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無咎咳了咳，尸骸腐爛的腥風(fēng)爭前恐后地鉆入鼻腔。他閉上眼，腦海里是修士死前噴濺的血雨，蕩紅了整個視野。

    怒吼聲、痛嚎聲、咒罵聲紛亂繁雜、不絕于耳，卻沒有一句慘叫和求饒。

    另一邊，老爺子從廢墟堆里挖出了三個和尚，勉強(qiáng)救治一番后，一個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一個麻木不仁地望著天空，一個默默無言地流著眼淚。

    菩提城城門的方向，冷硬的刀劍聲不斷地傳來，咆哮聲、怒吼聲、慘叫聲從不斷絕，金光不時地閃起，天色不時地亮起。翻天印，又翻了幾次天。

    佛力與魔氣互相抗衡，金光與黑霧互相對峙，一邊壓過一邊，又被反壓回去。佛力還沒有消散，金光還沒有消失，他們還沒有輸，至少前線沒有。

    “吼，不是還剩幾個嘛？”

    一句輕笑聲響起，厲無咎心頭一震，猛地扭頭望去，一只魔將從菩提城的方向輕快地飛了過來。

    魔將掃了幾人一眼，在眾人沒有反應(yīng)之前，飛到昏迷佛修身旁，踩了踩，沒反應(yīng)，接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咔嚓，扭斷了。

    魔將覷了地上的兩名佛修一眼，一人默默無言地流淚，一人麻木不仁地望天，他嫌棄地?fù)u了搖頭。接著，他看了一眼厲無咎，又看了一眼老爺子，笑了起來，“咱們玩玩？你們誰先來？”

    厲無咎登時擋在老爺子身前，渾身警惕地盯住魔將，扯了扯嘴角，“喂喂，別欺負(fù)老人家了，你們天魔沒有尊老愛幼的禮儀嗎？”

    “老爺子，拽著地上那兩個趕緊逃，我來擋住這家伙?！?/br>
    “就你？”魔將上下掃了厲無咎一眼，諷刺一笑，“只剩一條腿的家伙，逞什么英雄？還是算了吧。我看老爺子挺結(jié)實(shí)，說不定比你能打呢?！?/br>
    厲無咎拔出刀，對準(zhǔn)魔將，“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他剛要沖上前去，就被一股力道阻住。

    那個低頭流淚的女和尚猛地站起來，一把抹掉眼淚，她大吼一聲，爆出全身的氣勢，佛力猛烈地翻滾起來。緊接著她直直地?fù)湎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上了魔將的脖頸，兩腿死死地夾在它腰間，整個人死死纏在它身上。

    厲無咎心頭一怔，驟然瞪大眼睛，“不——”

    白光一閃，刺得讓人睜不開眼，氣浪撲面而來，四周的靈氣登時劇烈地震動，錯亂繁雜的佛力和混亂不堪的靈力交織在一起，而每一絲每一縷都來自女和尚。

    砰——

    女和尚，她自爆了。

    厲無咎凝視著翻滾的硝煙，既佩服女和尚的英勇無畏，又忍不住想她有沒有得償所愿，有沒有帶走那個魔將。

    答案是沒有。

    硝煙還未散盡，便傳來一句帶著笑意的聲音，“哇哦，我還以為她要投懷送抱?！毕鯚熞活D，一瞬之間散開了，魔將隨意地擺了擺手，身上的魔氣翻滾著，受了點(diǎn)傷。

    傷口不嚴(yán)重，一彈指便愈合了。

    魔將笑了笑，“你們?nèi)俗蹇烧鏌崆椤！?/br>
    厲無咎看了看卷刃的刀，又看了看殘廢的腿，他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魔將。但是，他不想逃，不是不怕死，而是比起死，他更想多殺一只天魔。

    “老爺子，拎著地上那個和尚逃吧。”

    老爺子瞥他一眼，“你呢？”

    厲無咎倏地一笑，指著女和尚自爆殘余的靈氣，自嘲地說道：“人家一女娃子都自爆了，我一大老爺們兒，要是轉(zhuǎn)身逃走，我這臉往哪兒擱？”

    “不想活了？”

    “瞧你這話說的，我厲無咎長這么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活到壽終正寢，活到您這樣，進(jìn)階無望，正正常常地老死。我啊，就是一個普通人，沒什么大志向。什么秘境尋寶，什么擂臺比武，什么揚(yáng)名立萬，我都沒興趣。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游街喝酒逛青樓?！?/br>
    話這么說著，他卻提起刀，走到了魔將身前。

    厲無咎回顧自己不長也不算短的一生，要說哪里不普通，也就生在了盛京厲家。

    他與顧孬種家門對門，從小一塊長大，他們一人腰間別著把五光十色的寶劍，從城北的馬場逛到城南的鬧市，從城東的酒樓逛到城西的青樓，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

    他從小斗雞走狗，無所事事，無論去哪兒，身后都呼啦啦地?fù)碇换镄〉軆?，這就是京城公子哥兒的排面，可惜這排面沒能跟他一起逃出盛京。

    幼時測根骨那日，家主斷定他的資質(zhì)穩(wěn)上金丹期。家里人挺樂呵，討論著他將來去哪個秘境探險，使什么絕世武器，在哪個比武擂臺上揚(yáng)名立萬......集齊家族的資源沖一沖，說不定能沖上大乘期。

    他沒理他們，就坐在一邊想，他能穩(wěn)上金丹，磕點(diǎn)藥說不定能堆上元嬰期。然后在家族的蔭蔽下，進(jìn)大業(yè)帝的朝廷謀個不大不小的官，也算為家族盡了份力。壽終正寢的時候，拉著家人的手絮叨一番，接著一抔土埋進(jìn)祖墳。

    這就是完美的一生。

    什么秘境探險、揚(yáng)名立萬就算了吧，他就是個普通人，也只想當(dāng)個普通人。

    但是，計劃不如變化。

    盛京淪陷了。

    他的所有計劃，所有期望，甚至人生都終結(jié)在了盛京。

    諾大的盛京城，坤輿界最繁華的城市，天子腳下的都城，泱泱幾千萬人，最終逃出去五千人。這五千人，曾經(jīng)見過地獄的景象，他們的人生都停滯在了那一刻。

    盛京的人都習(xí)慣用及冠前、及冠后來講述他們的人生，而逃出盛京的五千人，他們的時間點(diǎn)卻被分割為盛京淪陷前、淪陷后。

    顧孬種，他的親人死了大半，可還有大半落在北城，他還有家可回，有人可念。

    可他厲無咎，沒有了。

    厲家，掌控羽林軍，世代守衛(wèi)京城。

    盛京淪陷那一夜，他們厲家第一次沒能守住，雖然沒能守住，可也無愧于滿門忠烈這個詞。厲家上下三千六百五十口，包括后院的狗和鳥，全部以身殉國。他們沒能守住京城，沒能保護(hù)好百姓，可他們能保證他們會死得比百姓早。只要他們有一口氣在，就有百姓一條命在。

    那夜，厲無咎沒本事，揮著花里胡俏的破劍，沒能干掉一個天魔。他正準(zhǔn)備自爆，以身殉國時，被顧孬種拉了一把，被帶離了京城。

    厲無咎想了很久，為什么被帶走的不是別的厲家人，而是家里最無能的他，連后院那條狗都比他強(qiáng)，至少傻狗吃掉了一只魔團(tuán)。

    無論如何，逃出京城后，厲無咎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件事，報仇。

    他可能殺不了滅門的天魔，殺不光所有的天魔，甚至看不到天魔除盡的那一日，但他至少要死在殺魔的路上，至少要對得起厲家滿門忠烈之名。

    厲無咎突然想起了香雪海，那也是滿門忠烈。盛家，也是滿門忠烈。極道宗，也是......

    他倏地笑了出來，什么破世道，遍地都是滿門忠烈。

    厲無咎揮起刀，跛著腳朝魔將砍去，被一腳踢開。果然，只有一只腳還是不方便。

    他摸了摸新長出來的左腿，長到膝蓋了，老爺子說，再過幾個月，就能完全長出來。要是再折騰，這骨頭一歪，就再也扳不正了，一輩子只能做個跛子。

    他留戀地摩挲了幾下嫩rou，怪滑的，接著使勁一扳，血液四濺。

    老爺子看著這一幕，瞪大了眼睛，怒吼道：“干嘛......”話說到一半，登時噤聲。

    厲無咎把腿扳到大腿根處，用力一折，他掂了掂新生的rou，然后隨意地扔了出去。大腿根處，就是厲無咎曾經(jīng)治傷的地方。

    他仰起頭，咬緊后槽牙，就著鮮血淋漓的大腿，猛地把刀柄插進(jìn)rou中，刀尖朝地，組裝成了腿刀，恢復(fù)成半個月前他剛下前線時的樣子。

    一條腿，一把腿刀，手里再握著一把，猙獰得嚇人。

    他滿頭大汗，胸膛不住地起伏，卻硬是一句悶哼都沒瀉出口。

    “嚯?！?/br>
    魔將看到這兒，不禁鼓起掌來。

    “狠角色啊，兄弟?！?/br>
    厲無咎獰笑一聲，“別他/媽跟老子扯兄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玩意兒。”說完，他握緊刀，又朝魔將攻了過去。

    十幾個回合下來，他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不僅僅是身體的疲勞和痛苦，而是他終于回想起來了，自己到底是個什么垃圾玩意兒。

    一個整日尋歡作樂的公子哥，拎著把破劍，又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學(xué)過刀法，怎么干得過魔將？

    魔將就像耍他玩一樣，也不怎么攻擊他，躲來躲去，就想看他什么時候力竭放棄。

    厲無咎怒吼一聲，內(nèi)心翻涌起難以忍受的無力感。破刀，一點(diǎn)用都沒有，靈力，一點(diǎn)用都沒有。只有佛力，才能真正凈化消滅魔氣。

    他曾低聲下氣地祈求三光堂主，求三光教授自己佛法?？墒牵庹f他執(zhí)念太深，與佛無緣，連佛力的門檻都摸不到。

    他就是個垃圾，厲家的敗類，連后院的那條狗都不如，至少傻狗還吃掉了一個魔團(tuán)！

    這么想著，他干脆扔掉劍，學(xué)著自爆女和尚的樣子，死死地抱住了魔將。

    他沒有自爆，他知道自爆傷害不了魔將。

    他一口咬上魔將的脖頸，卻不是靠此抓住魔將，而是一口一口咬了下去，一口一口吞入腹中。他學(xué)著傻狗的樣子，想要吃掉魔氣。

    所謂魔將，也不過是厲害點(diǎn)的魔團(tuán)，終究只是一團(tuán)魔氣，他吃掉了多少魔氣，魔將就少了多少魔氣。他知道，魔將可以最后把魔氣吸回來，甚至可以把他的靈氣感染成魔氣。

    只要在魔將吸收之前自爆就好了，自爆了，腹中的魔氣都會隨著自己消散。

    厲無咎這么想著，一口一口，吃得眼角通紅，吃得滿眼瘋狂。

    魔將氣笑了，倒沒阻止，“傻子?！彼蛑彩沁@個算盤，本來就打算利用魔氣感染轉(zhuǎn)化人族體內(nèi)的靈氣，沒想到這家伙自個兒上鉤了。

    魔將沒想到，厲無咎想好了自爆的念頭。

    老爺子眼睜睜地看著這荒誕不經(jīng)的一幕，甚至連逃跑都忘記了。

    這不過是萬佛宗一戰(zhàn)中平平無奇的一幕，沒對戰(zhàn)爭的進(jìn)程造成任何阻礙，沒對戰(zhàn)爭的結(jié)果造成任何影響。沒幾個人看到，沒幾個人在意。

    可這一幕，卻永遠(yuǎn)地記入了坤輿界的歷史。

    厲無咎咬上魔將，是坤輿界歷史上開天辟地的一件大事，它標(biāo)志著魔修的產(chǎn)生，它標(biāo)志著三千世界除靈氣外第二種修煉方式的崛起。人族對上天魔，除了靠佛力凈化之外，出現(xiàn)了其他的對付手段。

    執(zhí)念，造成了難以應(yīng)付的心魔，是修靈路上的絆腳石，卻是修魔路上的踏腳石。

    這個時候，厲無咎還不知道，靈氣不過是道途的中轉(zhuǎn)站，魔氣才是成就他的機(jī)緣。

    平凡從此與他形同陌路，他注定要刻入魔修的碑石，記入三千世界的歷史，名揚(yáng)四海。

    那些執(zhí)念過深的修士，那些心魔難渡的修士，那些被打上“心性不行”的修士，這一天，終于有人為他們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門。

    大道之下，每人皆有機(jī)會，執(zhí)念從不是束縛的枷鎖。

    第154章 154壯烈成仁（七）

    ◎沒關(guān)系，他來了?！?/br>
    第六掌翻天印，終于沒能翻過這天，黑泱泱的魔氣俯沖下來。

    和光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卻無能為力，她甚至不能撥掉后腦勺上的手，不能從地上站起來。魔相的力量沉沉地壓在她后背上，壓在她心上。

    耳畔的聲音還在不停地蠱惑她。

    “是不是覺得很累，是不是很想休息？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萬佛宗已經(jīng)輸了。連三光都戰(zhàn)敗了，就憑你，一個元嬰，能做什么？”

    “這么拼命干嘛？你背后的皮膚都磨盡了，手指的骨頭都歪了，不痛嗎？”

    和光一怔，身體的所有傷口就像被潑上一盆鹽水，陡然劇痛起來。

    “有必要嗎？這一切都是假的，你心里不清楚嗎？怎么？過了大半年，玩得太入神，連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和目的都忘了，你不是已經(jīng)拿到了無雙劍嗎？你不是已經(jīng)可以進(jìn)階元嬰期了嗎？你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完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