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的午后，司徒縣令下完棋，領(lǐng)著一個清雋書生前來明堂。

    此時趙鳶正在翻閱李憑云曾處理過地一樁土地糾紛案，聽到了動靜，她立馬從抽屜里翻出一本《韓非子》覆蓋其上。

    她起身行禮，司徒縣令摸摸肚皮，“趙大人，免禮，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王道林，你這幾日且專心忙瓜田案，衙門里有什么活都扔給他來辦?！?/br>
    王道林完美詮釋了“文人弱骨”四個字，五官倒是好看，只是過于白嫩，沒有精氣神。

    趙鳶不可避免地將他和李憑云做起了比較。

    李憑云也是個文人，也不見得多么孔武有力，可他不論是立是坐還是躺，不論他頹喪或是傲慢，都隱隱有一股骨氣撐著他，叫人只能抬頭仰視他，而無法低看他。

    司徒縣令雖口頭上說讓趙鳶把衙門里的活丟給王道林，但她卻不敢照做，生怕被抓到把柄。

    她老老實實將司徒縣令塞過來的文書整理完，夜色已深，趙鳶繼續(xù)學(xué)習(xí)李憑云的斷案手記。

    “趙主簿？”

    “啊...”趙鳶被突然出現(xiàn)的王道林嚇了一跳。

    趙鳶翻看李憑云斷案的記錄，是為了深入了解太和縣土地使用的情況。她不想被司徒縣令和他的眼線知道自己為此事上心，于是邊說話，邊偷偷將手里的書往旁邊挪。

    “王主簿，今日是你任職第一天，不用辦公，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當(dāng)值時間了，明天再來便可?！?/br>
    “在下從前負(fù)責(zé)公堂的清掃，習(xí)慣前一天晚上過來打掃干凈，今晚本來是想來打掃明堂的，沒想到趙主簿還未回去?！?/br>
    趙鳶道：“我剛抄完文書，這就要回去了?！?/br>
    “趙大人可是想了解本地的農(nóng)耕情況？”

    趙鳶假笑道：“如今是太和縣轉(zhuǎn)牧為耕的重要時候，身為縣里的主簿，自然要多了解些情況。”

    “趙主簿，恕我直言，你若想要解惑，最好的法子不是苦讀書，而是去地里看看?！?/br>
    趙鳶覺得對方言之有理，可卻行之無道。

    司徒縣令嘴上說要她去查案，結(jié)果每天都布置大量的公文，她壓根無法抽身。

    王道林率先道：“趙大人，家父正好在太和縣有幾畝地，租給了佃戶看管，您若愿意賞臉，沐休之日，可隨我去田間了解情況。”

    胡十三郎三日沒有音訊，趙鳶已不指望他了，眼下有此機(jī)會，她不能放過。

    大鄴每月月初、十五、月末各有一次沐休，下一次沐休正是十五，趙鳶原本打算十五這天和王道林去田地里，恰好前天晚上胡十三郎終于回來，并帶來一個不大妙的消息。

    “這幫農(nóng)民說個三兩句就要哭天喊地，我屁都沒查著，倒是我利用我廣大的人脈發(fā)現(xiàn)，征地的土地主看似各有背景，實則都是和隴右世家沾親帶故的?！?/br>
    趙鳶嘆了口氣，“世家cao控各地官員，利用官員之手實施各種舉措，名為惠民之舉，實際上卻是要將農(nóng)民最后一點財產(chǎn)也剝奪干凈?！?/br>
    “娘們家別老嘆氣，容易長法令紋?！?/br>
    趙鳶瞪了他一眼：“我給了你五兩銀子，你去了半個月，就只帶來一個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消息？”

    胡十三郎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確認(rèn)四下無旁人，低聲道：“你猜去年農(nóng)民大肆兜售祖田，是誰在后面煽風(fēng)點火？”

    “我猜不到?！?/br>
    “...說來你肯定大吃一驚，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心上人，李憑云李大人?！?/br>
    “李大人不是我的心上人...李大人？！”

    趙鳶一時無法理清其中關(guān)系，胡十三郎煽風(fēng)點火道：“什么狀元郎，不過是世家的走狗罷了，趙大人，我雖不大喜歡你，但也佩服你是個心胸端正的娘們，我可提醒你，別被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騙了。”

    趙鳶道：“明日沐休，我會親自去田里調(diào)查，你隨我一起去。”

    原定好了第二日出發(fā)，結(jié)果胡十三郎一大早開始鬧肚子，趙鳶剛要和王道林兩人出門，司徒縣令又派人過來叫她去給壽星題字題字。

    于是這次實地調(diào)查被推后到了月底的沐休。

    有了前車之鑒，趙鳶這次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zhǔn)備，她一大早帶著王道林、胡十三郎準(zhǔn)時出發(fā)前往農(nóng)田。

    王道林是個貼心人，出發(fā)前給趙鳶送來一大包東西，其中有暈車時涂的草藥膏，有解悶的精致糕點飲品，趙鳶頗為受用。到了田間，趙鳶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

    趙家也有田產(chǎn)，統(tǒng)一交給趙鳶二叔掌管，幾年前他將所有的農(nóng)田都用來種茶，當(dāng)年趙鳶時隨父親下過一次茶田，恰逢雨天結(jié)束，茶農(nóng)遍布田間。

    比之當(dāng)時農(nóng)田間的盛況，太和縣田地間少有農(nóng)耕者，好不容易得到雨水浸潤的土地?zé)o人問津，只是偶爾有幾個放羊的孩童經(jīng)過，羊群四散在田間，啃著荒草，牧童躺倒在樹下睡大覺。

    旱田里的一片綠，正是王道林家的葡萄園。

    王道林道：“此地農(nóng)民，祖輩都是乞丐流民或者蠻族，天性懶散，不知天道酬勤一說。家父特地請來西域的農(nóng)學(xué)家，在此地建立葡萄園和梨園，事實證明，太和縣并非蠻荒之地，土地氣候及利種植葡萄瓜果?！?/br>
    王道林喊來管理葡萄園之人，命其帶著他與趙鳶走近葡萄園里。

    “趙主簿，您是長安來的大家閨秀，應(yīng)當(dāng)未曾體驗過親自采摘的樂趣吧，想試試么？”

    葡萄藤上的葡萄碩大碧綠，趙鳶微微一笑：“好啊。”

    趙鳶伸手摘下一顆色澤誘人的葡萄，直接往嘴里放去，王道林及時抓住她的胳膊：“趙主簿不可！”

    趙鳶望著自己被人捉著的胳膊，雙目睜大，王道林立馬松開手，“趙主簿，葡萄易生炭疽病，為防蟲害，上面是撒了藥的，不可直接下肚！”

    趙鳶尷尬地笑了笑：“是我沒有常識?！?/br>
    王道林熟練地摘下一串葡萄，放進(jìn)一個金盤里，讓佃農(nóng)拿去清洗。

    片刻后佃農(nóng)拿來清洗干凈的葡萄，趙鳶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拿，王道林?jǐn)r?。骸摆w主簿，我先試試有沒有洗干凈?！?/br>
    趙鳶莞爾：“多謝道林兄?！?/br>
    王道林以身試“毒”，吃下一顆，沒嘗出異味，于是摘下最大最飽滿的一顆，遞給趙鳶：“趙主簿請?！?/br>
    終于能吃到葡萄了，趙鳶剛捏起王道林手心的葡萄，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從后方傳來，“確定無毒么？”

    這聲音、這語氣為何如此熟悉？

    趙鳶來不及吃葡萄，轉(zhuǎn)身望去。

    身后的葡萄樹前，一個頎長的身影伸手摘下一顆葡萄，趙鳶第一眼看到到對方被日光照得透亮的胳膊，青色的筋脈在其上爬行。

    待她看清那人，呆傻了片刻，驚訝道：“李大人，你為何會在此處？”

    第28章 吃瓜3

    趙鳶提前算好過了時間，李憑云最起碼也得在七天后才回來，可出現(xiàn)在葡萄園這個男子，不是李憑云，還能是別人么？

    她又驚又嚇，王道林一臉懵，趙鳶正了正色，介紹說：“王主簿，這位便是李憑云李縣丞?！?/br>
    李憑云挑眉：“主簿？”

    趙鳶點頭道：“王主簿是咱們衙門新來的主簿?！?/br>
    李憑云憑著“王”這個姓氏，就大抵猜到了王道林的來歷。

    整個隴右的心眼加起來，未必有李憑云一個人的多，他和王道林不過相識片刻，已到了稱兄道弟的地步。趙鳶見縫插針問：“李大人，你怎會在此處？”

    李憑云道：“回程中路過村子，最近正是葡萄成熟之季，順路過來看看，二位主簿大人呢？”

    趙鳶道：“我...嗚！”

    她嘴巴剛張開，發(fā)出一個簡短的音節(jié)，李憑云便從葡萄藤上揪了一顆葡萄塞進(jìn)她唇齒間。

    此人可真會挑，滿藤甜蜜爆汁的葡萄，他正好挑到最酸最澀的一顆。

    葡萄苦汁在趙鳶嘴里溢開，她有苦說不出，一旁的王道林已經(jīng)瓜農(nóng)案子的始終訴說給了李憑云。

    趙鳶正等待他的高見，只見李憑云仰頭望天，喉嚨滾了滾，最終嘆道：“算了，這是縣令委派給趙大人的任務(wù)，又有王主簿相助，本官便不插手了。”

    這話道沒什么毛病，可出自李憑云之口，就顯得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了。

    趙鳶將葡萄連皮帶核吞了下去：“有王主簿相助，下官已經(jīng)感激不盡，不敢再勞煩李大人?！?/br>
    她還生怕他摻和進(jìn)來，又搶自己功勞呢。

    中午王道林請他們在葡萄園吃了兩道農(nóng)家小菜，而后便打算一起回縣城，到了城門口，城防關(guān)士兵檢查通行證，趙鳶從馬車?yán)锾匠瞿X袋突兀道：“李兄，王兄，稍后我得去趟市集買些東西，便不跟你們一起回縣城了?！?/br>
    王道林道：“趙主簿要買什么，我讓小廝去幫你買?！?/br>
    趙鳶為難道：“是姑娘用的東西，不便假以他人之手。”

    話說到這份上，王道林也不好跟著她上街，這恰給了趙鳶掩人耳目的機(jī)會。幾人在西市口分道揚(yáng)鑣，趙鳶立馬吩咐駕馬的胡十三郎：“回剛才的村子里。”

    胡十三郎懶洋洋道：“你是不是玩我呢？”

    趙鳶道：“方才王道林和李大人在，我不便直接打探消息?！?/br>
    胡十三郎調(diào)轉(zhuǎn)馬頭的同時，幽幽道：“果然是老賊婆培養(yǎng)的小賊婆?！?/br>
    趙鳶整一個下午都站在日曬之下，她初來乍到，吃了是個年輕女子的虧，不論做什么說什么都無法令人信服，想成功打探消息，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挨個問。

    終于有個在街邊變賣騾子的農(nóng)民肯搭理她，她與對方聊完，便給了他一筆錢，其余農(nóng)民見來了一個冤大頭，紛紛上前和她談話。真金白銀花了出去，卻沒收集到太多有用信息。

    唯一能確認(rèn)的，是去年確實是李憑云出面煽動農(nóng)民向世族地主兜售祖地。

    所以，昔日打破世族強(qiáng)權(quán)的平民狀元郎，還是成了世族的走狗么？

    這一天日暴曬讓趙鳶又黑了幾度，晚上王道林托胡十三郎給她送來了美肌的藥膏，趙鳶看了眼，道：“我暫且用不著?！?/br>
    胡十三郎信誓旦旦：“相信我，你黑了真不好看。”

    趙鳶道：“膚色深沉一些，看上去更有威嚴(yán)。”

    “你不要的話，那我拿去用了啊?！?/br>
    趙鳶狐疑地看了眼胡十三郎，發(fā)現(xiàn)他面上雖然毛發(fā)茂密，皮膚卻光滑細(xì)膩，好似泥沙裹著的鵝卵石一般。

    她道：“你拿去用吧?！?/br>
    趙鳶在經(jīng)歷了一眾刁難與背叛之后碰到王道林這樣貼心溫柔的男子，對比之下，難免心生好感，第二日中午，她托胡十三郎去買了太和縣最出名的幾樣糕點，打算用來答謝王道林。

    中午王道林被司徒縣令叫了過去，糕點來了，趙鳶給六子與胡十三郎分了幾枚，剩余的都放在一個精致的食盒里，食盒則放在自己書案上。

    她等不到王道林，怕糕點放久了口感變差，心中有些許焦急，明堂里兀然響起腳步聲，趙鳶從書案上趴起來：“...李大人？”

    太和縣雖是一座建立在亙古荒蕪之上的縣城，但在“吃”這一項上，集中原內(nèi)外之精華。小小圓圓一塊糕點，上面雕琢這花團(tuán)錦簇，江南的春天也不過如此。

    “給我的？”

    “是給王主簿的?！?/br>
    李憑云盯著那糕點半晌，僵硬的面色緩緩恢復(fù)到自然狀態(tài)，淡淡說：“哦，本官不喜食甜，下次趙大人若要討好本官，記得不要買甜的東西。”

    “李大人，是因王主簿帶我去了他家的葡萄園，我才買了些點心來答謝他，并非你所言那樣?！?/br>
    “本官與你說笑，你當(dāng)真了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