這么長。 慈寧花園是特地修建了給先朝太妃們閑游禮佛的地方,這個時節(jié)太后太妃們都在歇午覺,自然沒有人會到這里來。搖光一路暢通無阻,她本就生得單薄,衣裳又撿著素凈穿,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讓人以為是上哪里辦差的宮女,也不會疑心其它。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只覺得眼眶發(fā)酸,竟是像是掙命一般地走。她不喜歡紅墻,不喜歡那飛翹的檐角,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就像是織了一張?zhí)齑蟮木W(wǎng),要把她縛在這里,縛到老,縛到死,縛得永世不得超生。 從攬勝門進(jìn)去,迎面而來便是一大片松柏,在這乏味的寒冬綠得令人心生歡喜。梧桐銀杏那些樹,都只留下枝干子了,可是松柏不一樣,它四季常青,不管外頭什么樣,它也長長久久地綠著。 臨溪亭下有個小池子,里頭的水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枯荷早教人除干凈了,連桿子也見不著。冰下好幾尾紅鯉在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搖光一路疾走到亭上,被漢白玉欄桿攔住了去路,她頓住了步子,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瞧著池子里的紅鯉。那些紅鯉以為是喂食的來了,紛紛朝她游過來。湛湛天光之下,浮光躍金,隔著一層朦朦的冰,倒顯得那一群紅鯉像一團(tuán)團(tuán)花一樣,盛放又合上,身上紅鱗映著陽光,像是畫里用金粉描了一條細(xì)細(xì)的邊。 她覺得一陣頭暈,恍惚想起小時候跟著哥子們?nèi)ツ顣?,其?shí)哪里是在念書啊,分明找了借口溜出去玩。哥子們背書,她也背,只是哥子們背的大學(xué)中庸,她背的三字經(jīng)。那時候頭上頂著兩個小小的揪兒,認(rèn)真背起來,搖頭晃腦的,一張稚嫩的臉還故意緊繃成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引得哥子們好一陣發(fā)笑,最后連先生也掌不住,跟著笑起來。 后來讓瑪瑪知道了,為了替她解氣,好生訓(xùn)斥了哥子們一頓?,敩斀趟硶?,背《滕王閣序》、背《岳陽樓記》?,敩斦f女孩兒家不比男人,一輩子也許就拘在四方院子里了。外頭大好河山也許一輩子就見不著了,那多可惜啊。越性兒多背些前人的詩句,也就當(dāng)是自己看過了。 那時她就在瑪瑪院子里念書。夏天的時候,院子里錯落擺著幾大缸荷花,碩大的荷葉因風(fēng)搖動,稀稀疏疏地傾斜下天光來。缸里也養(yǎng)著幾尾魚,在水中漫無目的地游著。她背著背著,聲音就低下去了,只顧著拿手去撥水,從掌縫里穿過去,涼絲絲的,可以消磨掉一整個夏天。 她望著池子里的魚出神,也許是見了風(fēng),眼淚難以止抑,順著臉頰留下來。先前在芳春姑姑跟前,怎樣也不能哭。本就是死里逃出來的一條命,再成日家哭哭啼啼地,豈不是不識抬舉,招人嫌惡?可是這里沒有人,不會有人來理會她,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后怕,一肚子的難受! 她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白凈的手掌上齊齊印著月牙似的紅痕。作養(yǎng)得細(xì)嫩的皮rou一襯,更顯得觸目驚心。她覺得五臟六腑都攪動起來,整個人跟瞬間被抽空了一樣,再也沒有氣力,順著漢白玉的欄桿緩緩地滑下去,“嗬”地一聲,終究哭了出來。 哭出來好,哭得眼淚鼻涕混在一處,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什么也顧不得了。就好像從前受了委屈,窩在瑪瑪懷里哭一樣?,敩斠贿呡p輕拍著她的背脊,一邊開解她,瑪瑪說不能哭,旗人家的姑奶奶最是要強(qiáng),淚珠子是金貴玩意,輕易不能流下。再大的事情、再兇險的劫數(shù),自己咬咬牙,總有挺過去的時候。 可是現(xiàn)在,瑪瑪、阿瑪、額捏,他們都不要她了。 “別哭了?!?/br> 搖光從一片渾噩里回過神來,愣了一愣,只覺得背脊發(fā)涼。眼前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人,一身佛頭青的袍子上,密密匝匝的寶扇葫蘆暗紋綿迭開去。袍角下露出一雙石青色的皂靴,她淚眼迷蒙,看得并不分明。 他的聲音很好聽,又溫和,又清朗,如曳金振玉。 她慌忙去擦眼淚,深深吸了口氣,雪后冷冽的氣息伴著草木之味,一股腦全進(jìn)了她的鼻子里。她霎時清醒透了,知道方才是犯了大忌,宮里啼哭總是不吉。她心亂如麻,只覺得耳朵里嗡嗡地,整個人身上發(fā)虛,才恍然發(fā)現(xiàn),后背已浸透了冷汗。 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不矜不伐,還是那樣從容的聲線,如陽光穿透云翳。 一方帕子遞到了她眼前。那人頓了頓,說:“接著吧。” 檀色的帕子,堪堪遮掩住了下頭修長的手。帕子上頭漫著落花流水紋,細(xì)細(xì)密密的鋪展開來,在日光下熠熠流輝。 搖光并沒有接,屈膝跪下,頭壓得低低的。因著才哭過一場,又久在病里,聲音顫顫地卷著沙啞,像是日晚溪水邊的細(xì)細(xì)流沙。 “奴才犯了錯,請諳達(dá)責(zé)罰?!?/br> 第3章 綠云高綰 因搖光將頭低得極低,他能看見的只有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擰成辮子整整齊齊盤在頭頂上,另插了一支羊脂玉的小簪子,溫潤的白與深亮的黑撞在一起,平添了幾分簡單朗闊的美。 那人怔了一怔,“你在哪里當(dāng)差?” 搖光勉強(qiáng)定下心神來,先頭芳春說這里是太后太妃禮佛玩賞的地界兒,囑咐她別進(jìn)里頭軒館。她于是順著回道:“奴才是慈寧宮花園里灑掃的宮女?!?/br> 那人手放在半空許久,見她不接,也不勉強(qiáng),淡淡道:“入宮時沒教過規(guī)矩么,哭哭啼啼,像什么話?” 他話語里有幾分薄怒,想是沒見過這樣不識好歹的奴才。搖光感念他的好心,原本以為這宮里是極驚險的去處,重重規(guī)矩能吃了人的心,要了人的命。卻不想她還算幸運(yùn),慈寧宮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未曾為難她,今日犯了錯被人撞上了,也還顧念著她的體面。 在絕境里的人久了,旁人只要給一點(diǎn)好,她都覺得是溫暖。她心里暗暗記住了這一方落花流水紋的帕子,記住了這一身佛頭青的袍子,記住了這聲音。倘若有緣法,往后還能再遇著,只要她能搭把手、幫上忙,她絕不會皺眉頭說一個不字。 那人不過一哂,將帕子撂了,越步倚在前頭欄桿上,傾身看魚去了。 搖光拾起帕子,仔細(xì)把眼淚擦拭干凈。方磚上頭冷,她沒換衣裳出的門。先前屋子里生了炭盆,一身夾棉的袍子盡夠了??墒峭忸^不同,雪后初霽是最冷的時候,方才她哭得盡興不覺得,如今兜了冷風(fēng),臉上淚痕迎著雪氣,身上便有些寒浸浸的。 她將那方帕子疊好了,撫膝起身轉(zhuǎn)過去,卻只能看見他的一個背影。他負(fù)手探出身去瞧池魚,身姿挺拔,穿著一件石青色暗花綢的坎肩,在天光下的一片琉璃世界里,愈發(fā)顯得清貴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