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你們年輕人不一樣，那么多故事啊……漢高祖斬白蛇殺沛令、朱元璋投身紅巾軍，都是從“離開”開始的。對年輕人來說，離開生長的地方和撫養(yǎng)其長大的親人，其實往往才是真正的生命開端——可惜，這個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如果早幾十年我能想得通……”

    陳老爺子的聲音越來越低，有些地方的音節(jié)伴隨著咳嗽顯得含糊不清。

    最后，老人說：“或許年紀(jì)大了的人，都應(yīng)該對兒孫壞一點。這樣到走的時候，孩子也不會太傷心——如果我這樣做了，或許……事情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br>
    顧臨奚卻想，不是這樣的。

    最讓人牽掛的其實不是得到過的東西，而是從未得到的……臆想里的東西。

    這種想象會讓人質(zhì)疑自己，甚至脫離現(xiàn)實。

    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臉上也沒有慣常的笑容，沒什么表情地望著對面的老人，瞳孔一片漆黑，近乎有點空茫了。

    對面這個老人——涉嫌殺子、涉嫌恐怖襲擊，即將蓋棺定論的一生只得了徹頭徹尾的失敗二字。

    但顧臨奚透過那那佝僂而油盡燈枯的軀體，卻仿佛看到了別的什么人。

    在這個人面前，顧臨奚的姿態(tài)認(rèn)真又慎重得像一個坐在課堂里的孩子。但神色又是長大過的人才會有的。

    兩人沉默相對了一陣，陳老爺子忽然說：“年紀(jì)大了，扯著扯著就遠(yuǎn)了。其實我想最后見一見你，不是為了案子的事情。是有句話我之前就想對你說，但是一直忘了。”

    顧臨奚少有的斂去了那些油腔滑調(diào)的神色，深邃的眉宇安靜到近乎沉郁。

    他正色道：“您說。”

    “其實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年輕人心里的大事多了，沒準(zhǔn)你都記不得了，但我老頭子還是想討人嫌的多說一句——那天你提到了你外公，說讓他失望了。你說過我讓你想到了外公，因此我倚老賣老想勸你一回……”

    畢竟年紀(jì)大了，話說多了，氣有些喘不勻，老人停下話音嗆咳了幾聲。

    這咳嗽聲讓之前一直有些恍惚的顧臨奚忽然回神了似的，他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給老人撫胸順氣。

    陳老爺子卻已經(jīng)對這破敗的身體習(xí)以為常，他有些失神的看著顧臨奚，腦子里出現(xiàn)了初見時這年輕人說那句話的眼神。

    老人活了一輩子，教育的兒孫或許不濟，自己卻從不糊涂。

    ——當(dāng)時，這年輕人提到自己外公時說：“我不成材，讓他失望了?！蹦遣皇请S意敷衍的客套，因為這青年的眼神里刻著……無法偽裝也無法掩飾的自厭。

    而最特別的部分是，當(dāng)時這年輕人的眼神甚至是平靜的，說出的話也是自然而然不帶任何情緒……

    ——就好像他覺得……自己會讓長輩不齒和失望，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乱粯印?/br>
    顧臨奚感到腕部一暖，老人的手輕輕在上面拍了拍，那是個安撫的姿勢。

    現(xiàn)下已漸入早秋，年紀(jì)大的人身體差點的已手足冰涼，陳老爺子也不例外。

    但他手心這一點竟是暖的，這點暖意似乎也流入了顧臨奚的四肢百骸。

    “你外公是不會對你失望的?！崩先撕吞@地看著顧臨奚的眼睛：“年輕人，按老話講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緣分。但是我看得出，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br>
    顧臨奚習(xí)慣性地想客套著笑一下，卻沒笑出來。

    陳老爺子繼續(xù)說：“最初見面的時候，我倒在路邊，其實沒指望有人會來扶我——我平時也聽廣播看新聞，其實也懂得?，F(xiàn)在世道不同了，做好事反而會惹麻煩。但是你來了，即使小默之前找你鬧過事?！?/br>
    “劫持案的事情，小默也原原本本和我講了。他其實不是個傻孩子，只是到底年紀(jì)小閱歷淺了，看人看事都只會看表面——那天你和另一位警官在打配合騙罪犯吧，那傻孩子沒看出來，還以為自己完了。如果那天真的要犧牲一個人，你不會犧牲小默，而會選擇你自己吧？”

    他看著似乎要開口反駁的顧臨奚，和藹地笑了：“道理很簡單，別的復(fù)雜的事情老頭子不懂，但如果你真是我孫子以為的那樣，一開始你根本不會去現(xiàn)場換人質(zhì)。小默還差點害了你，我老頭子想給你陪個不是?！?/br>
    說到這里，老人輕輕頷首致歉。

    顧臨奚闔了下眼睛，偏頭讓過這一禮。

    “我老頭子活了一輩子，雖然如今潦倒，當(dāng)年也有過風(fēng)光的時候，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老人長嘆一聲，竟帶出幾分豪氣：“體貼細(xì)致不難，風(fēng)度儒雅不難，但多是對著有求之人，有用之事。而你對著只能惹麻煩、無情無故的無用老頭和稚童，萍水相逢有尊重和扶持的教養(yǎng)，危難時愿舍身相救——”

    陳老爺子注視著顧臨奚，字句清晰而緩慢：“——年輕人，你這樣的風(fēng)骨氣度，想必不是尋常家庭尋常經(jīng)歷能磨礪出的。你外公一點也十分通達(dá)明慧，那連我這糟老頭子都能看得出的人品，更何況和你血脈相連、朝夕共處過的親人呢？”

    老人的眼神溫柔平和：“孩子，你的親長不會對你失望。如果你因此自怨自艾，豈不可惜？反而讓你外公難過?！?/br>
    顧臨奚默不作聲地捏緊了拳頭，他垂眸掩住纏在眼底的血絲。

    那天，直到離開顧臨奚都沒再說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可能是聽煩了，他真的按方警官那句“累了就不要笑”執(zhí)行了，在方恒安面前已經(jīng)不太掩飾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