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仿佛要找點事情做一般,煮了一壺熱茶,背對著他忙碌起來。 其實盯著飄起的煙看了很久。 姜貍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情。 剛剛來天衍宗的那時候,她覺得很孤單。修真界是極少有親密關系的,大家都是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宗門,早就習慣了獨自一人生活。所有人都各自修煉,動不動就閉關幾個月,很長時間里都不會碰一次頭。 姜貍的師尊年紀大了,早就隱世了;姜貍的師姐是個工作狂,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三個月下來,都沒人和她說一句話。 都是修士了,是世外高人了,怎么還會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呢,大家都冷淡又客氣。 人人都很忙,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了那座困了她二十年的孤墳,但是好像她比在孤墳里還要寂寞——至少還有一個孤魂陪著她呢。 姜貍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沒人理解她的生活習慣,她為什么要吃東西呢,為什么要散步呢?真奇怪啊,她的話真的好多,怎么有那么多的話要說呢? 怎么會怕一個人呢?書上都說了:大道至孤,你這是參不透嘛。 后來呢,就有了一個小虎崽。他小小一只,跟在她的身后,她說什么歪道理,他都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他陪著她吃飯、散步,天天叫她貍貍、師尊。她話多,他就句句不落地應著。 望仙山小小的,是她和小虎崽的家,歲月漫長,他們相依為命。就像是兩只躲在冬季洞xue里依偎著互相取暖的小動物。 終于,她抱著一杯茶,坐回了他的身邊,看著窗外。 “浮生,人這一輩子呢,可以喜歡上很多人?!?/br> “十幾歲的時候喜歡的人、二十歲喜歡的人、三十歲喜歡的人,都是不一樣的。修士一輩子那么長,遇見的人不計其數(shù)?!?/br> “但是家人只有一個,對不對?” 他沉默了下來,眼神就像是突然灰敗下來的月光。 姜貍說: “你只是年紀太輕,一時沖動?!?/br> “等到你上百歲的時候就不會這么想了,說不定還會覺得這件事是你的黑歷史呢。” 他笑了一下。 視線和她一起看向了窗外。 哪里是一時沖動?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 只是少年人的喜歡,總是會被人冠以“輕狂”二字,就好像是年長者的愛意才能稱得上厚重,年輕一點呢,說出來,都會被人當做笑談。 但是他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問: “那,師尊,你有一點喜歡過我么?” 姜貍盯著外面的月亮。 ——聽說對著月亮撒謊會尿床。 ——算了不管了。 她笑了,“沒有,師尊不喜歡你這種類型的?!?/br> 其實姜貍有個初戀。雖然對方?jīng)]有和她說過話,但那時候在墳墓里,她又沒人說話,只有他陪著她。他長得又好看,眼睛好漂亮,個子又高。 她沒事干追著尾巴玩的時候,是悄悄暗戀過他的。 這件事冥蝶都不知道。她誰也沒有告訴。 不過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至于今生呢,她只是把他當做了徒弟看,當個小孩養(yǎng)大,也沒有什么再續(xù)前緣的心思,只是覺得虎崽很可愛,他們的小家好幸福。 徒弟長大后呢,親情之外,不是沒有一點點的心動。比方說那個時候他看她的眼神很溫柔,好像可以把她淹沒在里面;比方說他跟在她的身后,用影子將她包裹住的時候。 然而,頂多是一點點的好感,既不起眼,又無關緊要。 她分不清徒弟的喜歡有多重,也許不過是他少年時的一時沖動。徒弟可以任性,他陷進去了,只是年少輕狂,抽身的時候可以干凈利落。 可是如果他的一時沖動,她卻當了真,那怎么辦呢。 戀人做不成了,他們還能裝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繼續(xù)做親人么? 姜貍就沒有家了。說她畏首畏尾也好,膽小鬼也好,她喜歡她在望仙山小小的家,那是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小幸福。 她承擔不起后果,倒不如及時止損。 “你就當我放不下當師尊的架子,接受不了自己親自養(yǎng)大的徒兒吧?!?/br> 在感情問題上,年長者總是要冷酷得多的。見得多了,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就不會腦子一熱,和個小姑娘一樣沖動了。 “小漂亮你呢,還很年輕。見過的人太少,遇見了一個人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個。可是如果你走出望仙山,去到更遠的地方,見過更多的人,就會知道她不過是蕓蕓眾生當中最普通不過的一個?!?/br> “等到你以后往前走,會遇見千千萬萬個……” 他卻打斷了她。 他轉過頭,看著如水的月色。 很平靜地說: “姜貍,沒有了?!?/br> 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 第37章 六聲嗷嗚 因為受傷了不好挪動, 養(yǎng)傷期間,他一直住在刑堂。 說開了也好,至少那點心有不甘也被一起澆滅了。姜貍的態(tài)度,讓最后的一點念想都消失了。 他很平靜地想:原來如此, 從未喜歡過啊。 他覺得心上空空蕩蕩的, 像是被扎了一個大大的洞,風吹過的時候都在漏風。 姜貍一直在照顧徒弟, 只是兩個人都不怎么說話了。 一個長久地看著外面發(fā)呆, 一個人總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等到他的傷好了,姜貍就對他說: “浮生, 師尊呢最近有點忙,可能這半年都不會怎么回望仙山了,你一個人可以照顧好自己么?” 怎么, 怕他不死心么? 玉浮生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他雖然是個冷硬,但是心也是rou長的,在被她傷過后,也是知道疼的。他也是需要時間平復心情的,不至于還沒心上的大洞還沒長好又湊上去, 讓她再捅上一刀, 他大概還沒有那種自虐的愛好。 他垂下了眸子說:“好啊?!?/br> …… 姜貍離開了刑堂,心情也跟著低落了下來。 她覺得兩個人都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的。 其實兩個人各自都有需要忙的事情。 姜貍本來也不輕松,大師姐開始接手掌門的印記了, 姜貍要幫忙的事情變多了, 干脆直接住在了明鏡齋。她還要抽時間去查江破虛的事, 很少有時間想起那天的事情了。 就是呢,姜貍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 每天早上起床會鬼鬼祟祟地摸摸床單。 對著月亮撒謊的人會尿床。 ——幸好是假的。 撒謊的人過得好好的,其實不會有任何懲罰。 姜貍聽說徒弟開始頻繁地去妖界。 每一次碰面,姜貍都能夠感覺到徒弟身上更加濃重的鬼氣。 好幾次,姜貍去刑堂找徒弟,弟子們都說他不在。她知道他現(xiàn)在應該對虎族開始下手了,大概是很忙的吧。 但是次數(shù)多了,姜貍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徒弟在躲著她。 有一次,她從靈犀長老那里順來了一盒很好吃的酥餅,下意識地揣著去找刑堂徒弟。但是當她推開刑堂內室的門的時候,里面空空蕩蕩的。 姜貍發(fā)現(xiàn)書架上她愛看的書都不見了,被徒弟收了起來放進了箱子里,鑰匙被他放在了她的小桌子上。 姜貍想: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她坐在熄滅的爐火邊,一個人吃光了一盒酥餅。 姜貍一個人抱著那盒吃光的酥餅回了望仙山。 突然,她感覺到身后不遠不近地跟上了一個人,那個人影高大又熟悉。 隔著重重疊疊的桃花林,姜貍有種轉過身的沖動。 但是姜貍沒有。 ——既然沒辦法和他在一起,那就不要給他希望。于是她忍住了,快步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 …… 等到春天結束了,徒弟漸漸地不躲她了。 兩個人見面也寒暄,也偶爾會同路一段。 姜貍經(jīng)常路過刑堂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徒弟窗前的燈一直沒有熄。 他一直保持著拿筆的姿勢,直到夜半三更的時候才會回去。 姜貍站在遠處遠遠看著他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心想: 刑堂怎么有那么多的案卷要看呢? 直到某個夏夜,姜貍坐在了明鏡齋,郁悶地打開了賬本,打算開始每年一度的受難日的時候—— 她發(fā)現(xiàn)那本已經(jīng)被核對完了,上面是很熟悉的筆跡,墨跡還很新鮮。 她在書架上一卷一卷地翻過去,發(fā)現(xiàn)她未來半年的賬本都被核對完了。 夏天的雨總來得很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