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節(jié)
賀拔勢推著她的后背往前送,催促道:“走啊,難不成要留下來陪我?” 她最后看他一眼,繼續(xù)往上爬。 馥郁的酒香肆意流淌,若鹿懶散地躺在白骨堆上,笑著遞上酒壺,“光姐,寧師兄怎樣?” 她接過酒壺,大灌一口,“他很好,給你買了湖景房,就在茅草屋隔壁。白花花也很好?!?/br> “那就好?!?/br> 若鹿扛起她的身體,高高托起,送上更高的地方。 和光看到很多人,死在曜臺的同伴,死在盛京的同胞,一具具一捧捧托起她。 兩具緊緊相擁的身體同時回頭,溫和地望著她。 和光道:“唐道友,貧僧沒能把你的遺言告訴澹臺道友,她隨你去了。你們的衣冠冢立在藥宗的無望崖,大衍宗和昆侖的道侶紛紛探望?!?/br> 她路過每一具尸體,記起每一個人,問候一句句話,緩慢而又鄭重。 撫過最后一具白骨,山頂就在眼前。 就在這個時候,強風兇猛刮過,吹得衣袍獵獵。熟悉的沉香味從上撫來,和光不禁愣住。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伸到眼前,僧袍袖口隱隱露出黑色曼荼羅的紋身。 師叔。 她頓了頓,才敢抬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侵入視野,她的心好似被人捏緊一般,難以喘氣。 “把手給我?!?/br> 她依話伸手,卸掉全身的力氣,任他一力拉她上去。 和光深深端詳西瓜師叔,她知道師叔已經(jīng)死了,這個是假的,是心魔,她都明白,但是她真的好久沒見師叔。 這張臉龐就在面前,讓她有種錯覺。 一直壓制心底的情緒躁動不安,胸口壓抑得厲害,喉嚨忽地腫了,眼眶突然熱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從離開不周山起就緊繃得神經(jīng),不受控制地慢慢松弛下來。 師叔的笑容還是那么溫和,第一句話宛如輕柔的暖風瞬間撫平她繃緊的神經(jīng)。 “累了吧?!?/br> 心底的情緒壓不住了,如潰堤的洪水般,迸出心臟,沖過胸膛、喉嚨,從嘴里噴涌而出,一口氣化成揪扯的哭聲。 視野一花,淚水就溢出眼眶。 從師叔的平靜無波如大海的瞳孔里,和光看見自己重重點頭,看見嘴唇囁囁嚅嚅,吐不出一句話。 他抬手撫摸她的腦袋,如同他們啟程前往曜臺那日。 兩瓣哆哆嗦嗦的嘴唇,抖出一個個豆粒般斷裂破碎的字。 “報......報仇了......他們都付出代價了,殷羨、季子野、賀拔六野、虞世南,天極界的世家大族,逾疆界的刀門......” 和光的手指頭不住地顫,每道出一個名字,就往下扳一根手指頭。 忽然間,溫暖的大手覆了上來,包住她的手,把她的顫抖壓了下去。 她抬頭望去,就見師叔的眼里全是滿意和寬慰。 他說,“休息一下吧?!?/br>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咔地一聲,她聽見鎖住心臟的鐵籠解開了。 雙眼的熱意活像燒開的沸水,咕咚咕咚冒泡兒,往外濺起溢出。 這些日子的情緒,壓抑、痛楚、委屈......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爆了開來。 他耐心聽她發(fā)泄完,才道:“躺會兒吧?!?/br> 他帶著她躺了下去。 后腦勺觸到地面的剎那,漫溢的腥臭味陡地消失了,竹林的清香味包裹兩人。 黑幕一晃,青綠的竹葉搖了下來,從天際一株株一束束疊起,四面八方環(huán)繞她們。 藍天白云綴在上空,泥土草地墊在身下。 呼吸之間,她們又回到殺戮禪后山的竹林,回到他給她特訓的那一日,回到平靜安逸的歲月。 那時的一幕幕,又翻上她的腦海。 金鐘罩的碎光、一顆顆亂射的瓜仁、師叔慵懶的笑意...... 和光忍不住笑了出來,手指無意間碰到溫暖的皮膚,她的小指貼上師叔的小指。 偏頭一看,撞進一雙溫潤沉穩(wěn)的眼睛,深邃無波的眼里全是她。 鬼使神差的,她又把無名指靠了上去,貼住他的無名指。 “師叔說過,天曜大戰(zhàn)結束要去參詳【世界的終極】。”和光自得地笑了,“就在剛剛,我參透了。” “是么?感覺怎樣?”他揚起唇角。 她沉吟片刻,感慨道:“最大的感受就是,世界好大啊,原來我們所在的諸天萬界那么小?!?/br> 他哼笑一聲,“沒有絕望?” “要說沒有,那是說謊。前路確實很黑暗,如今的諸天萬界仿佛航行在怒波海潮的小舟,找不到靠岸的港灣。”她停住了。 “嗯哼?!彼托牡戎?,支起手肘,撐住臉頰,垂眸凝視她。 她也照樣撐起腦袋,回看他。 “師叔說過,坐在指揮臺,如果什么也看不見,就不能領導眾人。只能看見地平線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大量的普遍的東西,那是平平常常的,也不能算首座。只有當還沒有出現(xiàn)大量的明顯的東西的時候,當桅桿頂剛剛露出的時候,就能看出這是要發(fā)展成為大量的普遍的東西,并能掌握它,這才叫首座。” “我想,我已經(jīng)看到那個桅桿,它會指向靠岸的港灣,我可以......” “不,我會把眾人帶向希望的港口?!?/br> 清風徐來,片片竹葉穿過兩人之間。 他微微歪頭,“那就好?!?/br> 和光還沒看清師叔眼底的深意,視野一黑,血腥味鋪天蓋地罩了下來。 心魔幻境又變回骷髏山嶺。 他牽著她的手,把她送上寶座。 她心里不再有上次的豪邁和狂妄,而是對尸骨的敬畏和沉甸甸的責任。 首座之位,撐起天穹,壓住地面,沒有她想象得那么輕松。 她感受心臟的束縛感,不禁皺眉。 他察覺到她的變化,笑道:“這次,光真的堪破了?!?/br> 天頂投下一柱強光,罩住寶座的她,把他隔在幽暗。 骷髏山嶺一寸寸崩塌,四方黑幕一丈丈碎裂。 他拉她起身,“該出發(fā)了?!?/br> 放下他,繼續(xù)啟程。 她的手指搭在師叔掌心,暖意傳來,心口的鎖鏈會松些。稍稍遠離,沉重的壓迫感頓時強了。 心里不愿松開,好想一寸寸攀上去,牢牢握住。 仰頭望了眼天頂,他朝她輕輕點頭。 她還是松開了。 天色大亮,轉眼間離開心魔幻境。 指腹摩挲的碎紙,深深淺淺的墨跡透出師叔的汪洋恣肆。 【等我?!?/br> 捱過數(shù)個輪回,他終會回來尋她。 另一邊。 寧非天三人實在放心不下,匆匆趕來坤輿界,直奔萬佛宗。 熾熱的太陽高高掛在天際,流云愈加厚重,風力愈加強勁,天光仿佛壽命將盡的夜明珠,一亮,一黑,一亮......隨時可能發(fā)生預料之外的變化。 變幻莫測的天色,把壓抑苦悶的氣息罩向大地。 和光躺在樹下,粉色的桃花落了一身。鋪住臉龐的信封濕透了,兩行清水流向草地,綴在花瓣。 金色的陽光穿過枝葉縫隙,照在信封。強風一吹,信封隨風而去,光斑直直落在她臉上,落在綻開笑意的唇角。 三人想象的眼淚仿佛是錯覺,只見她的眼角并無淚痕,分明是微微上揚的釋然。 丹田的佛力已然平緩,隱隱有些進階的征兆。 寧非天松了口氣,“沒事就好?!?/br> 烏束嘖了一聲,“差點以為你要像那些酸儒生一樣自殺。” 和郁笑了笑,“還好還好?!?/br> 和光拍了拍衣袍的泥土,緩緩起身,朝三人招招手,“來得正好,我有話對你們說?!?/br> 寧非天道:“關于【世界的終極】?” 她點點頭,笑道:“不止諸天萬界,萬界以外的世界那么大,天地那么廣,你們能夠想象嗎?” 三人蹙眉,一時之間沒想清她的意思。 “哈?” 烏束瞇縫眼睛瞧她,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和光直直注視烏束,“與魔域比起來,萬界仿佛滄海一粟。千壑界一界之主的地位,烏代表不覺得屈就了嗎?” 這話好似一顆火苗,把他釘在原地,捅入喉嚨直鉆胸口,勾出烏束心底的無盡欲念。 呵,烏束笑了,身體忍不住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