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節(jié)
“牧云亭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嗎?” 無讖的心臟陡然停住,喉嚨就像被人掐緊一般,連呼吸都忘了。 “你在想什么,牧云亭就在想什么咯?!?/br> 悔恨和不甘的矛盾、情感和理智的掙扎再一次涌上心頭,無讖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只能強硬扭開臉。 是啊,牧云亭的心思,無讖再了解不過了,畢竟他們都曾問道于天,都得到了天道的指教——離開 前路暗淡,趨利避害,走為上策。天道不愿自己知道的事情,就不該生出逾矩的心思。 他們迷惘彷徨,他們悔恨不甘,他們都做了離開的選擇。不同的是牧云亭又回去了,一頭扎進那條暗淡的路。 “為什么......”無讖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至極,“牧云亭為何反悔了?” 寧非天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來?!八f,陰陽五行教導(dǎo)他趨利避害,可坤輿界的歷史卻教他‘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 趨利避害、順應(yīng)天命是卦辭界修士的道,人定勝天才是邪魔歪道??蛇@套說法在其他界域卻行不通,堅信人定勝天、逆天改命的界域不少,坤輿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坤輿界逆流改道的分叉點是兩萬年前——天魔大戰(zhàn)的勝利 自諸天萬界有歷史記載開始,就不斷有界域慘被天魔蹂躪。但凡遭天魔入侵的界域,除了淪陷,沒有其他結(jié)局。所有人都說,淪落至此的界域是觸犯了禁忌,為天道厭棄。淪陷是它們的天命,是天道為界域指定的結(jié)果。 沒有人打得過天魔,沒有界域從淪陷的泥潭中掙扎出來。 所有人、所有界域都是這么相信的,直到封閉萬年的坤輿界橫空出世,逆天改命從深淵里爬了出來。 人定勝天,生靈能扭轉(zhuǎn)天運,界域能反抗天道,便成了坤輿界的共識。 修行八卦五行的修士大多選擇順應(yīng)天命,無讖便是如此,出身于坤輿界的牧云亭比他們多了一重選擇。 對于未曾見過的牧云亭,無讖心下多了幾分羨慕,他咽了咽喉嚨,問道:“然后呢?” 寧非天仰頭灌了口酒呢,臉上露出懷念的笑容,“然后啊,那小子折了木簽,又進去了......” 無讖閉上眼睛,隨著寧非天的話,心神仿佛也回到了那時的湖心島。 在眾人火熱的目光中,牧云亭坦然盤腿坐下,閉眼又進入天問碑秘境,不少好奇的修士同他一起進去了,運氣好的人在魔域秘境碰上了他,親眼見證他參透的那一瞬間。哪怕他們見過同樣的風(fēng)景,經(jīng)歷過同樣的事情,牧云亭悟出來了,他們連那扇門都沒找到。 寧非天也進去了,牧云亭悟通的痛苦神色、直沖云霄的光柱、緩過來的后怕神情、緩緩上升的身影,一一記了下來,順著話語流進無讖腦海里。 參透天問碑的人萬年來也沒幾個,寧非天心中好奇,便在扶桑樹下等著,沒能參透天問碑的修士也在等著,還有不少聞聲而來的疏狂界修士。 向來人影稀疏的湖心島,眨眼間擠滿了,各形各色的人比地面的黑色符文還多,從天問碑下一直排到碧湖外。 又過了一天,牧云亭下來了。 這一次,就連心大如寧非天,也不好上前問話了。 牧云亭低著頭,藏在陰影下的臉滿臉憔悴,仿佛一夜之間老了百歲。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里,沒了來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沒了被迫放棄悟道的悔恨不甘,甚至沒了悟透天問碑的害怕掙扎。 一潭死水,扔顆石頭下去,別說漣漪了,連一句咚聲都聽不到。 寧非天臉上的笑容早已散盡,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仰頭看向滿天星河的夜空,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又說了起來。 “牧云亭下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晚上,萬千繁星清晰可見,仿佛觸手可及。但是,他卻沒再抬頭看過這天,好像滿天都是妖魔鬼怪,刻意避開了?!?/br> 無讖聽完,心臟揪緊了,忍不住喃喃道:“天是什么?【世界的終極】到底是什么?怎么會讓他變成這樣?” 寧非天臉上的笑容沒了,眉頭皺得極緊,一字一字地說道:“不,那時的他,還沒有參透【世界的終極】。他走到通往終極的大門前,還沒能打開?!?/br> “后來呢?”無讖急切地追問,他推開了嗎?話還沒說出口,無讖頓時呆住。 差點忘了,后來的事情,無讖已經(jīng)知道了。牧云亭推開了那扇大門,悟出了【世界的終極】,然后跳崖自殺了。 “后來......”寧非天的語氣低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再見到他,是百年后的事了?!?/br> 無讖疑惑,再見?牧云亭不是死了么? 寧非天抬手比劃,“那么大個人,被裝進那么小個罐子里,說起來也是好笑?!?/br> 無讖明白過來,寧非天見到的是牧云亭的骨灰。接下來寧非天又說了些什么,無讖沒怎么聽得進去了,他不住地想象牧云亭折簽的畫面,一遍又一遍。 木簽、簽筒、龜殼、銅錢,對于占卜的人來說,這些就是他們的命,視若珍寶還來不及,怎么忍心毀掉? 牧云亭折簽的時候,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促使牧云亭轉(zhuǎn)變心意? 他要怎么做、怎么想,才能像牧云亭一樣突破心理障礙,再次返回湖心島,重進天問碑? 無讖摩挲著龜殼,突然覺得粗糲的表面惡心得很,指甲深深嵌進縫隙,心里不禁生出掐進去毀了它的想法。 “你想回去?” 腦子運轉(zhuǎn)過來前,嘴巴先替無讖回答了,“想?!?/br> 寧非天定定地看著他,面色沉肅下來,“說不定會落得和牧云亭一個下場。” 無讖腦海里浮現(xiàn)出骨灰盒,嘴上卻笑了,“這可不一定?!?/br> 寧非天倏地笑了,“去湖心島之前,疏狂界提醒過每一個修士,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悟不出來,他們都不信,自認為是高于世人的佼佼者。那幾個悟出來的人,又提醒了一遍,參透【世界的終極】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他們自視甚高,都認為自己會是不同的那個?!?/br> 無讖沉默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不會像牧云亭他們一樣,但是那些人當(dāng)時也以為他們不會自殺。寧非天在提醒他,悟不出來還好,真悟出來了,他前面的人都死了,他恐怕也免不了。 “既然寧道友認為我也會像牧云亭他們一樣,為何要勸我回去?” 寧非天搖頭,“我不是在勸你回去,我是勸你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br> “什么?”無讖驚呼。 “你過來的時候,擺著一張后悔的臭臉,分明想讓人拉你一把。幾句話的事兒,我閑的無聊,勸你又何妨?至于之后,你參不參得透,死不死,關(guān)我屁事?”說完,寧非天抿了一口酒,扭頭去賞夜,沒再看他了。 無讖感慨萬千,心中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卦象沒有錯,天道為他選好了最安全的那條路,但他還是想看看另一條路上的風(fēng)景,無論前方是荊棘滿地還是失足深淵。 白云焦急地繞了幾圈,猛地一下頂在他腰后,似乎催促他快騎上去。 無讖整理好衣冠,朝寧非天鄭重地道謝,剛打算跳上白云,懷里傳來滴滴滴的響聲,玉牌亮了,是掌門發(fā)來的訊息。 八卦門的掌門,也是卦辭界的首座,界域的諸多大事務(wù),皆由掌門極其以下的長老們決定。 【掌門:師侄,你如今在何處?長老測得你有性命之虞,速速離開原地?!?/br> 掌門語氣急迫,似乎極為擔(dān)憂。 無讖解釋起來,【晚輩剛從天問碑出來,正在湖心島外,同疏狂界代表寧非天在一處,目前很安全。】 掌門的語氣平緩下來,就天問碑問了起來。前往天問碑,本就是八卦門長老為他測出來的事情,恐怕他們正干巴巴地等待自己的成果吧。 這些事情本該是無讖回去之后再親口稟告他們,掌門許是等不及了,催促無讖現(xiàn)在便說。沒有任何隱瞞,無讖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天問碑的場景、直擊人心的兩個問題、魔域的狀況,秘境內(nèi)的無數(shù)次占卜,事無巨細都告訴了他們。 說完最后的“死滅兇惡卦”,掌門那邊沉默了下去。 無讖沒有詢問掌門的看法,繼續(xù)過了下去,他是如何失魂落魄地離開湖心島,又是怎么遇到寧非天,從寧非天嘴里聽到牧云亭的事情。說完話之后,過了許久,對面才發(fā)出聲音。 【師侄,你想回去繼續(xù)參悟?】 掌門聲音沉悶,還帶著隱隱的不贊同。 無讖想起師門多年的教誨,趨利避害、順應(yīng)天命,而他想做的卻是逆天而行。無讖心中愧疚,卻還是輕輕應(yīng)了一聲。 掌門的語氣越發(fā)嚴(yán)厲起來,【長老測的性命之虞,你可知應(yīng)在何處!】 無讖自然知道,就應(yīng)在這一刻,應(yīng)在他轉(zhuǎn)變心意的那一瞬間。天運不愿他回去,師門也不愿他回去。 他又應(yīng)了一聲。 掌門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恨鐵不成鋼,【既然如此,為何還要逆天而行?八卦門的教誨,都忘了不成?】 掌門的話語回蕩在耳邊,回音仿佛越來越遠,一聲聲徘徊起來。無讖?fù)蝗挥X得,那沉悶的聲音,就像從龜殼里面?zhèn)鱽淼囊话恪?/br> 無讖握緊拳頭,用堅定的語氣說道,【晚輩想試試,發(fā)生任何問題,是晚輩一人的過錯,與師門無關(guān)?!?/br> 【呵。】對面響起嘲諷的笑聲,【與我們無關(guān)?無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無讖怎么敢忘?晚輩是八卦門的弟子,是......】說到一半,無讖猛然睜大眼睛,渾身力氣卸下,拳頭也松了。 【是什么?你說??!】掌門厲聲道,【你不只是八卦門的弟子,你還是卦辭界的代表!派你去疏狂界是讓你參加諸天大會,天問碑不過是順道為之,悟了更好,不悟也罷!輕重緩急你分不清?卦象顯示大兇,你還一股腦兒扎進去,你陷進去了,諸天大會怎么辦?】 【我......】無讖還沒說出一句話,又被掌門打斷了。 【天曜大戰(zhàn)還沒開打,卦辭界就折了一個代表,你讓其他界域怎么想?你讓卦辭界參戰(zhàn)的修士怎么想?未戰(zhàn)先衰,萬界排序怎么辦?卦辭界十多萬年來的地位要折在我們這一代嗎!】 【無讖,你別忘了,你的性命不屬于你個人。坐到了一界代表的位置,就要擔(dān)起卦辭界的責(zé)任。你的興趣,你的沖動,從此與你無關(guān)。你沒有任性的權(quán)力。】 無讖的拳頭完全松開了,一根根手指頭無力地垂落下去,沒法控制,不像是自己的手一般。 掌門似乎注意到話重了,接下來語氣放輕了些,【你想?yún)⑼浮甘澜绲慕K極」?可以,再過幾年,天曜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一切塵埃落定,你卸下卦辭界代表的位子。諸天萬界,天南海北,任你遨游。天問碑就在這兒,不會跑,到時候再來參悟也一樣,你且再忍些時日?!?/br> 掌門說的都是對的,無讖心中清楚。 于他而言,冒著生命危險去參悟,確實過于危險。他的決定,著實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對卦辭界的后果和危害。死滅兇惡的卦象,或許說明他沒有接受世界真相的承受能力。 不過,掌門的話語、掌門的選擇全都位于堅信卦象的基礎(chǔ)之上,他們、卦辭界的正道修士,就像之前的他一樣,全都沒有質(zhì)疑天運的勇氣,沒有反抗天道的膽量。 他們,卦辭界的所謂正道修士,全都是卦象的奴隸,全都是邪修口中的“縮頭烏龜”! 這一刻,無讖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看清了這個事實,卻無能為力,他也是“縮頭烏龜”的一員。 卦辭界窩了太久了,不是短短時間能鉆出來的,也不是他一人能改變的?,F(xiàn)在,除了領(lǐng)著這頭龐大且累贅的老龜前進之外,別無他法。 掌門收到無讖的妥協(xié)之后,又交代了幾句,便切斷了聯(lián)訊。 無讖看了一會兒玉牌,又看了一會兒龜殼,終究還是放棄了。龜殼不再如以往一般掛在腰間,收進了儲物袋。玉牌也沒再收進懷里,擦亮了些,系在腰帶上,刻著卦辭界三字的那面對著外邊。 他轉(zhuǎn)身欲走,寧非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不后悔了?” “看清了,沒什么后不后悔的?!?/br> 寧非天笑了,“不留下來看看結(jié)果?” 無讖瞇起眼睛,遙望扶桑樹頂端,翠綠欲滴,窺不見天樞閣的樓臺蹤跡。 “天極界的筑基期修士,我不清楚。至于和光道友,且不論她參不參得透【世界的終極】,一時半會兒估計是死不成也瘋不了。” “哦?”寧非天的語氣帶上了點興致,“你對她這么有信心?” “也不是信心,不過是幾個月前算過一卦。我有求于她,還是在很重要的事情上,想來我總不能求上一抔骨灰或是一個瘋子?!?/br> 第356章 356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