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中元節(jié)

    中元節(jié)。

    距離大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天。

    據(jù)說伏景帝專寵的初貴妃忽然因心悸而亡, 草草下葬了。然而圣上容錦玉卻并未流露過多?痛色，這讓諸多?擔(dān)心陛下耽誤朝政的臣子松了口氣。

    事關(guān)皇族，便還?有一件大事。放眼?古今, 端王容錦蘅是?皇室中首個擁有靈根的人。伏景帝對于端王曾與血影樓聯(lián)手一事刨根問?底, 端王殿下給出解釋：“那個什么樓的人同我講述了江湖遼闊，我好奇便悄悄跟著去看看，后來才知?純是?個騙子，作惡多?端。我順手殺了他和他上頭的人，沒想到他們?在我茶中下藥，把我綁了?！?/br>
    說這話時, 表情滿是不屑。

    如今朝堂穩(wěn)定，百姓安樂，伏景帝聞言大手一揮，同意他入江湖了。

    他毅然決然投奔天機閣。

    本該接手天機閣的辛貍并不在此。

    那日她氣急攻心走火入魔，周圍電閃雷鳴，活有天劫之?勢, 旁人無法靠近分毫。還?是?虞落煙一掌砍在她頸后將她打暈，帶回?了天機閣?；杳允嗳眨朴妻D(zhuǎn)醒, 未與旁人吭一聲便沒了蹤跡, 直至須穆修傳音說她到了鹿天門, 眾人才放下心來。

    辛貍故地重?游, 來了閼逢境。

    她來過這里兩次, 每次都?覺得怪誕詭奇。然而有過身?為“雷神霜”的記憶后，她才發(fā)現(xiàn)此間?有多?還?原。

    這次沒有繞太多?彎繞, 她幾乎是?一進來就見到了雷神霜。

    “你做得很好。”這是?她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辛貍想問?的太多?，竟然不知?先從何問?起。她斟酌片刻：“謝謝你?！?/br>
    “謝我？”霜的眼?睫彎彎, 透著點笑意，是?極盡的溫柔：“謝我做什么？”

    “上次我來時是?你和我說，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隙神墟與我說我還?是?凡人之?身?時，我便猜到我不過是?去神界走一遭，完成這場閉環(huán)?！毙霖傉f著，臉上忽然多?了不解：“不過我很好奇，閼逢境既然是?眾神一半神魂的居存之?所，為何你會在這里？”

    她分明沒有抽出?神魂投入輪回?道，赴死時也是?完整的魂魄。

    而須穆修花了萬年塑造的也是?完整的她。

    霜沒有想過她會問?這個問?題。她想了想：“你就當(dāng)我只是?個幻境吧。”

    辛貍搖了搖頭。

    她從來不是?得過且過之?人。事已至此，她有資格知?道所有的真相。

    霜最熟悉她的秉性?，嘆了口?氣，終于妥協(xié)：“木神桐為自己的轉(zhuǎn)世準(zhǔn)備了萬年的開場白，不久前才剛派上用場。她對你那日一同進來的的同伴說：‘你就是?我’?？晌遗c她不同，我要告訴你，你不是?我?！?/br>
    辛貍歪頭。

    饒是?聰慧至極，她也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是?用我的神印被?三生樹塑造出?來的靈魂，與我不同，卻又相同。若有機會，你飛升成神，那也有自己獨立的神魂，你從不缺什么。”

    這話說得隱晦，她卻聽懂了。辛貍蹙眉：“那你......”

    “辛貍?！彼拿謴乃?中說出?像是?門前風(fēng)鈴，悅耳至極：“不必給自己過多?枷鎖，你從來沒有必須背負的責(zé)任。你是?完整的辛貍，而我是?完整的雷神霜?！?/br>
    **

    須穆修一直守在閼逢境外，辛貍出?來時他立刻迎了上去：“怎么樣？”

    辛貍有些恍惚，抬頭看清來人的臉，忽然低聲笑起來。

    須穆修r(nóng)ou眼?可見地慌張起來：“怎么了呀，發(fā)生什么了？”

    笑聲戛然而止。

    回?想起最近發(fā)生的一切，辛貍輕輕搖頭：“沒什么。就是?覺得......我像個笑話罷了?！?/br>
    自己對號入座了雷神霜的位置，又自己扛起拯救蒼生的使命，忙前忙后，不過一場空。

    “怎么會？”須穆修拉起她的手，微微彎腰，將其放在自己腦袋上，辛貍愣怔片刻順勢揉了揉。須穆修揚起笑容：“如果沒有你，哪有現(xiàn)在的蒼生?！?/br>
    千萬年前以身?殉道的是?你，封印女魃的也是?你。

    辛貍張了張嘴，也跟著扯出?一個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可我沒有父親了?！?/br>
    說到辛霍，她的眼?眶終于泛紅。從她醒來到現(xiàn)在一直都?在逃避這個現(xiàn)實，現(xiàn)在卻不得不面對了。

    須穆修不知?該安慰什么。

    他知?道她要強，動作輕柔地將她攬進自己懷里，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哭吧，沒人會看見?！?/br>
    她沒吭聲。

    須臾，他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處有些濕潤。他嘆聲氣，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作為安撫。

    她在風(fēng)刀血劍上舔血，生來便受世人矚目，從來都?是?狂傲、不遜，除了最為親近的人，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的脆弱。

    過度的克制好壞參半。外人眼?中睥睨人世的天才也有自己的情感，而悲傷是?情感的代價。如果一個人數(shù)以萬日地壓抑自己的悲傷，那她一定會很痛苦。

    **

    虞落煙完善辛霍的后事后回?了齊云山。

    齊云山還?是?原來的樣子，連布下的陣法都?還?是?按照從前八卦陣的軌跡。她根據(jù)記憶入了后山，拐進了那片院宅。

    虞庭松臥病在床很久了。

    似乎是?連山都?有靈性?，在虞落煙邁入山間?的剎那，清風(fēng)吹開了虞庭松的院門。她踱步到院外，看著滿地落葉，心中惆悵。

    其實那么多?人修道，覺得有了靈力便高人一等，孰不知?虞落煙輪回?轉(zhuǎn)世數(shù)載，最割舍不下的也不過是?人世間?最為平凡的感情。

    她踱步進去，輕輕推開房門。屋內(nèi)傳來蒼老的聲音：“把藥放在桌上吧?！?/br>
    虞落煙未動。

    虞庭松耳力超群，沒有聽見瓷碗落案的聲音，這才轉(zhuǎn)過身?子，入目的卻是?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女子神情有些悲傷，幾次想要張口?都?沒能發(fā)出?聲音。

    虞庭松以為這是?齊云山新收的弟子，不懂規(guī)矩，于是?將手摸到床沿處，艱難地坐了起來：“給我吧?！?/br>
    定睛一看，女孩手中卻空空如也。

    虞落煙站在原地，終于能發(fā)出?聲音：“爹?！?/br>
    虞庭松愣了愣。

    他曾問?卦，卜出?他與虞落煙還?有一面之?緣。拖著病體遲遲未下黃泉，也不過是?在等著這一面。

    何其荒謬，連與已身?故之?人再見這種卦象他都?相信。然而那是?他的女兒，他寧愿堅信，也不愿懷疑自己卜錯了卦。

    “煙兒......”虞庭松渾濁的眼?眶沾滿了淚水：“過來，讓我看看你。”

    虞落煙挪動腳步，來到他身?邊。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拍著，萬般思念竟無從言說。

    還?是?虞落煙先開了口?：“女兒不孝。這些年，您過得好嗎？”

    半晌，他才點著頭：“不必掛心，我一切尚好。你......”

    十二?神之?事震顫江湖，虞庭松略有耳聞，只是?沒想到女兒竟會奪舍他人的身?體。既是?奪舍，便留不長久。

    父女二?人之?間?，差的無非是?一句告別。

    “爹。”虞落煙聲音哽咽：“您身?體怎么了？”

    她的力量微乎其微?；昶敲撾x世間?秩序太久，隨時都?會有強烈的抽離感，如今連靈力都?使不出?來。她只恨自己不能為他醫(yī)治。

    “人都?有生老病死?！庇萃ニ删従徴f。

    一瞬間?，年邁無力的聲音似乎和虞落煙幼時印象里的聲音重?合起來，那是?尚且健壯的父親與她講述的聲音。

    二?人相顧無言，卻似有千言萬語。

    虞落煙不知?如何開口?告別。須臾，虞庭松忽然道：“這一次走就不回?來了嗎？”

    虞落煙猝然抬眸。

    原來他都?知?道。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面，知?道她是?來和他道別。

    頭似有千斤重?，遲鈍地點了點。

    虞庭松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去吧......去吧。不必記掛我?！?/br>
    門外楓葉輕舞飛揚，宛若一場絳赤的雨，紛紛揚揚。一片紅葉旋轉(zhuǎn)著飛進屋內(nèi)，受驚似的揣揣不安地晃了晃。山頂飛雁盤旋，鳴鳴哀唱著離歌，驚得松鼠忙逃竄回?樹洞。

    微風(fēng)揚起她的發(fā)絲。

    虞落煙回?頭看見此景，忽然想起記事以來虞庭松教會她的第一個道理。

    彼時她對“道”有極強的領(lǐng)悟力，勾勾手指便能與五行陰陽共鳴，卻因人生經(jīng)歷的空白而無法掌控，時常迸發(fā)身?體無法承受的力量。

    虞庭松拉著她的小手帶她到后山竹林，手中拿著笞條。小虞落煙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事，默默把手伸出?去，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團子般的小臉寫滿了委屈。

    出?乎意料地，笞條并未落下，虞庭松的話卻傳入她的耳中。

    “煙兒?！庇萃ニ煽粗h方，高大的身?體迎著日光，影子籠住虞落煙。

    她低著頭，只能聽見竹葉落下的聲音。就像是?一串串翠綠的風(fēng)鈴，春風(fēng)吹過，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說：“人生的第一課，叫做離別?！?/br>
    **

    離開齊云山前，虞落煙去見了暮云。

    聽說他因為自己的死愧疚數(shù)十年，她心中很過意不去。見到郁郁寡歡的暮云時，虞落煙更是?沒認出?來——這與記憶中開朗的師兄判若兩人。

    得知?眼?前的人是?虞落煙，暮云緊張得手足無措：“你、你怎么會在這？現(xiàn)在這副容貌又是?怎么回?事？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一直在哪里，過的怎樣？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齊云山？”

    他的問?題接二?連三，虞落煙有些無奈，笑著一一回?答。

    沉靜片刻，暮云觀察著她的神色，輕聲道：“辛霍師弟的死訊......你知?道了嗎？”

    “嗯?！泵鎸δ涸频膿?dān)憂，虞落煙想了想安慰的措辭：“沒關(guān)系的，師兄?！?/br>
    “那你......”

    “我的時間?不多?，該走了。”虞落煙的眼?睛彎了彎，長睫如同蝴蝶振翅：“師兄，向前看。我與辛霍的死與你無關(guān)。”

    說完，大手一揮，消失在了暮云的面前。

    暮云下意識伸手抓去，攤開手掌，只握住一陣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