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吩咐兩名士兵：“檢查馬車。”

    “本官在此，誰敢造次？”

    陳炳聞聲，嗤笑幾聲，極為不屑，“原來是李侍郎。您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尚書省的?紅人，可守城有守城的?規(guī)矩，今日就算是我舅父入城，也得檢查，如此抗拒，難道...李侍郎金車藏嬌了？”

    李憑云掀開車簾，下車作?揖，“中郎將，明日我還要上?早朝呢，還請您通融?！?/br>
    濕涼的?夜里，李憑云只?穿了一件單衣，半截鎖骨露在外面，自有一片風(fēng)流。

    “李侍郎啊李侍郎?！标惐笮茁暫?，突然厲聲斥道：“我讓你跟我裝！”

    他的?長槍擦過李憑云的?肩膀，挑開馬車簾子，一雙白皙的?腿露在眾人眼中，里面，是一個驚慌失措的?女子，她?如受驚的?小狐貍，慌張地躲在李憑云的?大氅下。

    大胡子軍官在陳炳耳旁低聲說：“和國公送來畫像上?的?人不一樣。”

    陳炳耍了一記花槍，收回長槍，意味深長道：“李侍郎，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吶，有福，有福！不過啊，可別忘了陛下提拔你，是讓你給?朝廷辦事的?，千萬別因美色誤了公事?！?/br>
    陳炳萬萬沒料到李憑云馬車?yán)锊刂?不是趙鳶，駕馬的?才?是。

    過了進(jìn)城這一關(guān)，趙鳶并沒能松一口氣。

    茫茫長安，下一步，又該是何處呢？夜里四處處都是查宵禁的?士兵，馬車若是停下來，就會有士兵來檢查。

    回家么？讓父親對她?大失所?望。還是回尚書省？讓陳國公來個甕中捉鱉？明日親自拿她?去見陛下？

    她?請示李憑云：“李大人，我們要入宮么？”

    李憑云打了個哈欠，“沒有陛下召見，你如何入宮？”

    趙鳶心里窩火，表情謙恭：“還請李大人指教?！?/br>
    趙鳶這樣乖巧的?樣子實在罕見，李憑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叫聲云哥聽聽?！?/br>
    趙鳶面無表情：“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br>
    胡十三郎：“李大善人，你快讓她?別叫了，叫魂呢?！?/br>
    李憑云道：“趙大人，先找個無人處，換了衣服再說。”

    趙鳶把馬車停進(jìn)一個小巷子，李憑云將胡十三郎趕下車，命他去看守。

    這次換衣服，趙鳶動作?麻利多了，她?上?了馬車二話不說把李憑云衣服脫了下來，李憑云見她?毫不避諱，用低啞的?聲線道：“趙大人，你可是個未嫁的?姑娘啊，矜持點。”

    趙鳶恨不得把臟衣服塞進(jìn)他嘴里，看他還敢不敢勾引人。

    她?麻木地將自己的?血衣往身?上?套，動作?急迫，李憑云桎住她?的?胳膊，“我伺候你穿?！?/br>
    他拿著趙鳶的?手，穿進(jìn)袖子里，“這是我給?你縫過的?衣服，世上?只?有這一件，趙大人要好好珍惜啊?！?/br>
    他離的?很近，趙鳶嗅到他身?上?濃墨的?味道，咬牙道：“李大人，你若喜歡提線木偶，我送你兩個便是，何必如此玩弄我?！?/br>
    “這是擺布，不是玩弄?！?/br>
    “有區(qū)別么?！?/br>
    “待你穿好衣服，便去公主府找找樂陽公主，她?隨時?都能帶你入宮，見了陛下，是要如實相告，還是添油加醋，你自己決定。”

    說起樂陽公主，趙鳶想到當(dāng)初在大雪中的?七個時?辰下跪，渾身?發(fā)冷，“不成，樂陽公主和陳國公關(guān)系甚密，她?豈會幫我?！?/br>
    “趙大人，心存恐懼，看到的?都是威脅。你若想贏的?漂亮，就沒有懼怕的?權(quán)利?！?/br>
    他為趙鳶穿好腰帶，右手穿入腰帶里，將她?拽向自己。

    李憑云的?鼻尖輕輕抵上?趙鳶的?，“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字，你不但?要說給?公主聽，還要說給?你自己聽?！?/br>
    趙鳶終究是個欠缺男女經(jīng)驗的?姑娘，在這關(guān)頭，她?竟然被李憑云蠱惑了心神，她?從沒這么近地看過他的?眼睛，在野心勃勃之中，有她?的?倒影。

    越清晰地認(rèn)識這個人，越沉迷其中。

    你不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只?知道靠近他的?人，都會得到庇護(hù)。

    李憑云的?聲音如一道蠱，迷惑人心：“縱使今我大鄴，權(quán)宦專橫，草菅人命，我趙鳶無懼無畏。我生為刀鋒而非朽木，人道腐朽，我斬它腐朽；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與它爭道。那?些?陳腐的?舊道，終會禮崩樂壞，我趙鳶，才?是這個朝代?的?將來?！?/br>
    趙鳶讀過所?有的?經(jīng)典圣賢，他們教她?謙卑，教她?自省。她?從沒讀過如此狂妄之言，從沒一個人，教她?去爭，教她?自信。

    從來沒有。

    她?被李憑云的?話所?驚，所?攝，長久以來的?信仰，一擊即碎。

    李憑云掐住她?的?腰，命令道：“說啊?！?/br>
    趙鳶沒見過李憑云這個樣子，他突然變成了一團(tuán)火，好像自己不按他的?話來說，他就要把自己燒成灰。

    她?一字一字，僵硬地復(fù)述著。

    “縱使今我大鄴，權(quán)宦專橫，草菅人命，我趙鳶無懼無畏。我生為刀鋒而非潤玉，人道腐朽，我斬它腐朽；為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與它爭道。那?些?陳腐的?舊道，終會禮崩樂壞，我趙鳶...才?是這個朝代?的?將來?！?/br>
    在自己生硬的?語氣背后?，趙鳶聽到了信仰碎片被重新拼湊的?聲音。

    她?想，今夜，自己終于觸及了李憑云真假莫測的?外表之下，那?guntang的?靈魂。

    趙鳶自己去了公主府，樂陽公主不見她?，趙鳶不肯走，她?便命仆侍告訴趙鳶，讓她?先跪著。跪到天亮，公主自然會見她?了。

    趙鳶別無他法，只?能跪著。為了不讓自己睡過去，她?一直重復(fù)呢喃著李憑云的?那?句話。

    那?句話像個咒語，而她?像個失心瘋的?人，一遍一遍念著，假話說上?一千遍，終將成真。

    眼看天快亮了，若早朝前她?還見不到陛下，早朝上?陳國公定會提起瓊莊的?災(zāi)禍，她?必須要爭。

    為自己爭，為枉死的?百姓爭，也為李憑云爭。

    她?用盡渾身?力量大喊道：“陳公擁兵自重，卻在瓊莊天災(zāi)時?，以污兒兒漆無二八一更多資源歡迎加群置百姓于不顧，我要面圣伸冤！”

    公主府周圍都是權(quán)貴官邸，這些?權(quán)貴，一面最重視臉面，另一面又極愛竊聽八卦，趙鳶整這一出，免不了給?公主府引來目光。

    樂陽可以不見趙鳶，但?所?有人都會順理成章地懷疑樂陽和陳國公有所?不和，要不然，趙鳶要見陛下參奏陳家，為何偏來找樂陽公主？

    樂陽氣急敗壞地讓人把趙鳶帶進(jìn)來，她?來不及換上?見客的?錦袍，也未來得及著襪，大步?jīng)_到院中，打算給?趙鳶一個耳光，打爛她?的?嘴。

    這記耳光沒能落下，因為樂陽被趙鳶的?模樣驚住了。

    趙鳶一身?血衣，雙眼猩紅，就像...

    就像一個慘死的?人，突然活了過來。

    “你這是...”

    “殿下，下官剛從瓊莊的?尸海里爬了回來，若非走投無路，絕不會來打擾您?！?/br>
    “你在門外所?吠，可是屬實？”

    “句句屬實?！?/br>
    樂陽比趙鳶更明白這件事背后?的?博弈，她?踱了幾步，停在趙鳶身?前，居高臨下道：“外公和舅父，比生我的?母親待我更好，本宮要為了你，背叛他們？”

    趙鳶非常清楚親緣是最難離間的?，但?它也并非無懈可擊。

    樂陽若真和陳家父子沒有嫌隙，豈會為她?開門？開門這個舉動，已經(jīng)出賣了樂陽對陳家父子的?懼怕。

    “因為他們是男人，而我是個女人。”

    趙鳶的?答案讓樂陽啼笑皆非，她?以為自己是這皇城之下唯一的?瘋子，沒想到，趙鳶比她?更瘋。

    “他們以保護(hù)公主之名，剝奪公主自由，以家人之名，行強(qiáng)權(quán)壓迫，公主怕他們，我不怕?！?/br>
    樂陽使勁渾身?力氣扇了趙鳶一耳光。

    趙鳶疼得想哭，她?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揚起狼狽的?臉，堅定地說道：“有我在，公主不用怕他們?！?/br>
    “趙鳶，今日當(dāng)權(quán)的?若非我母后?，你爹若非太傅，你算什?么...你算什?么...你算什?么!”

    “我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年?輕的?讀書人，當(dāng)是這個朝代?的?刀鋒，是狂流，蒼天許我存在，父親許我讀書，陛下許我做官，我的?意義，是開辟一個不別親疏，不殊貴賤的?大道之世，權(quán)貴攔我，我斬權(quán)貴，天道阻我，我逆天道。區(qū)區(qū)陳家父子，還不足讓我畏懼?！?/br>
    當(dāng)她?真正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時?，別人是否相信，已不重要了。

    趙鳶讀書時?，每一刻都在質(zhì)疑讀書做官的?意義是什?么。若不讀書，她?也是個讓人羨慕的?官家小姐，有著金玉滿堂的?美好人生。

    直到此刻，她?才?終于尋到冰山一角。

    讀書做官的?意義，不過是在濁世里，守全?一份清醒罷了。

    第82章 初次朝會1

    樂陽是先皇最小的女兒, 幼年的樂陽極為受寵，先皇每次和大臣議事，都要把她抱在懷里。等那些大臣一退下?, 先皇就會像個普通人一樣指點、數(shù)落那些大臣們?的不是。

    他是個樂知天?命的皇帝, 樂陽記憶里的父親總是笑呵呵的，他唯一一次在樂陽面前展露愁容, 是因當(dāng)時的尚書令大惡人梁榮殺死一個年輕官員, 又?給他頭上安了一堆虛假的罪名。滿朝文武，有那被害官員的老師, 有他的同窗，同僚, 好?友, 無人敢站出來反抗梁榮。

    他自嘲不是個好?皇帝，帝王沒有血性?，所以年輕的讀書人也沒有血性。

    那時樂陽不知父皇所說的血性是什么, 直到他被母后害的久臥病床，外?公和舅舅在他病榻前對他極盡羞辱，他依然沒等到一個血性?之人。

    樂陽在陳家父子的教養(yǎng)中長大, 他們?離間她和母親，樂陽痛苦不堪, 她用酒、用寒食散、用一段段荒唐的□□麻痹自己, 內(nèi)心深處, 她也在等待父皇口中的那個“血性?”。

    這一刻，樂陽在趙鳶身上看?到了。

    在上朝前一刻, 她帶著趙鳶入了宮。

    當(dāng)然, 決定性?因素并非趙鳶那番蠱惑人心的說辭，而是她的身份。她的父親趙太傅雖很?少問政, 卻在文官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

    當(dāng)年女皇登基，朝中也是見過血光的。現(xiàn)在能活下?來的文官，多少受過趙太傅的庇佑。

    見識過當(dāng)年那場政變，才知道誰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女兒帶著朋友去見母親，皇宮誰也不敢阻攔。有驚無險入了宮，趙鳶卻突然怕了起?來。

    即將要見到的，不只是大鄴的皇帝，還是對她恩重如山的人。

    樂陽將她帶到北齋堂，這里是女皇夏時起?居的地方?，離上朝不到半個時辰，宮人已在北齋堂院內(nèi)備好?一切，女皇卻還在夢中。

    趙鳶在偏室越等越緊張，比起?女皇，公主都變得親切了。她小聲問公主：“殿下?，我身上是不是很?難聞？”

    樂陽睜開睡眼，“何止難聞，簡直讓人作嘔?！?/br>
    “萬一惡心到陛下?該如何是好?...要不，我去換洗一番？”

    樂陽擠出一個陰森的笑：“你放心，她連親生兒子的rou都敢吃，天?下?沒有比她更惡心的人?！?/br>
    “殿下?，陛下?醒了，召您前去。”

    樂陽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跟著吧?！?/br>
    趙鳶把面圣時的陳情詞在心里念了幾十遍，到了女皇面前，還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