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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直上九萬里 第74節(jié)

    她焦頭爛額,到了春闈出榜當(dāng)日,離女皇壽辰滿打滿算只有一個月,文章沒寫出來,人倒是珠圓玉潤了幾分。

    小甜菜跟著她一日十餐,一頓不落。一大早,她兩個辮子甩來甩去,匆忙跑來趙鳶屋中:“趙大人,今日春闈發(fā)榜,咱們也去湊熱鬧吧!”

    趙鳶疑惑,小甜菜吃的不比她少,怎么不但沒長胖,還長高了?

    果然,青春是羨慕不來的。

    她換上青色儒衫,拾起傘:“走吧?!?/br>
    “天要下雨么?打傘做什么?”

    “遮陽?!?/br>
    這是絕對的經(jīng)驗之談。去年她遲遲收不到泥金帖,只好每日都去國子監(jiān)門口等榜。雖說才四月,長安卻已經(jīng)炎熱起來,彼時趙鳶沒有經(jīng)驗,活生生被曬脫了一層皮。

    一大一小二人乘馬車來到國子監(jiān)前,雖說每年登榜高中者,不過寥寥十幾人,來看榜的人卻能將國子監(jiān)圍得水泄不通。

    幾乎整個長安的書生都聚在國子監(jiān)門前等待著發(fā)榜。榜上之人,既是他們膜拜的對象,又是想要追擊的目標(biāo)。

    小甜菜常年在山野奔跑,腿腳比這群書袋子利落。她靈活地鉆進(jìn)人群里,在榜單上搜尋著高程著名字。

    三甲沒有,二甲也沒有...他的名字要么在榜首一甲的席位,要么就是落榜了。

    趙鳶見小甜菜遲遲不歸,便用傘護著身子,從人群里強擠了進(jìn)去。告示墻下,高程和小甜菜并肩而立,視線同時看向一個地方。

    趙鳶朝這兩個孩子看的方向望過去,是一甲名單的位置。

    位于十八名進(jìn)士榜首的名字,被以血紅的朱砂涂蓋,只隱約可見“高程”二字。

    小甜菜:“這是中了還是沒有...”

    趙鳶科舉出身,非常清楚這張榜的含義,國子監(jiān)貼出來的榜,不可能有誤。唯一的可能,是放榜之后,有人用朱砂涂抹了高程的名字。

    高程固是有異于常人的天賦,放在茫茫眾生里,不過一個普通考生,何故屢次三番遭人不公對待!

    趙鳶忍不住渾身顫抖,此時此刻,她想到的不單單是高程,還有過去的她。

    【榜上有她名字,無非因為有女皇和她父親當(dāng)靠山,沒有他們,單論才能,她再念幾輩子書,也不可能當(dāng)上進(jìn)士。說什么要天下男女公正,她的存在,是對公正二字最大的諷刺?!?/br>
    過去那些人的話語,同今日他們諷刺高程的話語重疊在一起。

    “碧眼胡人,雜種一個,敢中榜首,豈不是在諷刺天下儒生?!?/br>
    明明沒有明文規(guī)定,儒生只能是漢人男子,但普世觀念卻擅自將女人和異族排除在儒生隊伍之外。

    趙鳶心里明白,他們不是瞧不起女人和外族者,而是通過貶低欺凌他人,以做高自己上位者的身份。

    科舉能消除官吏隊伍中的用人不公,卻難以消除人心的偏見。

    面對狹隘,要么沉默退讓,要么用權(quán)威施壓。

    她攥緊手中傘柄,轉(zhuǎn)過身去,雨傘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是誰涂掉了高程的名字?可知擅自損毀官府布告,該當(dāng)何罪?”

    第67章 受了委屈要說出來1

    在風(fēng)流人物輩出的進(jìn)士榜中,趙鳶這個名字也不過掀起了短暫的風(fēng)浪。今日來觀榜的書生,有很多已不記得誰是趙鳶了。

    他們充滿困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將高程護在身后的女子,她身著男裝,但嬌小的身骨并不能完全支撐起身上的儒服,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合適。

    “小娘子,這不關(guān)你的事,不要多管閑事。”

    “高程是我門生,諸位都是孔孟門徒,你們說,我該不該維護自己的門生?”

    有人認(rèn)出趙鳶是去年那位女進(jìn)士,人群里開始竊竊私語,不久便傳遍了她的身份。

    混在人群里一壯年書生道:“去年就是她頂了我們的名額!不躲著我們走,還敢公然大放厥詞!”

    高程經(jīng)歷上次周祿的刁難后,吃一塹長一智,小聲勸道:“鳶姐,我相信朝廷不會坐視不理的,他們?nèi)硕鄤荼?,咱們不要招惹?!?/br>
    趙鳶也怕節(jié)外生枝,見沒人再議論,便打算帶高程離開。這時,一本《孟子》自人群中飛來,直接砸中了她的臉。尖銳的書籍劃過她的肌膚,流下一道血痕。

    趙鳶驚惶看向這幫讀書人...

    她親手葬送將自己的青春年華,就是為了和這么一群人為伍么?

    高程見趙鳶受了傷,沖那幫人大喊:“你們公然傷人,信不信我報官!”

    趙鳶抹了把臉上劃傷的地方,手上沾滿了自己的血。她被鮮紅的血液刺激,麻木地看向那幫書生,“你們今日如此對我們,是因為我們是女人和胡人,還是因為我們看起來比你們?nèi)跣???/br>
    那些人鴉雀無聲了瞬間,立刻又有人說:“這里是長安,天子腳下!哪怕你父親是太傅,錯了便是錯了,陛下不給我們公平,朝中的大臣們也并非都是有眼物質(zhì)之輩!”

    “我何錯之有...”趙鳶吶吶道,“若我有錯,無非是對書中圣賢之言,信以為真?!?/br>
    高程寧愿被砸的是自己,也不能看著趙鳶受辱。他撿起地上的傘,當(dāng)做武器,對那躁動的群書生揮去,“是誰動的手?”

    就在動亂發(fā)生之際,幾十名甲衣士兵穿入人群,用陌刀筑起一座城墻,將趙鳶他們和這些書生隔開。

    “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動我安都侯府的夫人?!?/br>
    裴瑯穿過人群,狠戾地看著那群書生。俗話說,一個失智的書生能頂三個兵,在書生們的視角中,他們是受迫害的一方,于是毫不畏懼逐鹿軍的鎮(zhèn)壓,反而升起了反抗情緒。

    國子監(jiān)門口亂做一鍋粥,士兵和書生廝打在一起,這是前所未有的景象。

    幾個身穿官服的文官從國子監(jiān)走出來,見此場面,怒火朝天。那氣暈過去的,正是國子監(jiān)祭酒,身旁兩名郎中扶住他,“這是遭了什么禍...來人,去請金吾衛(wèi)!”

    “慢著。”其中一個身穿七品淺綠官服的年輕官員終于開口。

    幾位官員同時看向他。

    這人是今年的監(jiān)考官,重明寺來的七品司吏,今日放榜,代表重明寺參加晨會。他官職最輕,資歷也最淺,會上輪不到他說話,因此沒人注意他。

    “幾位長官,此事不宜鬧到宮中,請容學(xué)生處理?!?/br>
    雖然這個年輕官員沒什么來歷,但他的話并沒錯。國子監(jiān)門口鬧出這么大的事,傳去宮里,依女皇的脾氣,整個國子監(jiān)班底都要換人了。

    他們決定先讓這個年輕人去拖延時間,讓他們想出更好的對策。

    祭酒程明道:“一方是安都侯和太傅之女,一方是長安學(xué)子,兩方都不能得罪?!?/br>
    “是。”

    那年輕人從容地走向鬧事的地方,出乎他們意料的事,看到他,那場動亂立馬停了下來。他說了幾句話,官員們沒有聽清楚,只是看到在他說話之事,所有人靜靜聆聽,最后,那些失智的書生竟然齊刷刷向他彎腰作揖。

    祭酒程明問身旁的博士:“此人是誰?瞧著似乎有些眼熟?!?/br>
    “回祭酒,似乎是叫...李憑云。”

    聽聞這三字,三年前的殿試場景立馬浮現(xiàn)在程祭酒面前。

    “竟然是他...難怪...難怪?!?/br>
    一旁的博士是從地方上調(diào)來的,并不熟悉李憑云這個名字。

    “祭酒,此人是什么來歷?那些書生竟對他畢恭畢敬。”

    “過去長安有句風(fēng)靡一時的話,叫萬古一人李憑云,世間再無狀元郎?!?/br>
    李憑云此行來到長安以后,無事便外出講儒。今日觀榜的書生,不少都是聽他講儒的學(xué)生。他的才華不必贅述,但看這些年長于他的書生肯叫他一聲“先生”,就已昭然若揭。

    動亂平息后,程祭酒率眾官員前來收拾殘局。

    他看到榜上被涂抹的高程的名字,便已心里有數(shù)。

    “趙鳶,你是國子監(jiān)學(xué)生,知法犯亂,該當(dāng)何為?”

    趙鳶素來清楚國子監(jiān)的處事方式,眼下能給此事畫上句號的,只有她。她上前一步,彎腰作揖,對書生們道:“趙某言行有失,冒犯各位,特此向諸位賠禮致歉?!?/br>
    厚重的儒服將她腰桿壓彎,她低下頭,一雙雙靴子落入眼簾。

    進(jìn)入國子監(jiān),成為一名儒生,她學(xué)的第一課是謙卑。

    程祭酒看向榜單上被涂抹的高程的名字,溫和道:“不過是名字被涂抹了,來人,拿來筆墨,本官親自為這名小兄弟題名。”

    程祭酒是寒門出身,不論在朝中還是民間,都有極好的聲譽。他將高程的名字重新寫在榜上,對書生們說:“大鄴高祖亦有多族血統(tǒng),自我大鄴開國以來,海納百川,只要是心向大鄴萬民者,皆為我大鄴子民?!?/br>
    程祭酒又命人給書生們贈了粽子,這場鬧事徹底落下帷幕。

    然而,國子監(jiān)大門一閉,他的和顏悅色消失的無影無蹤,臉說變就變。

    “趙鳶,裴瑯不著調(diào),你不管著他,反而還學(xué)他!”

    “程夫子,今日是我的錯,和裴瑯無關(guān)...”

    “還想替他頂罪是嗎?我看著你們兩個長大的,你們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

    裴瑯被祖父托孤給這幫老臣,他們拿裴瑯當(dāng)自家孩子訓(xùn)斥。趙鳶曾恨不得和裴瑯毫無瓜葛,可看著裴瑯被罵得狗血淋頭,心里不是滋味。

    趙鳶主動握住裴瑯的手,“夫子,您別罵了。等我們成婚后,我會管著他,叫他好好過日子的?!?/br>
    “最好如此。今日之事,若不是李司吏出面解圍,斷不會如此輕易解決。趙鳶,你二人,進(jìn)來向他斟茶道謝?!?/br>
    趙鳶后悔道:今日出門前應(yīng)該看一眼黃歷的,這是禍不單行。

    臉也傷了,腰也彎了,敬李憑云一杯茶,也不會少塊rou。給李憑云敬茶時,趙鳶心里還在想,不如還是少幾塊rou了,憑空掉rou的機會,多么難得!

    正當(dāng)她自我勸告的時候,身旁茶盞落地,茶杯摔了個粉碎。

    裴瑯裝作驚訝道:“李司吏,茶杯既然碎了,看來今日不宜向你致謝啊?!?/br>
    程祭酒氣煞:“你這逆徒...”

    裴瑯握緊佩刀刀柄,揚頭道:“既然諸位覺得我有錯,我這便進(jìn)宮向陛下請罪?!?/br>
    趙鳶終于明白過去李憑云看待自己是什么樣的心情了,真是孺子不可教!

    程祭酒對她素來比對裴瑯溫和,見她臉上血已成痂,痛恨道:“若是留疤了,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這會兒終于想起她的臉了!

    “程祭酒,重明寺有除疤的藥物,可以立馬叫人送來?!?/br>
    誰在說話?空氣么?她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

    “有勞李司吏了。”

    趙鳶被送入國子監(jiān)的齋堂里等藥。她在國子監(jiān)求學(xué)時,中午便在這里休息,墻上的字畫都是她親手所作,許久沒回來,一切還維持著原樣。

    趙鳶躺在榻上,盯著梁上的蛛網(wǎng)發(fā)呆。

    這一年仕途,似大夢一場。

    當(dāng)初國子監(jiān)的女學(xué)生們?yōu)榱朔乐鼓械茏雨J進(jìn)來,都會在門框上掛上占風(fēng)鐸,若有人從外推門,鈴鐺便會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