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兩個和尚一臉正色,腰桿挺得筆直,暗地里斜眼偷瞧張禪主。 嘖嘖嘖,真人比留影球美多了,怪不得媚門門主癡癡追了幾千年。 張敞目不斜視,將玉牌遞給胖和尚,徑直踏入地牢。 地牢昏暗無光,多年的煙塵游散在半空中,張敞不禁屏氣凝神,甩袖揮開。他按著路牌,一步步朝季子野的地牢走去,越往里走,煙塵積累得愈多。 四下的角落蛛網(wǎng)密布,纏繞著數(shù)只一動不動的蛾子。 走到一處地牢,張敞站定,隔著鐵欄,看著牢里的人。 那人背對鐵欄,面朝苔蘚斑雜的墻壁,蛛網(wǎng)纏住凌亂的長發(fā),一只黑色的蜘蛛嗅到張敞的氣息,頭部一顫,夾著腿逃入墻縫。 平日不離身的古琴倒在雜草堆里,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張敞心靜如水,淡淡開口道:“找我何事?” 那人像是剛剛注意到一般,僵硬地動了動腦袋,抖落一片灰塵,稀里嘩啦。他扭扭脖子,也不起身施禮,一手撐地,徑直轉(zhuǎn)身,靠在墻上,望著張敞。 數(shù)月不見,他仿佛換了一個人。 一粒微小的石子跌入張敞的內(nèi)心,沉陷下去,被大海侵蝕,消失不見,連波瀾也不曾泛起。 他撩開眼前的頭發(fā),粘膩的發(fā)絲纏著手指,他一把掙斷它,繞在耳后。 “禪主,弟子有一事不解?!?/br> 他們還未斷絕師徒關(guān)系,可他叫的不是“師父”,而是“禪主”。 張敞頓了頓,沒說話,等待他繼續(xù)說。 “弟子在牢里思索了幾個月,還是想不明白,愛情是如此沉重,如此可怕的嗎?幽幽是我的心魔,可自她失蹤以來,我想的不是重歸于好,而是再見她一次?!?/br> 他倏地抬起頭,眼里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上掠的嘴角頗有些猙獰。 “就算是尸體也好,弟子就想見到她,知道一個結(jié)果。如果這是愛情的占有欲的話,未免太過強(qiáng)大了?!?/br> 張敞袖手背在身后,不知怎么,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季子野的時候。 那一年,他堪不透心魔,外出走走,尋找契機(jī)。 在一座偏遠(yuǎn)的小城,遇見了年僅六歲的季子野。 那一天,長街空出一條寬寬的通道,他順著人流,站在街道一旁,看著長長的一串人流經(jīng)過。 季子野走在最前頭,抱著一幅黑白畫像,嚎啕大哭。 后頭的每個人頭戴白帽,舉著白色的布條,隊(duì)伍中間抬著兩個實(shí)木棺材,棺材里躺著季子野的父母。 只不過是尋常的一幕罷了,坤輿界每天都在上演,張敞并沒有在意。 直到傍晚,他準(zhǔn)備離開小城,在林子里又見到了季子野。 季子野跪在墳包前,哭得滿臉通紅,人們想拉他離開,可是怎么也拉不走,人們嘆氣,漸漸地走了,徒留他孤身一人。 最后一人走后,季子野嚯地停止哭泣,擦干最后一滴眼淚,面無表情地起身,拍掉衣服的泥土,灑脫輕快地走了,與剛才恍若兩人。 張敞頗覺有趣,多停留了兩三天,打探季子野的消息。 原來季子野與父母關(guān)系甚好,哭是真哭,傷心是真?zhèn)模謴?fù)也是真的恢復(fù),干脆利落。 他覺得,這孩子生性瀟灑,不拘泥,是個修忘情禪的好苗子,于是帶走了季子野。 這么多年,季子野沒有辜負(fù)他的期待,修行極快,坐上了禪子之位。 直到柳幽幽的出現(xiàn)。 但是,也正是因?yàn)樗某霈F(xiàn),張敞才第一次看清了季子野。 一直以來,他都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季子野。 張敞垂眸,淡淡道:“忘情禪的祖師爺說過一句話,‘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br> 季子野疑惑地抬頭,不懂他怎么突然說這句話。 祖師爺把情感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太上忘情,不為情所累。大多數(shù)俗世之人耽于情愛,在紅塵打滾撒潑,不得解脫。最下層的人觸不到情這個東西,被現(xiàn)實(shí)的沉重逼到了情的反面。 季子野走祖師爺?shù)姆攀幉涣b,看似多情實(shí)則無情之道。卻修行不到家,鐘情于幽幽,為情所擾,困在第二層。 師父走斷情絕欲一道,修至大乘,即將甄至太上忘情。 張敞突然間嘆口氣,緩緩道:“你不是第二層,我也不是第一層?!?/br> 他看錯了自己,也看錯了季子野。 他困在大乘期三千年,修為不得寸進(jìn),大乘期又能有幾個三千年。他早已陷入心魔,無法自拔。他不是太上忘情,而是耽于情愛,耽于眉嫵,耽于數(shù)千年前輕衣赤腳的妖媚女人。 當(dāng)他領(lǐng)回季子野時,他就該認(rèn)清,卻一直不肯承認(rèn)。 他的斷情絕欲之道走不通,只有祖師爺?shù)亩嗲橹啦抛叩猛ā?/br> 可是,他再一次看錯了季子野。 季子野從來不是放浪不羈、灑脫通透之人,而是觸不到情的最下之人。 當(dāng)年季子野的嚎哭恐怕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學(xué)著周圍眾人之樣,停止哭泣也是因?yàn)樗南略贌o一人。 這種扭曲不止騙過了他,也騙過了季子野自己。 “你為何愛上柳幽幽?” 聽得張禪主說這話,季子野愣了愣,猶豫片刻,回道:“她心地善良,在秘境中……” 話未說完,被張禪主打斷,“不是這個誆騙自己的理由,而是你內(nèi)心真正的理由?!?/br> 張嬋定定地盯著他。 “季子野,天底下這么多人,你為何單單挑了柳幽幽去愛?” 季子野一時之間怔住。 天底下這么多人,他為何挑了柳幽幽去愛? 這叫什么話?愛一個人還能挑的嗎? 他是真心喜歡…… 猛然之間,季子野內(nèi)心一震,瞳孔驟然一縮,面露驚駭。 “你悟了。” 張敞唇角微勾,慘然一笑。 感情是相互的,尤其對于忘情禪。一方放手,另一方更易忘情。 “你挑中柳幽幽,因?yàn)樗们椴簧?,三心二意,稍感不愉,隨時都可放手。你決定愛上她,讓她愛上你,再等她厭煩,等她抽身而去,你好順從她,順從你的內(nèi)心。從此斷情絕義,在忘情大道上更進(jìn)一步?!?/br> “季子野,你是最下之人。你對修行飛升的執(zhí)念,遠(yuǎn)超凡塵俗世,遠(yuǎn)超愛恨嗔癡。” 季子野驚恐萬狀,想要開口否定。 看著張敞通透的眼神,決絕的背影,一個“不”字怎么也說不出口。 三日后,和光接到季禪子的請求,從公案中擠出時間,來地牢見他一面。 他與幾個月前并無兩樣,盤腿席地而坐,腿上枕著一把蕭肅的古琴,按指輕輕撫著,神情悠閑舒適,瀟灑的琴音飄在地牢中。 和光垂眸俯視他,剛想開口,被他一句話堵上了。 “你抓了柳幽幽?” 和光心頭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 他的話嚇人,不再是親密地叫幽幽,而是柳幽幽。再者,他說話的語氣,仿佛柳幽幽不是他的愛人,而是隨便一件被搶走的死物。 和光抬起下巴,不急不緩地說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大衍宗對外稱,涂鳴擅闖九曲城,抓走了……” 他哂笑一聲,抬起眼皮,諷刺地橫她一眼。 “銀月環(huán)在你手里?!?/br> 他抬起中指,銀月環(huán)發(fā)著冷涔涔的光芒。 銀月環(huán)是對戒,可以顯示雙方的位置。 “幾個月前,柳幽幽失蹤的那天,銀月環(huán)顯示她在大衍宗執(zhí)法堂。我給你發(fā)過訊息,你說你在忙,無暇問候大衍宗執(zhí)法堂??墒牵捰癯蔁o意中提了一嘴,當(dāng)日他親眼見你進(jìn)入傾天殿。當(dāng)時,你是我?guī)熓?,是萬佛宗眾人敬仰的大師姐,我信你,什么也沒多說,什么也沒多問。” 她的唇角漸漸沉下來,取下寶藍(lán)念珠,一顆顆撥起來。 “幾天前,銀月環(huán)又亮了,表示另一枚戒指正在萬佛宗。大衍宗宣稱,涂鳴強(qiáng)開傳送陣,從宗內(nèi)擄走了柳幽幽。如今是齋戒日,宗內(nèi)大能集聚,不同于花燈節(jié)的九曲城。我可不信他一個邪修這么不要命,還敢強(qiáng)闖萬佛宗。況且,他來這里作甚?” 他輕喝一聲,冷冷地盯著她。 “這里可沒有第二個柳幽幽。而你,兩次都在場?!?/br> “當(dāng)時沒有細(xì)想的事兒,如今想想,疑點(diǎn)頗多。你為何去九曲城,專程來找我?我們倆人從無交集。為了柳依依的事兒,想捉拿我回宗受審?不至于要執(zhí)法堂三把手親自出馬,你手下的人多得是。這一點(diǎn),我至今想不通?!?/br> “但是,我看透了一點(diǎn)。無論是勸我回宗,還是邀請同往秘境。你從一開始,就為了分散我和柳幽幽兩人。我們沒有瓜葛,你不至于是為了讓我斷情修禪,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你的目的是柳幽幽。” 和光輕輕笑了笑,悠閑地道:“不過是一個筑基修士罷了,我為何執(zhí)著于她?” 季子野站起身,古琴隨之跌落在地,琴弦盡斷,琴骨開裂。 他走近鐵欄,猛地扣頭貼上鐵欄,死死地盯住她。 “我也不懂,但是我肯定,柳幽幽就是你抓的?!?/br> 和光也走近一步,與他雙目對視。 “你想報仇?就算去告發(fā)我,你也沒有證據(jù),更何況你還身在……” 他死死地抓緊鐵欄,手背青筋凸起,砰地一下頭撞上鐵欄,一股血從他額角流下。 “不,什么柳幽幽,我壓根不在意。我要讓你知道,你摧毀的不是我的愛人,而是我的道心。” 作者有話說: 唔,先說一聲,和光的心魔另有原因,不是異界來魂干的,這是她的必經(jīng)之路。感謝在2020-07-06 22:36:27~2020-07-07 23:40: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第69章 69太上忘情 ◎不如在這里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