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嘯響徹云霄，猛烈的狂風(fēng)驟雨呼嘯而來，整片樹海的火焰都在顫抖。

    落日墜了下去，莽莽蒼蒼的夜幕里，陡然睜開一只金色豎瞳。璀璨奪目的繁星，宛如匍匐在地面的螻蟻，毫不起眼。

    金色豎瞳居高臨下地睥睨梧桐樹海，浩浩蕩蕩的龍威從天而降，豹三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捏在手心的螞蟻，瑟瑟發(fā)抖。它環(huán)視左右，鳳族的臉色也不好。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豹三已經(jīng)分不清前后順序了，那一樁樁、一幕幕卻不分前后地深深刻進(jìn)它心底。

    那名領(lǐng)它進(jìn)來的王家族人，聽從鳳主的命令，先帶著它往樹海外逃去。

    它們身后，一個個“太陽”轟然墜落，一點點熄滅的火焰中，一股股濺起的鮮血里，豹三只記得那王家族人越來越緊繃的身子，握得越來越緊的拳頭。

    豹三不敢往后看，那王家族人也沒有往后看。

    十萬年不滅的鳳火，如同暴風(fēng)雨中的小火苗，飄忽不定、茍延殘喘、垂垂將熄。

    天空的夜幕宛如滄溟海一般，茫茫無際，海水鋪天蓋地罩下來，視野所見是漫漫洶涌的驚濤駭浪，耳畔所聽是海水的波濤和海族的嘶喊。

    最終，只有它和那個王家族人逃了出來。

    世人皆說，龍百川和大業(yè)帝聯(lián)手，龍族和大業(yè)王朝合作，才一舉滅了鳳族。

    可是，豹三只看見當(dāng)龍族在與鳳凰沖鋒廝殺時，零星幾個人族遠(yuǎn)遠(yuǎn)避在梧桐樹海之外。豹三只看見，謝家掌門人謝危和謝安侍立在龍百川兩邊，而龍百川自始至終都沒瞧過他們一眼。

    世人傳頌的聯(lián)手，不過是龍百川問大業(yè)帝借了一條道，一條由最東的滄溟海橫跨整片大陸、直通最西的十萬大山的通天大道。

    龍主在此，諸人回避。

    豹三看到，九節(jié)龍角，浩浩龍威。

    龍百川高高站在梧桐樹海之上，右手輕輕一抬，海水倒灌，地下水沿著梧桐樹的樹干一寸寸爬上，鹽分一點點吞噬枯折梧桐樹。

    龍百川又那么放下手，滔天洪水傾覆而下，燃燒了十多萬年的鳳火唰地一下就滅了。

    無數(shù)鳳凰侵身而上，龍百川垂眸望了一眼，砰砰砰，轟然墜下。那修長有力的手指，cao控著茫茫無盡的海水，cao控著不知凡幾的生命。

    海水一會兒化成尖銳的冰棘，將無數(shù)鳳凰死死釘在地面，戳了個死無全尸。海水又一會兒軟下來，粘粘地纏住無數(shù)鳳凰，生生淹死它們。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不過如此。

    在一片哀嚎聲和慘叫聲中，那名王家族人送豹三離開樹海后，又義無反顧地折了回去，消失在茫茫海水中。

    那一夜，十萬大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中。

    所有妖族警惕戒備，瑟瑟發(fā)抖，唯恐龍族盯上它們。天亮以后，無事發(fā)生，十萬大山重歸平靜，仿佛龍族從未來過一般。

    豹三又回去看了一眼，什么都沒有了。

    海水、鳳火、樹林......鳳凰和王家族人的歡聲笑語，都沒有了。

    梧桐樹海被連根拔起，裸露出地下黃色的厚土，置身于這片廣袤無垠的光禿中，豹三恍若隔世，連風(fēng)聲都聽不到了。

    至此，長達(dá)十幾萬年的龍鳳爭端，在短短一夜里結(jié)束了。

    龍百川沒帶一只海族，僅僅率領(lǐng)麾下的龍族，跋山涉水萬里奔來，僅一夜，就解決了十多萬年來數(shù)代龍主困擾的宿敵。

    這一年，龍百川才五千歲，問鼎龍主之位也不過百年。

    回憶錄的筆者，豹三似乎活了許久，它在最后如此寫道。

    整整一萬年的天魔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舉族遷移的龍族成了眾矢之的。人們往往因為他人的一個錯誤，從而全盤否定他人前半生的所有豐功偉業(yè)。

    人們只記得龍百川“逃了”，卻刻意遺忘了龍百川結(jié)束龍鳳之爭的“壯舉”。哪怕是豹三，也無法違心否定龍百川的厲害。龍鳳一戰(zhàn)，把所有妖族打得抬不起頭，把它們打得被迫屈居十萬大山。

    若龍族沒什么大不了，那鳳族算什么？

    龍百川最沒出息的兒子龍三，在大業(yè)朝廷恣意妄行，肆意斂財，壓在王謝兩家頭上狐假虎威，大業(yè)帝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一車車運進(jìn)盛京的獸奴和來自十萬大山的財寶，都要仰仗龍百川的威名。

    天魔大戰(zhàn)打了幾千年，談瀛洲自始至終只敢向西進(jìn)攻大陸，東面的滄溟海，連一只腳都不敢伸過去。

    ......

    王負(fù)棘看完回憶錄，有些不敢相信，“這不會是什么地攤話本吧？”

    王負(fù)荊坐在濱海城執(zhí)法堂，仰頭望著，似乎想透過頭頂?shù)暮Ｋ豢瓷戏降膽?zhàn)況。他神色淡淡，語氣里卻帶著穿越萬年的感慨。

    “回憶錄的筆者豹三，后來當(dāng)上了豹族的王，它聚集妖族加入抗天魔統(tǒng)一戰(zhàn)線，帶領(lǐng)豹族躋身于七權(quán)。天魔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它沒有選擇飛升。它感到自己油盡燈枯之時，離開豹族的族地，來到梧桐樹海的遺址，散盡一身修為，將裸露丑陋的厚土又化為了郁郁蒼蒼的樹海。”

    “當(dāng)年送它離開樹海的王家族人，是我。”

    王負(fù)棘的心思從老祖宗為何飛升上離開，偏到了龍百川上。他還是難以相信，這與他的認(rèn)知、與坤輿界所有人的認(rèn)知截然相反，在他們的印象中，龍百川是個懦夫，臨陣脫逃的懦夫。

    當(dāng)王負(fù)棘說出這話時，王負(fù)荊倏地笑了。

    “懦夫？懦夫這個詞怎么也冠不到龍百川頭上。我問你，天塌下來，怎么辦？”

    王負(fù)棘不知為何冒出這么個問題，脫口而出，“跑??！”王負(fù)荊臉上的笑意加深，王負(fù)棘有些難為情起來，斟酌道：“扛??？”

    天，怎么也扛不住吧。

    “現(xiàn)在的你們看來，萬年的天魔大戰(zhàn)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但是在三萬年前的我們看來，那是一場毫無希望的屠殺。淪陷在天魔手里的界面，從未有打贏了的。對于三萬年前的人來說，那就是天塌了?！?/br>
    “天塌了怎么辦？要不就往下掉，早死早超生。要不就扛住，茍活久一點。把天頂回去？想都沒有人想過?！?/br>
    “當(dāng)時的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對抗天魔，能活多久是多久。龍族不一樣，它們有的選。龍百川是當(dāng)世第一強者，它有和談瀛洲講條件的資格。”

    “龍百川錯了？這都是事后放屁！當(dāng)時看來，龍百川為龍族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機會。兩萬年前的人族痛恨龍族，不是因為它們跑了，而是因為它們背后捅了鯨族一刀。龍百川的‘懦弱’，是天魔大戰(zhàn)之后的人們翻舊賬的結(jié)果?！?/br>
    王負(fù)棘陷入了煎熬，他有一種世界觀被顛覆的暈眩?！翱墒?.....可是龍百川還是逃了啊?！?/br>
    王負(fù)荊的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逃了？誰沒逃過？天魔攻來之后，能飛升的渡劫期修士都飛了，飛不了的席卷一空再遁入其他界面。就連我，也是逃過的。”

    “盛京淪陷那一夜，顧鈞座、三光、謝危、厲無咎等等被后世稱為七權(quán)的人，我們這些人都是從盛京逃出來的?！?/br>
    “顧鈞座率領(lǐng)抗魔戰(zhàn)線打敗談瀛洲，并不代表龍百川是個‘懦夫’。說龍百川不行，那我們這些敗在它手里的人怎么辦？我不喜龍百川，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它是個雄主，不過顧鈞座是個比龍百川還厲害的萬年雄主?！?/br>
    就在這個時候，海上傳來陣陣?yán)坐Q聲，金色的天光穿破昏暗的海水照射下來。

    王負(fù)棘臉色一變，“接引天光？不會吧？真讓龍百川飛升了，這戰(zhàn)怎么辦？就算打贏了海族，也算輸了。”

    王負(fù)荊彎了彎唇角，語氣里不禁帶著些諷刺，“它不會飛?！?/br>
    王負(fù)棘皺起眉頭，“你怎么知道？”

    “它若想飛升，三萬年前也不會去天極界了。”

    王負(fù)棘擰眉琢磨了一會兒，倒吸一口涼氣，似乎弄懂了他的話。

    世人都說知錯就改，現(xiàn)實總不是這樣，第一次錯了，哪怕知道不對，第二次、第三次還是會一頭扎進(jìn)去。

    三萬年前，王負(fù)荊送豹三離開后，折回了梧桐樹海。

    兩萬年前，接引天光降下了，他還是折了回去。

    他沒得選擇。

    龍百川，也沒得選擇。

    舊時代的人，都沒得選擇。

    此時，萬佛宗琉璃佛塔底下。

    噠、噠、噠......清脆的敲子聲極有節(jié)奏地響起。

    簇簇黑霧里，洲九盤腿坐在棋盤邊，指間夾著一枚黑棋，一下一下敲著。對面，白子無人拿著，卻自己下了起來。

    這一局棋，正是三萬年前龍百川上門時下的那一局。

    啪——白子義無反顧地踏進(jìn)了黑子的包圍圈內(nèi)，恰如當(dāng)年龍百川的最后一子。

    洲九不明白，為何生靈能輸?shù)媚敲撮_心，為何龍百川會對“輸”甘之如飴。

    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勝負(fù)已定。洲九抬指按在棋盤下，往上一掀，嘈嘈切切，黑子白子嘩然落下。

    三萬年前，龍百川本可以飛升，它沒有，它毅然決然地帶著龍族去了天極界。三萬年后，接引天光又來了。

    洲九當(dāng)年不知道龍百川為何不飛升，但洲九知道，這一次，龍百川還是不會飛升。

    若龍百川有飛升的心思，幽居天極界的兩萬年里，它隨時可以撕破界面返回坤輿界，無人能擋、無人能攔?？墒?，它沒有。

    “一步錯，步步錯，終至滿盤皆輸?！?/br>
    滄溟海上。

    接引天光的出現(xiàn)，局勢驟然一變。

    人族的渡劫期修士一個個到來，想要阻止龍百川飛升。而原本與龍族對抗的海族，此時卻恨不得龍百川盡早飛升離開。

    老蛟王直直看著那一束束耀眼的金光，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于理，它應(yīng)該想讓龍百川飛升，那么龍族的士氣便會立即散去，風(fēng)向會再一次回到海族手上。于情，它卻恨不得取而代之，恨不得自己才是接引天光里的那個。

    什么滄溟海霸主，什么蛟族的未來，于它何干？

    飛升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曾經(jīng)，它也有過飛升的打算，順理成章地修煉到渡劫期，從渡劫初期到中期，再到巔峰。它與飛升之間似乎只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

    它一步步接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薄膜越來越厚，變成墻壁，變成看得到摸不到的天塹彼岸。

    最終，飛升成了一場空。

    老蛟王自認(rèn)，它這一生不錯了，越過十幾個兄長上位成蛟王，扛過了漫長悠久的天魔大戰(zhàn)，坐擁整個滄溟海，人族莫敢來犯。

    可龍百川一回來，頓時把它襯得像個小丑一般。

    細(xì)細(xì)想想，龍百川這一輩子，到底是怎樣波瀾壯闊的一輩子。

    四千歲，從萬千龍子龍孫中殺出一片血海，問鼎龍主之位。五千歲，結(jié)束了十多萬年的龍鳳之戰(zhàn)，龍族登頂坤輿界生靈之首。天魔入侵前的那段日子，海族行走大陸，無人敢觸眉頭，人族都被穩(wěn)穩(wěn)壓在下邊。

    上下十幾萬年，龍百川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傳奇人物。

    這樣的龍百川，已經(jīng)做到了生靈的頂端，除了飛升，似乎再也無事可做了。

    老蛟王無視四周警戒的修士，徑直走到龍百川面前，“不飛？”

    龍百川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老蛟王咬住牙關(guān)，“那你要什么？”

    龍百川回望與它同來的龍族們，有的已經(jīng)重返年輕，有的依舊老態(tài)龍鐘。無論有沒有進(jìn)階成功，所有龍族都沉浸在廝殺中，在刀光劍影背水一戰(zhàn)。無論多傷多殘，臉上依舊笑得痛快淋漓。

    “戰(zhàn)死疆場，是龍族最好的歸宿?！?/br>
    老蛟王皺皺眉，不知龍百川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什么？”它頓了頓，又問了一遍，“龍主，你已經(jīng)做到了海族的巔峰了，不如同兩萬年前的顧鈞座一般，飛升了吧。不飛升，你要什么？”

    龍百川彎彎眉眼，臉上浮現(xiàn)心滿意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