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節(jié)
封曜后走一步,退回巨木的陰影,斑駁的冷光還是沒放過他,仿佛一支支利箭射下來,無處藏身。 他好像來錯了,打擾他們了。 手里的遺書好似千萬斤重,手臂抬不起來。這種東西,果然還是扔掉吧。 他斜眼瞥向池塘,冷不丁瞧見自己,緊皺的眉眼,抿緊的嘴唇,難看至極的臉色。若被來師兄看到,又要說副堂主不該露出這樣的臉。不過已經(jīng)不要緊了,他不是執(zhí)法堂的人了。 封曜攥緊遺書,正打算扔掉,突然聽得亭子傳來一句呼聲,“封師弟?!?/br> 封曜換了副笑臉,走上前去,“來師兄,步師弟?!?/br> 步云階翻開一枚酒杯,笑道:“師兄來得正好,樊樓新釀的竹葉青,有口福了。” 封曜推辭道:“等會還有酒局,不宜先喝,不然被師弟們知道,又該灌我了?!?/br> 他不留痕跡地把遺書往后藏,來穆臣的眼神已經(jīng)挪到他手后,笑道,“師弟是不是有東西給我。” 事已至此,解釋反而像掩飾,封曜硬著頭皮遞去遺書,故意用隨意的語氣說道,“執(zhí)法堂的死規(guī)矩,我們這些布置傳送陣的弟子也送了遺書。我們不參戰(zhàn),并無性命之憂,遺書實無必要,然執(zhí)法堂再三催促,逼不得已隨手寫了幾個字?!?/br> 來穆臣依舊那么笑,封曜卻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來穆臣接過遺書,細細撫平,收入懷里,“我便帶為保管一段日子,待師弟回來,再歸還原主?!?/br> 封曜僵硬點頭,“那就麻煩師兄了?!?/br> 來穆臣捏起酒杯,遞與封曜,“樊樓今年第一壺竹葉青,著實難得,師弟不如推了酒局,留下同飲?!?/br> 封曜為難道:“師弟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們……” “告訴他們,你今日要陪我不醉不歸,沒人敢要你過去?!眮砟鲁贾敝弊⒁曀?,語氣不容拒絕。 封曜舒展眉頭,笑道:“好,今夜叨擾師兄了。” 昆侖劍宗,銷骨崖。 昆侖的參戰(zhàn)弟子大多齊聚于此,進行最后三個月的訓練,培養(yǎng)默契。 外圍的樹下,一名黑衣弟子坐著發(fā)呆,手指扣動鑲在劍柄的劍石,一下又一下,邊緣劃出許多道縫隙,劍石已然松動不少,卻沒有完全扣下。 黑衣弟子長嘆口氣,撫摸劍石,“本想送給大衍宗的黃師姐,她也要上戰(zhàn)場,送不送結(jié)果都一樣?!?/br> 旁邊的青衣弟子跟著嘆氣,氣比他還長。 黑衣弟子納悶道:“你意中人又不上戰(zhàn)場,你嘆什么氣,喜歡就上啊,把劍石扣......” 話沒說完,青衣弟子輕輕夾出劍石,顯然早就扣出?!澳阍趺粗牢覜]上?今兒一大早我就飛去隔壁峰頭,鼓起勇氣打算告白,誰想山腰排了大長隊,那些兔崽子輪著給蘇師妹告白。告一個弟子,送一枚靈石。你說我這脾氣,能巴巴湊上去丟臉?” 黑衣弟子拍拍肩膀,安慰道:“意中人太受歡迎也不好,羨慕唐師弟和澹臺道友,少年相識,互相扶持。啊——越想越嫉妒。” “別說了,心里酸得冒泡?!?/br> 訓練臺,江在棠正同唐不功陪練。 江在棠瞥了眼唐不功空缺的劍柄,笑道:“劍石已經(jīng)送給澹臺道友?” 唐不功下意識摸了摸缺口,解釋道:“結(jié)契那夜,她自己摳了出來,說‘沒劍石的男人都有主,她要昭示主權(quán)’?!闭f著說著,耳尖泛上薄紅。 江在棠沉默,突然被潑一臉狗糧,怪難受的,就不該多問一句。 江在棠僵硬轉(zhuǎn)過話頭,“左手劍練得極好,遠勝當年的右手劍?!?/br> 唐不功揚唇一笑,“光靠左手,師弟與師兄不相上下。若用兩只手,結(jié)果可不好說?!?/br> “若用兩只手,我必不如你。這些年來,你長進不少,倒是我原地踏步。最近我總在想,若是當年沒那一出,你會不會......” “不會?!碧撇还χ毖源驍啵Z氣十分堅定,“你同和光道友仍舊困于當年的事情,我早就看開了。我從沒后悔過,反而有些感激。當年一事,于我而言是個機緣。假使沒能握住機緣,我便是個廢人,事實上我握住了,甚至得到的更多,還覓得良人?!?/br> “不功——” 歡快雀躍的聲音蹦入銷骨崖。 唐不功立刻收刀,循聲望去,就見澹臺春著一襲火焰紅裙,撞進茫茫雪山,給滿是灰袍黑衣帶來艷麗的色彩。 她直撲向他,緊緊抱了一下,才抬頭看向江在棠,問候道:“江師兄?!?/br> 江在棠笑著回應(yīng),“澹臺道友?!?/br> “叫道友多見外。”澹臺春擺擺手,狡黠笑笑,“直接叫弟妹?!?/br> 唐不功咳了咳,不好意思扭開臉,卻沒有阻止。 江在棠頓了頓,艱難喊道:“弟妹?!?/br> 唐不功問道:“你怎么來了?”隔一段日子,兩人便會見一面,還有幾日輪到他去大衍宗找她。 澹臺春回道:“任務(wù)完成,順路來找你。” “你這順路順得有些遠了。” “坐個傳送陣的事兒,哪兒都順路。話說回來,你有沒有東西要給我?” 唐不功從懷里取出遺書,兩指捏緊,遲疑道:“這種東西,不要也罷,我會回來?!?/br> “呸呸呸!”澹臺春跺了好幾下腳,擺手揮走什么臟東西,“不要隨便立旗,那些說回家娶妻的家伙,沒一個回來了?!?/br> 她搶過遺書,揚了揚,“不是約定,也不是承諾,這是儀式感?!?/br> 唐不功唇角彎起,黑星般的眸子染上笑意,輕輕說道:“好?!?/br> 澹臺春怔住,久久凝視這樣的唐不功,傷感的情緒陡地爬上面龐,她抽抽鼻子,眼眶漫上淚花,就要落下的前一刻,閉上眼睛,點起腳尖,吻了上去。 唐不功呆住,臉頰浮上紅云。 江在棠擋住眼睛,偏頭不看。其他弟子可沒這樣的自覺,紛紛起哄,口哨聲、歡呼聲接連響起。 “唐師弟不行啊,被女的強吻?!?/br> “親久點!” “輸人不輸陣,吻回去,讓她瞧瞧咱們劍修的氣勢?!?/br> ...... 唐不功合上雙眼,扣住澹臺春的后腦勺,加深這個吻。 砰地一聲,銀色的劍勢沖天而起,無數(shù)劍光交織纏繞,繪成一朵朵花瓣,劃亮夜空,好似燦爛絢麗的煙花雨。 頂峰。 溫潮生抵達的時候,就見莫長庚一人在那兒。 他斜躺在地,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比劃劍勢。漫天的煙花,也驅(qū)不散懸崖的孤寂。 溫潮生笑道:“沒想到莫挨老子還是二十四孝好師叔,為師侄的戀愛保駕護航?!?/br> 莫長庚的長劍橫在身前,劍柄滿是劃痕,劍石隱隱松動。 溫潮生嘆了口氣,“有空cao心師侄,不如cao心cao心自個兒?!?/br> “我有什么好cao心?”莫長庚收手,煙花到了尾聲。“回不回得來,還說不準,送什么劍石?!?/br> 溫潮生在他身旁坐下,“你聽過劍石的傳說?” 莫長庚斜眼瞥來,“劍石還有傳說?說來聽聽?!?/br> “兩萬多年前,顧劍尊振興坤輿界劍道,創(chuàng)立昆侖劍宗,劍柄鑲劍石的習慣就此傳播。當時坤輿界沒什么天材地寶,劍尊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禮物,于是把隨身的劍石送給鯨落族長。從此,劍修便有贈送劍石給心上人的傳統(tǒng)。” 莫長庚面露懷疑,“真的假的?” 溫潮生重重點頭。 莫長庚取出顧劍尊的無雙劍,點了點,劍石赫然鑲在劍柄。 溫潮生猛然咳嗽,撇開臉,聲音低了些,“所以傳說只是傳說,不可盡信?!?/br> 過了一會兒,溫潮生又道:“不后悔?” 莫長庚半闔眼皮,掩住情緒,似乎陷入回憶。 漫天絢麗短暫的煙火,恰似那年九曲城的花燈節(jié)。 最后一道劍勢煙花轟然綻放,短而促的尖響聲后,天地墮入徹底的岑寂,腦海甚至蕩起嗡嗡的回音。 黑夜漫漫,深淵森森。 莫長庚眸子的光也隨之消失。 許久過后,他自嘲笑笑,“她都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br> 溫潮生忍不住替他惋惜,“你這人,就是太倔。”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了?!?/br> 莫長庚拔出自己的佩劍,高舉指天,冷冽的劍刃映出凜厲的臉龐,點點劍光照進黑沉的眸子。 “休息得夠久,該完成我的使命?!?/br> 第469章 469殊途(一) ◎你享受的從來不是酣暢淋漓的殺戮,而是俯瞰眾生的勝負欲◎ 殺戮禪大殿,大門緊閉,帷幕低垂,高高的小窗投下幾縷微光,沒能驅(qū)散靜室的黑暗,顯得更加幽深沉重。 四面墻壁刻滿石雕,八百金剛執(zhí)棍揮拳,個個栩栩如生。大殿中央立著一座白玉雕塑,面容帶笑,腰間佩劍。 苦瓜面朝西面石壁,盤腿端坐,判官筆橫在身后。 身前擺一小爐,煙霧裊裊上升,盤旋不斷。 他雙目閉起,呼吸勻長,隨著煙霧起伏。一手執(zhí)指骨項鏈,一手撥念珠,全然融入靜室。 倏忽間,煙霧輕抖,細線斷了一截。 他睜開眼睛,耳畔驚起人嘯狂呼、刀劍錚鳴。西面石壁陡然逼近,八百金剛一齊開眼,齜牙狂笑,手臂揮展,躍出石壁,俯沖下來。 念珠聲停,指骨項鏈捏得極緊。 八百金剛的臉龐變幻,一個個化為當年師兄弟的臉。 “這么多年過去,你們還是當年的模樣。” 這些師兄弟們提劍劈來,面容猙獰,好似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劍刃劈到面前,苦瓜嫻熟抬手去擋,念珠一揮,金剛身影消散,化為黑霧,退回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