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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直上九萬里 第18節(jié)

    白花花的□□,比她偷看過的任意一本春宮都更要過份。在酒池rou林中,李憑云也沒什么不同。

    盡管是那樣龍蛇混雜的場面,她依然第一眼看到了李憑云,彼時李憑云左手手掌正撐在一個胡女的脖頸上,右手握著筆,在她背上題詩。

    那只寫下《律論》,殺盡天下不公的手,竟然淪落到寫yin詞艷曲的地步。

    此時此刻,趙鳶有兩種情緒,它們復雜地交織。

    一是驚,二是愁。

    她驚的是原來李憑云同裴瑯之流沒什么差別,愁的是她竟然如此愛多管閑事。

    趙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駕馬的六子道:“趙大人,你想說什么就說吧,我發(fā)誓,不跟李大人說?!?/br>
    趙鳶見他發(fā)誓了,便放心傾訴起來:“昨夜李大人教我同晉王理論,我以為他與晉王等權(quán)貴是截然不同的人,可今日看到他和晉王一起作樂,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br>
    趙鳶的話邏輯不明,但六子迅速抓到了核心思想。

    “趙大人,你是擔心李大人誆你出頭,故意整你吧。”

    “我不知道?!?/br>
    在來隴右之前,李憑云三個字,就是高高的明月,世人都有白月光,而她心懷李憑云。

    真正認識這人以后,發(fā)現(xiàn)他不但酗酒,還很好色,昨天和沮渠燕卿卿我我,今天就和賣酒女難舍難分。

    不止風流好色,更區(qū)別待人!在沮渠燕和賣酒女旁邊,他放縱溫柔,對自己可曾有半點好顏色?

    論姿色,她絲毫不輸,論才情,她們誰比得過她?論性格,她趙鳶對他可是任勞任怨,憑什么他在她們面前流露真性情,在自己面前便高高在上,愛答不理?

    世人的明月尚在,而她頭頂那輪明月不斷下墜下墜,任憑她生拖硬拽,他還是墮落了。它摔在地上,她伸手去捧月光碎片,結(jié)果被扎得手疼。

    難道裴瑯說的都是真的,女人越老實,越無趣么...她注定只能當個無趣的人么?

    “趙大人啊?!绷涌嗫谄判?,“你就是太在意李大人了。”

    某人死鴨子嘴硬:“有么?大抵讀書人注定要活在別人的評判之中,大家對我的一言一語,我都會記在心上,善則維持,惡則改之?!?/br>
    “咱李大人吧...”六子提起李憑云,露出一抹難懂的笑,“也是人,是人就有缺點。”

    趙鳶乖乖受訓:“嗯。”

    六子道:“趙大人,見的人多了,你就知道但凡是人,都有千面,有最壞的一面,就有最好的一面,能看到人最好的一面,那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天分?!?/br>
    “六子,你見過很多人么?”

    六子玄妙道:“讓我數(shù)數(shù)...哎呀,見得太多了,跟天上的星星一樣,數(shù)不過來?!?/br>
    “那可否有人是讓你印象深刻的?”

    六子瞇眼道:“還真有一個?!?/br>
    趙鳶洗耳恭聽。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月明星稀,玉門關那叫一個鬼見愁,我本來打算當夜逃出關的,結(jié)果在路上碰到了幾個酒鬼在賭錢,手癢癢沒忍住,就跟他們賭了幾把,耽誤了出關的時間。我兜著一包銅錢,打算在破城門洞地下睡一晚,大半夜,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抓住我的手,我半條命都給嚇沒了。后來我定睛一看,瞅出了那是個人,我摸了摸他的脈門,見那人離死不遠,就給他分了半邊毯子。那人奄奄一息的時候,說要跟我賭上一賭?!?/br>
    趙鳶被吸引道:“賭什么?”

    “他說啊,賭他的命。我死人見多了好不?他要真敢跟我賭,必輸無疑啊。那我就跟他賭,若他能活過天亮,我就后半輩子給他賣命,若他活不過,我就把他身上的細軟都抽走?!?/br>
    “那人可是...李大人?”

    六子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不愧是趙大人,聰明?!?/br>
    憑李憑云現(xiàn)在地模樣,趙鳶實在看不出來他也曾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

    六子道:“結(jié)果是什么,想必不用我說,趙大人也知道了。所以李大人這個人,你可以憎恨他,但不能質(zhì)疑他。甭管他做什么破爛事,你照著他說的去做,準沒錯。”

    趙鳶囁嚅道:“那豈不是要我做他的提線木偶?!?/br>
    六子提醒:“趙大人,能在李大人面前當個提線木偶,已經(jīng)是咱的福分了,要想不吃虧,你記住我接下來這句話,李大人么,你越讓他,他越對你得寸進尺,必要時候,還得對他態(tài)度強硬點?!?/br>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趙鳶受益匪淺。二人回了驛站,趙鳶回了屋,六子提了盞燈坐在驛站對面的草坡上,一邊編稻草,一邊等著李憑云回來。

    夜色越發(fā)深刻,終于聽到一段急促的馬蹄聲。

    片刻后,李憑云從車上下來。有種人喝醉了,不動如山,李憑云是這一種人,可今天他的步伐也不禁飄了起來。六子捏著稻草,跑到他身邊,接替馬車夫扶著他。

    那車夫是晉王派來的人,將李憑云送回來,就轉(zhuǎn)頭駕馬離開了。

    李憑云道:“不必扶我,我自己能走?!?/br>
    “行吧行吧?!绷诱f,“反正你腦袋沒掉,我也沒什么好cao心的?!?/br>
    李憑云諷笑:“李憑云的腦袋,是誰都能拿走的么?”

    “是啊,天大地大,都不如你李憑云命大?!绷痈锌宦?,“我大半夜在這兒等你,一是擔心有人要對你不利,二是趁你進屋前,給你提個醒,今夜趙大人看到了你跟晉王一起尋歡作樂,擔心你和晉王同伙,故意誆她帶著胡十三郎去送人頭,你好好給人家解釋清楚?!?/br>
    “我為何要與她解釋?”

    “就憑她是咱縣衙里日后唯一的主簿,不哄好她,誰給你干活?”

    晉王是武將,灌酒的手段極其多,李憑云比平時醉的更厲害,明明醉成這樣,他看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都已經(jīng)不清晰,卻猶能想起趙鳶瞪一雙圓卜隆冬的眼睛,虔誠地看著他的模樣。

    大抵他在濁世里停得太久了,有一股清流經(jīng)過,才會記在心上。

    “她有問題,便自己來問我,不來的話,自己心里憋著?!?/br>
    李憑云徑直往驛站院中走去,六子從身后遞來一根稻草編的蜻蜓,“姑娘家都喜歡這些玩意兒,趙大人要是忍不住對你動手,你就把這個總給她?!?/br>
    李憑云微靠在門框上,手指捏起那只稻草編織的蜻蜓,舉在空中,搓動著它轉(zhuǎn)動,“你還會編這個?真是深藏不漏?!?/br>
    本是無風,可當李憑云轉(zhuǎn)動稻草桿的時候,那只草蜻蜓的翅膀震動,仿佛有了生機,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六子得意道:“我?guī)煾附o我起名叫江淮海,就是取了個海納百川的意思,江湖上的玩意兒,只有你沒見過的,沒有我不會的?!?/br>
    李憑云淡淡道:“是么?”

    “賭不賭?”

    “你只剩一條命了,拿什么跟我賭?”

    六子癟癟嘴,“李大人,做人不能太自負啊?!?/br>
    李憑云輕笑一聲,捏著那只稻草蜻蜓進了院子。

    手中這細小的玩意兒,看久了,也真的像是生靈,李憑云竟不舍將它扔掉。他低頭向前走著,燈影之下,他的影子寂寥而磊落。

    他忘了樓梯頂棚有處懸下來的木板,只顧往前走,砰一聲,額頭便砸在了木板上。

    被木板這樣一樁,李憑云的腳步就有幾分虛了,恰在此時,面前撲來一個長發(fā)遮面的白影:“李大人?!?/br>
    李憑云腳步連連后跌,好在他求生欲強,抬手緊緊抓住樓梯扶手,將身子固定穩(wěn)了。

    他來不及慌,也來不及疼,目光冷冽看著眼氣的白影,鎮(zhèn)定道:“趙大人有事么?”

    趙鳶回來后先試著入眠,可她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今夜魁星樓里看到的畫面。

    誠然,李憑云和她此前幻想當中是有些出入的,未曾見過他的時候,她就用自己的想象為他鑄了一座神身,他該比孔孟慈悲,比神佛莊嚴,真見了他,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個不大好像與的人,她也能理解,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秉性...

    可她始終無法接受李憑云和那些不學無術的權(quán)貴同流合污。

    他是本朝第一個不是權(quán)貴出生的狀元郎,他的出現(xiàn),對天底下的讀書人意義非凡。

    趙鳶想質(zhì)問他為何能夠做到和晉王推杯換盞、同桌而樂,但話到嘴邊,又不敢說了。

    她憑什么問他?那個比神還高尚的李憑云,只是她自己心中的一個幻影罷了。真正的李憑云,是她的上司,是一個同她不該有瓜葛的男子,他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世上,有他自己的來路和去處,她不能因為對方做了自己無法理解的事,就對他加以責問。

    趙鳶心中天人交戰(zhàn)時,人就站在樓梯上,完全擋住了李憑云的去路。

    他冰冷道:“讓開。”

    “李大人。”趙鳶鼓起勇氣,“今夜我也去了魁星樓,我看到了你在賣酒女身上作詩?!?/br>
    政治cao守她管不了,男女私德總有她能入手的地方吧!

    李憑云不知她何意,挑開眼皮,“嗯?”

    “我是太和縣的主簿,負責端正縣衙官吏的言行舉止,您既然正在與北涼公主相會,就當對她一心一意,忠貞不二。”

    李憑云也是喝醉了,腦袋反應比平時慢,才會斟酌她說的話。

    人越醉,眼神越是渾濁,可李憑云的目光卻依然敞亮如一面明鏡,趙鳶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個多管閑事的自己。

    難道...她就是傳聞中的好事精?

    在她自我質(zhì)疑的時間,李憑云道:“趙大人,你犯了為官最大的禁忌?!?/br>
    “請李大人指教?!?/br>
    “為官之道,最忌假公濟私。”

    趙鳶也不傻,立馬聽出“假公濟私”的意味,她慌張反駁:“李大人,下官不敢!”

    李憑云卻沒有追問此事的意思,他輕咳了聲,轉(zhuǎn)頭下樓。

    房間在樓上,他下樓做什么?趙鳶害怕他喝多了,神志不清,于是小跑跟著下了樓梯:“李大人,您去何處?”

    “解手,趙大人要同往么?”

    趙鳶臉色僵住,“不...不必...謝...謝李大人相邀?!?/br>
    李憑云身影消失在影壁后,趙鳶在臺階上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數(shù)了一共有十四級臺階。走到樓梯地下,趙鳶再一次轉(zhuǎn)身往上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面前的臺階上躺著一只蜻蜓。

    她以為那是一只受了傷的活物,便想把它放回到草叢中。趙鳶俯身輕柔地將其捧到手心,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稻草編的蜻蜓。

    “還真是栩栩如生,差點騙過我了?!壁w鳶笑了笑。

    她手捧著蜻蜓,站在臺階底下等著李憑云。

    片刻后,那個身影搖搖晃晃地從影壁后出現(xiàn),回想他們相識以來的日子,他每日都在飲酒。飲酒暢不暢快,趙鳶不知道,但一定很傷身的。

    李憑云若是英年早逝,該是一樁千古憾事了。

    他走來,見趙鳶還在,開口問:“趙大人,你不睡覺么?”

    趙鳶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是在等李憑云,腦子飛快一轉(zhuǎn),“我本來是在等侯爺回來的,他沒同李大人一起回來么?”

    裴瑯自大被沮渠燕拋棄以后,就視李憑云為情敵,今夜的宴后,他直接摟著同李憑云喝酒的胡女去了偏室。

    李憑云懶得摻和他人之事,直接道:“我不知侯爺下落?!?/br>
    趙鳶早就心里有數(shù),裴瑯定是去鬼混了。

    “李大人,有一事,下官不知當不當說?!?/br>
    趙鳶再多說一句,李憑云就該困死過去了。他耐心漸散,“不當說就別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