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天。

    不知哪個小伙伴開的頭，想瞞著大人偷偷去瀑布邊玩兒。關(guān)玉麟之前也跟他們偷溜出去過幾次，這次也沒在意的去了。

    他沒叫關(guān)玉秀，因為感覺難得溜出去玩，她會給他拖后腿。

    那瀑布下端連著江河，上面是山谷，幾個孩子興奮的在瀑布下游看著湍急砸下的流水，被那壯觀的景色驚的連連拍手。

    平日的游戲都玩膩了。比體能的游戲，關(guān)玉麟玩什么都是第一，有幾個孩子不服氣，嘰嘰喳喳，討論了一下，竟然喊關(guān)玉麟敢不敢去跳瀑布下的那條河，游到對面。

    關(guān)玉麟自然是會水的，之前也不是沒在河里游過，只是面前這條河比之前游得寬多了，加上旁邊瀑布源源不斷砸下來，河水湍急得很，怎么想都不可能游過去，任關(guān)玉麟再無所不能，一個小孩也做不到。

    關(guān)玉麟這么想，其他小孩也知道這個道理，可大概是平時被關(guān)玉麟的光環(huán)打壓久了，就是想看他出糗一回，見他猶豫，便紛紛起哄，說關(guān)小將軍也有做不到的事啊。

    前面說了，八歲的關(guān)玉麟是個極為虛榮的小孩。在這個年齡階段，具體表現(xiàn)為打腫臉充胖子。其實也是他年紀小，根本沒下過幾次水，不了解危險性，雖然看著極速的水流心有些打鼓，但到底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心一橫，想著這河看著也不深，大不了就跳進去先找個石頭站定，便當真跳了。

    誰知進水之后腳完全觸不到底，不僅如此，身體一瞬間就被湍急的流水帶走，關(guān)玉麟整個人被沖入白浪中，雖然他極力掙扎，想要伸手重新抓緊岸上的巖石上岸，可素日那渾身的力氣這一刻竟完全排不上用場！無論他怎么掙扎，別說是抓住什么上岸了，就連想從裹挾著他的水流中抬頭呼吸都做不到。

    在掙扎著灌了幾口水后，關(guān)玉麟徹底慌了，他拼命伸手，想讓那些素日的小伙伴來救他，可遠遠的，視線被水沖刷的什么都看不見，水不停灌進他耳膜沖擊著聽力，他什么也聽不見，拼命伸手的后果是感覺自己正逐漸被沖的越來越遠，他張口想喊卻仍只有冰冷的水不斷灌進來。

    ——他會死。

    身體仍在徒勞的掙扎，但大腦已經(jīng)先一步確定了結(jié)果。

    不、不、不要——不想死不要死好可怕水好冷不能呼吸肺好疼好難受沒有勁兒了——娘……爹娘——誰來救救我……救救我啊——

    關(guān)玉麟目眥欲裂的仰望著天空，奮力的伸著手，想哪怕能遠離這水一點，能呼吸哪怕一口。

    他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河水，整張臉因窒息逐漸變得青紫，眼球因缺氧破裂血紅一片，肺即將被水灌滿……

    好痛苦，這樣死好痛苦……為什么，為什么他要死，他難道做錯了什么，他只是想成為最厲害的那個，他只是想讓大家都夸他，為什么是他，憑什么死的是他不是別人——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娘——娘……

    求求誰來——

    “噗通。”

    忽然他在紛雜的湍水中聽到了，近在咫尺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入了河中。

    下一瞬間，他伸出的手就被拉住了。

    誰！有人來救我了！

    關(guān)玉麟喜出望外，狂喜之中他拼命地拉著那個人的胳膊，瞬間燃起的求生欲望讓他原本就大的力氣更加爆發(fā)出來，那個人被他死死的拉住，胳膊動彈不得，身子也隨著他漂浮的下沉，可即使如此，那個人愣是一聲不吭的任由關(guān)玉麟將自己壓到水下，另一只胳膊微弱的掙扎著將什么纏在了關(guān)玉麟的手腕上。

    關(guān)玉麟本能的拽住了纏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繩索，頭也總算在以那人身體為支撐下得以伸出水面，急促的大口呼吸。

    他這才低頭看向來救自己的人。

    他看見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那張臉。

    那張臉在被不斷水流沖擊中迅速失去顏色，變得青白。

    是關(guān)玉秀。

    關(guān)玉麟腦子嗡了一聲。

    “姐……”

    下一秒，那握住他的小手喪失了所有力氣，被湍急的急速打來的白浪沖走，往河流下游的岔口——更下方的峽谷墜去。

    而關(guān)玉麟被手腕上死死纏繞的繩索拉住，得以在這股急流中幸免，他咬緊牙關(guān)拉著繩子，直到急流稍緩，才吃力的順著繩子一點點的靠近岸邊，此時，他那幫驚慌失措的小伙伴們才匆匆追趕來，連忙七手八腳的拽著這綁在岸邊大樹上的繩索，將他一點點拽上岸邊，再提著他的胳膊連拖帶拽的把人弄上了岸。

    關(guān)玉麟趴在地上大口呼吸著，嘔著水，重獲新生使他大腦空白了很長時間。小伙伴們眼見鬧大了，紛紛慌了神，局促不安的圍著他噓寒問暖，再也不敢有什么拱火行為。

    關(guān)玉麟回過神來，茫然的睜著眼，嘶啞得喊：“救……救人啊！快去救人——”

    眾人面面相覷：“你這不是上來了嘛?！?/br>
    關(guān)玉麟拼命的喊：“玉秀！被沖走了——她……她把繩子給我了——她”

    掉下去了。

    在湍急的水流中掉入了峽谷深處。

    關(guān)玉麟惶然的看著前方水流岔口，往下，是那幽暗的溪谷深淵。

    ……為什么？

    關(guān)玉麟愣愣的望著下方，深不見底的谷縫。

    為什么會在這兒。

    為什么會救我。

    她把繩子……綁在我手上了……

    關(guān)玉麟看著被麻繩勒磨的血rou模糊的手腕，上面的血已被水沖刷成青白色，現(xiàn)在正潺潺重新冒出一股股紅來。

    他又望著那漆黑無比的谷底，死寂，般冰冷，只有湍急的水流聲不停的往那黑暗處墜落。剛才瀕死的種種恐慌猛然又一股腦的涌了上來，他抑制不住的跪在地上開始嘔吐，一邊吐一邊嚎啕大哭。

    “她替我……我阿姐替我掉下去了——”

    “叫人吶，怎么辦……她在下面……”

    好可怕。那里好可怕。

    看著就黑，又黑又冷又深。

    死在那里好可怕。

    ……我差點就死在那個漆黑的無邊無際的地方了。

    我沒死。我沒死。

    有人替我死了。

    誰……來著。

    他這才回想起那個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拽著自己衣角的手。

    虛弱的、無力的、被他鄙視的，被他拿去跟自己對比的……

    玉秀。是阿姐。

    關(guān)玉麟跪在地上哭到崩潰。

    慌張的小孩們終于喊來了大人。將軍夫妻帶著百十號人開始搜尋，從河流下游峽谷來回的打撈，關(guān)玉麟也不合眼的跟著找。

    人們打撈了一天始終沒找見尸體，加上河流水急，天氣太冷，夜晚大部分人都打道回府，只有少數(shù)仍留下來駐扎在谷底，守著情況，畢竟是將軍家的女兒，怎么也得把尸體撈出來。

    關(guān)玉麟不顧父母反對，執(zhí)意跟著找到了現(xiàn)在，此刻夜已深，人們都已回帳篷休息，他也不肯去睡覺，只是固執(zhí)地，一遍遍的沿著谷底的河邊走著找著。

    據(jù)大人說，這一天沒找到，那就可能是順著河被一直再沖到外面了，那范圍就廣了，希望渺茫。

    可關(guān)玉麟不信邪，這谷底河流不似上邊，河水曲折蜿蜒，彎道頗多，而且河道巨石叢生，人掉下來最大可能就是卡在哪個石縫或彎道。

    不過他們白天一直重點打撈岔口底下，沿著河流再往前搜尋也不過幾里，再找找說不定……

    說不定什么？

    關(guān)玉麟停下腳步?？粗@望不到盡頭的曲折河道。

    都這樣了，人不可能活著。

    都死了，還要找，有什么意義？

    即使找回來了。

    也不過是不會再動的rou塊罷了。

    jiejie替他死了，這個事實永生都不會變了。

    關(guān)玉麟看著綴滿繁星的天空，迷茫的想著，jiejie死了，對他有什么影響。

    愧疚，心虛，懷著對胞姐的慚愧，一輩子活在害死jiejie的陰影中。

    終歸是心理的影響，但是他畢竟還活著。

    關(guān)玉麟抱著肩膀，打著哆嗦，蹲了下來。

    死，太可怕了。

    比起玉秀的犧牲，死亡的恐懼更能桎梏他的心靈。

    恐怕從此之后，他將整夜整夜做噩夢，一直循環(huán)在自己死亡的那個瞬間吧。

    如果不找回jiejie……

    如果不找回她。

    她會一直被困在哪個又黑又冷的地方。

    如果死的是他，他一定會想有人能找到他。

    就像他在水中窒息瀕死，拼命地希望有人能來救他。

    但如果換成是他，他能夠舍命去救阿姐嗎？

    他自問了好幾遍……腦中浮現(xiàn)的答案都是，不行。

    不能，做不到。

    什么天才。什么懂事。什么厲害。

    說到底，他才是姐弟中最膽小的那一個。

    卑劣、膽小又虛榮得要命。

    一直以來的自信和狂妄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