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不知如何回話。周圍的弟子愣愣看著，也不知作何反應(yīng)。

    殷羨笑著拍拍李四的肩膀，“大家愣著干嘛？還不快恭喜他，以后說不定提攜大家?！?/br>
    弟子們互相傳遞眼神，只能一下下拍掌，僵硬道賀。

    李四感受肩膀漸漸加大的力度，腦海深處關(guān)于殷羨的記憶緩緩浮了上來，心下越來越不安。

    “以后什么打算？把那姑娘帶出幻境?！?/br>
    李四干笑道：“秘境中人怎么帶得出去？”

    “那你留在秘境陪她？”殷羨垂眸俯視他。

    腦子敲起警鐘，李四終于明白殷羨的目的，連忙跪了下去，“師弟錯了！不過貪戀軟玉溫香，絕沒有其他心思！”

    殷羨一腳踢開李四，自個人坐上椅子，雙手疊交在膝蓋，“李四啊，師兄記得你好女色，畢竟你在刀門就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早已交換信物，就等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結(jié)契道侶。你這么做，對得起那守在家里的青梅嗎？”

    李四重重磕頭，“師弟豬油蒙了心！出去就和赫連家決裂。”

    殷羨笑了，“別等出去了，現(xiàn)在就決裂吧。正好人也給你帶來了?！?/br>
    李四疑惑抬頭，就見殷羨朝肖遠道使了個眼神。肖遠道打開靈獸袋，吐出一個五花大綁的女人，正是他的結(jié)契道侶赫連紫。

    赫連紫滿臉不可置信，李四心頭難以控制得刺痛。

    殷羨扔下小刀，“展示你的誠意吧，可別讓師兄失望。”

    李四爬去撿起小刀，看著道侶悲戚的臉龐，往日朝夕相處的回憶涌上心頭，怎么也下不去手。轉(zhuǎn)頭看向殷羨，就見他興致勃勃地看戲。

    李四把刀抵在她的喉嚨，猶豫許久，怎么也下不去手。當(dāng)初青梅竹馬的記憶早已淡去，遠遠沒有此世的記憶真切。

    殷羨道：“師兄也不想逼你，這樣，今兒你和這姑娘，只能出去一個?！?/br>
    話音剛落，噗嗤一聲，刀尖沒入赫連紫的丹田。

    李四合上她的眼睛，朝上恭敬行了個大禮，“多謝師兄！”

    “夠狠！”殷羨滿意重拍李四的肩膀，“這才是我親自挑出來的弟兄！”

    此時，所有人終于回過神來，今日他們齊聚于此的原因，逾疆界要清掃門戶。

    肖遠道從懷里掏出一沓文書，其上寫著各人的經(jīng)歷。他剛打算念，殷羨抬手制止，親口道出所有人的經(jīng)歷。

    沒有文書，沒有畫像，卻能記住所有人的兩張臉龐，把他們的罪責(zé)銘記于心。

    “王朝字，成日流連賭坊，為了賭博甚至推卸任務(wù)?！?/br>
    “柯任，娶妻生子，把她們安排在基地三里外的住宅，每次改換駐地，都帶著娘倆，呵?！?/br>
    “張坎，三十年前與劍修結(jié)拜兄弟，不止出錢供他修行，五次挪用基地公款，十次私盜玄鐵與人?！?/br>
    ......

    每喊一個名字，便有一人跪下。等到殷羨停下，室內(nèi)還站著的寥寥無幾。

    殷羨長長舒了口氣，語氣漸漸平靜下來，“這次任務(wù)時間過長，大家快忍受不住了，師兄能理解。但是，你們不該做有害任務(wù)的事情，千不該萬不該沉迷于這個該死的幻境。”說到最后，還是忍不住狠錘椅子把手。

    “師兄給你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親手解決掉自己的麻煩，這事兒就當(dāng)過了?！?/br>
    殷羨打了個響指，四面墻壁徐徐升起，后方竟然是弟子們在秘境的親屬，也就是罪責(zé)牽扯的對象。他們瞪大眼睛盯住室內(nèi)，面色痛楚，顯然已經(jīng)聽到所有的話。

    弟子們低頭不言，沒有人起身。

    肖遠道掃了一圈，低聲勸阻，“殺一儆百夠了，弟子們會改過，如此逼所有人，怕是會......”引起反抗之心。

    弟子們都在等，不是等第一個動手的人，而是等殷羨改口反悔。

    殷羨扯嘴笑了，隨口點了個人，“柯任，你在藥門也有道侶，懷胎三月。秘境結(jié)束，師兄會親自登門通報你的死訊，親手從你女人腹中剖出你的孩子，若是她問原因，我會親口告訴她，她男人選擇了秘境的家庭。”

    “張坎有個病弱的弟弟吧，所有資產(chǎn)都花在藥罐子身上。他日等我回去，你弟弟會身陷萬蟲谷，身上的每一份藥力耗盡才能死?！?/br>
    ......

    所有人的罪責(zé)、所有人的弱點，殷羨都清清楚楚。

    一名弟子還在做最后的掙扎，“師兄此舉，未免太狠，若我們回不去呢？”

    殷羨嗤地輕笑，“威脅我？”取出通報外界的符，進入秘境前每個界域領(lǐng)隊都有一塊，擁有一次傳遞消息給外界的機會。

    “哪怕我葬身此地，哪怕逾疆界大敗虧輸，該死的，該償命的，一個都逃不了?！?/br>
    話已至此，終于有人起身了，拿起刀走向墻壁。又有一人起身，很快所有人都做出選擇。

    殷羨道：“這就對了，諸位走到今日這步，修為臻至元嬰巔峰，連心魔幻境都堪得破，怎會輸給這個破秘境！”

    說完，殷羨轉(zhuǎn)身離開，不管滿室的哭吼、掙扎、慘叫。

    剛走出基地，他渾身卸力般癱在墻壁，每一寸肌rou都顫抖不住。

    尾隨其后的肖遠道連忙上前扶住，從懷里取出煙斗，遞了上去。

    殷羨的眼神黏在煙斗上，伸手要去接，觸摸的剎那猛地拍開，滿臉扭曲猙獰。

    “老子不是毒蟲，怎能輸給區(qū)區(qū)秘境！”

    他用力一推，撐墻起身，晃晃悠悠上前離開。

    歷久經(jīng)年，原身的惡習(xí)逐漸侵染意識，無論他的心神怎么抗拒，也很難擺脫身體的反應(yīng)。

    第505章 505前夕

    ◎她展示了我最后的天命◎

    佛門的戒律獄關(guān)押的大多是觸犯清規(guī)教條的本門僧人，自從尸棄佛戕害菩提佛叛逃離門，座下弟子盡數(shù)被收押在此。作為執(zhí)法堂主事的迦葉佛主張依據(jù)門規(guī)剔除佛骨，然而世尊燃燈佛堅持等待他們回心轉(zhuǎn)意重歸佛門。

    這些年來，其他僧人早已贖罪出獄，座下弟子依舊持守尸棄佛的信念，沒有一人改投其他佛尊。不僅如此，弟子們發(fā)動幾十次暴動叛亂，成功的便有三次，近百名囚犯逃出佛門投奔涌泉城。最近的一次作亂，囚犯把屠刀對準同門師兄弟的絕情，終于徹底展露他們的堅定信念，迫使世尊下定決心。

    決戰(zhàn)在即，佛門無法調(diào)撥更多人手看守這些弟子，決定最終肅清他們。

    當(dāng)燃燈佛和金翅大鵬雕踏入獄門的那刻，沒能逃離戒律獄的弟子們對下場了然于胸，長久不見天日而略微躁動的心臟如塵埃般倏然落定。

    “最后一次機會，棄邪從正歸順佛門......”金翅大鵬雕半垂的眸子不含一絲憐憫，語氣也是那般平淡冷漠，“還是去死。”

    “動手吧。”

    該弟子輕道一聲，撫平僧袍的褶皺，打算盤腿跌坐慨然赴死。另一只腳還沒搭上膝蓋，金翅大鵬雕抬手便是一爪，挺直的脊背斜斜跌落，滿臉血污的頭顱砸進陳年的塵垢，摔出氣浪般的揚塵。

    其他弟子眉頭微皺，并非反感金翅鳥的處決刑戮，而是不滿它沒給他們最后的體面。

    燃燈佛斂眉輕咳，也不贊同金翅鳥的行為。

    金翅鳥嗤笑道：“不過人頭落地，本座戰(zhàn)死疆場的部下哪個不比他們慘？本座給他們尊嚴，誰給那些殞命沙場的無辜生靈尊嚴？”

    燃燈佛嘆了口氣，最終沒有開口。

    人頭一個個落地，灰塵一面面揚起，鮮血一灘灘蔓延開來，摻著經(jīng)年累月的積灰，攪動鐵銹味的污濁氣息，逼仄，令人窒息。

    從容赴死的弟子們沒有瞥同門一眼，面朝涌泉城的方向伏身跪拜，有人死在磕頭的途中，有人盡道最后的忠義。

    眾人中央的最后一僧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深深皺紋的眼睛合上不動，若不是嘴角偶爾溢出的濁氣，還以為是具作古的尸體，也不知壽元將盡的他怎么扛過靈氣寡薄的無邊牢獄。

    燃燈佛攔下金翅鳥，緩緩踏出一聲聲腳步，喚醒老者。

    佛門開山立派以來的弟子大多沒能扛過時光的搓磨，老者是遺留至今的元老之一，燃燈佛合該送他最后一程。

    “勝觀?！比紵舴鹜Ｔ诶险呱砬?。

    老者慢慢睜眼，白翳混雜的瞳孔沒有映出燃燈佛的臉，定向涌泉城的眼神深處倏地騰起一抹火光。

    “世尊啊?！崩险咚坪醪耪J出面前的人，萎縮干癟的一線裂唇扯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最后一句，“佛尊收復(fù)到哪兒了？”

    對于尸棄佛的座下弟子而言，佛尊代表的是天道正統(tǒng)，普天之下，莫非天道領(lǐng)土，攻陷城池乃是收復(fù)失地。

    金翅鳥重哼一聲，燃燈佛沒有回答。

    老者笑道，“今日不得不處置我們，說明世尊被尸棄佛逼得很緊吧?！?/br>
    金翅鳥駁斥道：“天還沒黑呢，就做大夢了？”

    生命最后一程，燃燈佛似乎不忍欺瞞老者，“本座和金鵬已經(jīng)約戰(zhàn)尸棄，就在三日后?！?/br>
    “好、好、好?！崩险叱蹲∑骑L(fēng)箱般沙啞的笑聲，“既然如此，小僧也沒什么遺憾了?！?/br>
    老者垂下頭顱，露出橘皮般溝壑縱橫的脖頸。頓了片刻，燃燈佛也沒有動手，只是垂眸睨視。老者慢慢聳起一節(jié)節(jié)脊骨，抬起的眸子終于映出世尊的臉龐，悲憫，猶豫，不忍。

    “世尊想要小僧的影骨舍利？”

    從佛門建派茍賴至今，哪怕沒能成就無上得道的舍利子，畢生積攢的信仰佛力，也絕不輸任何一名得道高僧。

    “連小僧這點佛力都舍不得，看來世尊快到絕路了呢?！崩险叽笮Τ雎暎捅M燈枯的干癟身體抖得像狂風(fēng)的破旗。

    “不牢世尊動手，就讓小僧來盡我們這些年的情義?！闭f完，老者含笑合眼，自焚其身。

    片刻過后，于灰燼之中生出一枚影骨舍利，佛力之渾厚高深，遠遠勝過門下所有僧人。

    見燃燈佛驚住不動，金翅鳥上前一步，才明真相。

    那老僧竟然焚燒神魂，連千世萬世一同融入影骨舍利，全然不顧未來的可能。

    燃燈佛嘆了口氣，拾起影骨舍利。

    兩人帶著一身血腥味走出戒律獄，常年盛夏的雨林下起第一場雪。殘虐氣息漫出監(jiān)獄侵染外面，把這場雪染得格外蕭森冷冽。

    金翅鳥沉聲道：“還有三天?！?/br>
    燃燈佛應(yīng)了一聲，抬眸望向涌泉城的方位。肅殺的眼神渡過無盡雪花，翻山越嶺直抵森森魔氣的大本營。

    遠在涌泉城的和光直覺漫天風(fēng)雪都停滯剎那，順著這道眼神的余光望向處刑臺下方的尸棄佛。

    巨斧一如當(dāng)年處決江負塵般閃著涔涔冷光，千秋萬載的風(fēng)吹日曬沒有消磨丁點殺意，好似江負塵原身的怨氣依舊盤旋其上久久不去。

    自從應(yīng)下燃燈佛的約戰(zhàn)，尸棄佛便端坐于此，在巨斧中央滴下一道血點，靜止不動。

    這些日子以來，凜冽如針的寒風(fēng)沒能挪動他的軀體，紛紛揚揚的細雪堆了一身，覆蓋滿頭染霜的銀發(fā)，擁住潔白無塵的衣袍，把整個人浸入冰天雪地。

    多年的朝夕相處，和光不用多問一句，便知他的用意。等在天道初降之地，靜候她的下一次垂眸。

    萬里之遙的眼神射來的瞬間，一枚雪花落在尸棄佛的睫毛，輕輕晃顫，滿身細雪抖落一地。

    恰在此時，高空之上驟然響起驚雷，他的唇角扯開一抹笑意。

    和光抬頭眺望，余光捕捉到一掠而過的殘影，金色，筆直落下。但聽得促急的嚓聲，迫切低頭去看，巨斧之上陡現(xiàn)一點焦坑，大小等同于血滴，位置一前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