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遠還是睡多醒少，即使睜著眼，眸中也沒有現(xiàn)實世界。有時會囈語，李新化聽了好久才聽出是母親的名字。父子倆都瘦了許多，尤其是李新化，手腕上的骨頭幾乎要戳破皮膚，發(fā)如雪白。

    李新化臨行前的家宴愁云慘淡，坐了半個時辰，飯菜也沒動幾口。所有人都有話要說，到嗓子眼卻又只能咽下。只有嘆息。誰都不好受。

    李新化左遷余州。李元卿右遷東宮，出任太子司直。

    華但虛。像泡沫。沒有實權(quán)，空得令人扼腕。

    “好孩子?！奔诧L(fēng)中，李新化那雙已經(jīng)伸不直的手摸了摸李元卿的頭，他的胡須粗糙、斑白，“不要太苛求自己了。偶爾低個頭沒什么的，保全自己最要緊?！?/br>
    “您還和我說這話呢?！崩钤湫φf，“給繼任者留昌黎先生的詩的是誰？若是寧派的人上去了，少說又得記一筆?！?/br>
    “我們不一樣?！崩钚禄械男Φ?，他憐愛地看著這個一直被寄予厚望的孩子，長嘆一聲。變法派的主心骨是應(yīng)永思母族、寒門新貴和李家等清流，實際指揮官是李元卿。眼下局勢相當(dāng)不利，應(yīng)永思生母賢妃被檢舉給皇后下藥，杖責(zé)后被貶冷宮，至今仍臥病在床，族胞亦受牽連。眼下，最該是韜光養(yǎng)晦，靜待成效之時，李新化不畏強權(quán)的風(fēng)骨是定心的神針，但李元卿不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站定在朝堂。

    “知道了?！睌肯马樱钤潼c點頭，她說，“父親放心吧?！?/br>
    “你是我的孩子。我永遠都放不下對你的心。但我相信你。”李新化拍了拍她的肩膀，長呼一口氣，把要涌上眼眶的水霧散去，故作達觀地開著玩笑，“記得年少時，第一次讀這首詩時，便想過自己含憤落魄遠去時的模樣。應(yīng)當(dāng)是西風(fēng)凌烈刺骨，殘陽如血，孤老頭背著破包袱騎著瘦馬，昂著頭怒視紙醉金迷的jian邪。拂袖離去時，還期期艾艾地奢望著君王的開恩?！?/br>
    “但有你。抬頭看天，我只會看到朝陽。”李新化握住她的手，“就送到這吧。我走了?！眽鷣渴左屨荆簓 ehua4 .

    “好。”李元卿輕咳一聲，控制住不穩(wěn)的聲帶。

    快馬奔出近郊，到了地廣人稀的鄉(xiāng)野，李新化放慢了步調(diào)，馬蹄滴答滴答，聲聲清脆。他迎著風(fēng)，看著陰郁的天，突然，放聲長誦。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哈哈哈哈?！?/br>
    驚起林中千只鳥。

    要說應(yīng)永思還真是個體面人，李新化走后才來興師問罪，委屈巴巴地詰問李元卿和李家是否已經(jīng)變心。當(dāng)初賢妃和李家先后遭難，誰都顧不上誰，如今賢妃仍深陷泥潭，李家卻借著寧家上了岸。

    寧覺把昏迷李元卿從御花園抱出時，沒想著要避嫌。

    即便滿天飛的謠言是李元卿受辱救父，二者仍勢不兩立。到底也沒人敢打包票了。無論處于什么心思，心狠手辣的惡人但凡干了點看上去的好事，都會叫人猶豫。甚至，李元卿既然受了寧家的恩，再像之前對寧覺冷臉相待，就是以德報怨了。這世界真是糟糕又不公平。

    “殿下，變法沒有停止。陛下的心是向著我們的?！奔词购诵牧α恳呀?jīng)被重創(chuàng)。李元卿耐心地聽完，將帕子遞給哭唧唧的應(yīng)永思，繼續(xù)說，“這只是碩鼠和倀鬼的反撲，是成事必須要經(jīng)歷的波折與苦難。我們沒有輸，他們也沒有贏。時間，我們需要的只是時間。證明這是利國利民之良策的時間?！?/br>
    “這話或許您不愛聽?！崩钤淇粗胁杷?，沒什么真情地笑了笑，說：“但如今，你我需以昔日不到十五歲的小九為師?！?/br>
    “可如果，世上只有一個李元卿呢？”如果父皇不是良主呢。如果只有對一切漠不關(guān)心也愛莫能助的路人，和老鴇、強盜、殺人犯呢。

    李元卿的坐姿依舊亭立如竹，眉頭微皺，眸子悵如梅雨季的江南煙云。

    “小九決心臥薪嘗膽的那刻，可沒想過有沒有李元卿。她能逃出地獄，靠的也不是李元卿。”李元卿眸中有他難以理解的清光，笑容如軟和的紅柿，甜中帶澀，“做就是了?！?/br>
    “你真這么想？”

    她好像還如以往，風(fēng)輕云淡地霽月光風(fēng)，甚至更揚逸。可就是有種格外的艱寒從骨子里漫開。

    “對?！崩钤浠卮饡r，依舊含著淡淡的笑。她沒做錯，新法會有好結(jié)果，會有一批人能像小九一樣被解脫出來，走向新生活。

    “元卿，你猶豫了?！睉?yīng)永思追問。

    “我不確定哪條路是對的。不知道下一步踩進的是地面還是沼澤。我的猶豫，是對做的方向，而不是做的決心。”李元卿說，“只要熬過這段日子，只要成果出現(xiàn)，圣上自會為我們做主?！?/br>
    “李大人都因如此荒誕的由頭下獄、被貶，你真的還對父皇心存幻想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說的是萬一，這只是你們一廂情愿以為的苦rou計，而不是父皇的不得已呢？”

    李元卿心口一堵。

    “只要大方向不變，走的是彎路還是直道，走的是大道還是獸徑，無所謂。只要變法不停，便是圣上要用我的頭顱以惑敵我也甘之如飴?！彼粗拔也皇菍κド闲拇婊孟?，我是相信對會將延續(xù)自己統(tǒng)治作為自己要務(wù)的皇權(quán)?！?/br>
    “若你要如此追究。變法，你最圖的，是能削弱太子以增加自己奪嫡的籌碼，還是那些你都未曾好好看過的平民百姓，你自己說得清嗎？”

    李元卿說完就后悔了。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如此失去理智。

    “我不是那個意思?！彼氖滞笥昧袅宿裘夹?，聲音轉(zhuǎn)柔，“我只是…相信我們正在做的事情。非常相信。”

    “不不。你說得挺對的。沒什么問題?！闭f著，應(yīng)永思便起了身，“這個時候了，我們再起分歧就是自尋死路了。嗯，挺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就這樣吧，知道你道心依舊我就放心了?！?/br>
    “行了，就這樣吧?！?/br>
    他拂袖離去，連半句話都不給她說。

    草木凋零，闔府寂寥，懊悔著打自己頭的李元卿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一別，是十年至交的徹底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