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少年的字畫功夫一向不好，歪歪扭扭寫了半天，江泫也沒認出來他寫的到底是什么。好在他反反復復寫了好多次，歪斜的字符很快鋪滿了地面，江泫的指尖順著這些筆畫描摹，描出來很多零零散散的“江”。

    宿淮雙寫了很多“江”。他記不得后頭的是什么字了，又害怕寫錯，只敢寫“江”。

    寫到最后，快要沒地方寫了，又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吃力地回想了很久，筆勢慢慢轉(zhuǎn)開，寫了一個“玄”。

    寫完以后，他立刻察覺到自己寫錯了，可就是想不起來原本的那個字是什么，雙目睜大，一縷癲狂的怒容顯現(xiàn)。江泫眼眶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氣，試探性地觸碰他的手腕。

    他本不該碰到的，卻奇跡般地觸摸到了漆黑的衣料。只是效用很微弱，江泫費了難以想象的巨力，才將他的手腕拉動些許，壓著那顆石子在“玄”旁劃了三筆，添成一個“泫”字。

    宿淮雙呆呆地盯著地上的名字，血水混合著眼淚灑滿臉頰與襟袖。

    江泫在系統(tǒng)的催促聲下起身，繼續(xù)向右走。數(shù)度明暗之下，他漸漸不再知曉自己在神境究竟徘徊了多久，對于時間的概念變得有些模糊。

    心中念著這個名字，這名字便指引著他，沿著宿淮雙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一步一步前行，行至途中，旁觀少年的幻影聽，瘋癲有之，狂躁有之，漠然有之，隱忍有之。他只浮光掠影地走過一遍，于宿淮雙而言，卻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枯寂時光。

    最后一次停留，江泫停在一間寬敞的臥房之內(nèi)。

    房內(nèi)擺著一面巨大的明鏡，他看見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正坐在鏡前。雖然長相一樣，裝束卻不盡相同。

    江泫如今雖一身白，衣物制式卻素簡，長發(fā)未束、散在肩頭；而坐在鏡前那位衣飾整潔、玉冠束發(fā)，形貌裝束十分端正。江泫瞧著，很像自己在上清宗內(nèi)的時候。

    那是一位鏡靈，見鏡中映出另一個“自己”，神色詫異，轉(zhuǎn)過身來。

    在江泫這張臉上，很少能見到這種鮮活的神色，天生就該是清清淡淡的、目下無塵的，如同一株難以觸碰的高嶺之花。

    兩兩相對，誰才是本尊，一目了然。

    鏡靈目瞪口呆，很快散去身形，回到了明鏡之中。

    “你還活著？”

    它道。

    江泫道：“我自然活著?！?/br>
    聞言，鏡靈仿佛有些愧疚。它道：“抱歉……借用了你的臉。”

    江泫略一瞥，明鏡之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顏。

    “無妨?！彼?，“你在何處見過我？”

    聽鏡靈說話的口吻，似乎原不是有問必答的靈。奈何未經(jīng)允許借用了別人的臉、還被撞了個正著，心中有愧，老老實實道：“在鏡中。你可要上前來看？”

    江泫走近兩步，撫上鏡面。他的指尖之下蕩開層層清透的漣漪，起初鏡中映出的是他的相貌，隨著波紋慢慢蕩開，宿淮雙的臉映于其中。

    彼時他異化已經(jīng)相當嚴重，身形佝僂，背后拖著一對干枯的翅羽。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神境腐蝕得焦黑，面容猙獰可怖，卻依稀能辨認出平靜安寧的神情。

    “鏡靈，鏡靈?！彼蒙硢∪岷偷纳ひ艉魡镜?，“你能不能改換我的相貌？我這副樣子，不想以后嚇著他。”

    鏡靈回答道：“能。只是，你要讓我看見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事物。”

    宿淮雙道：“好?！?/br>
    靈紋流轉(zhuǎn)，鏡面上浮現(xiàn)江泫的影子，很多很多。有天階之上遙遙伸來的白皙手掌，有飛雪之中淡若云煙的回眸一瞥，有華燈之下眸底微光流轉(zhuǎn)，亦有寒意凜冽厲色暗藏。

    這些被磨得快要完全消失的記憶，他又將它們一點拾了回來，放在心頭常?；叵耄絹碓角逦?，變成了刻骨的執(zhí)念。

    “我?guī)退兓亓松倌甑臉用?，還教給他隨意改換自己形貌的方法?！辩R靈怯怯地道，“你真的很好看。我能繼續(xù)用你的臉嗎？”

    江泫輕輕撫過鏡面。

    “抱歉，不能。”他道，“我并不是世上最好看的事物，很久以后，會有真正漂亮的事物來到你面前的。”

    鏡靈似懂非懂。江泫最后念了一遍宿淮雙的名字，向右拐去。

    他的步履越來越急促，衣裾之間掃過名為思念的烈風。他用這樣的步伐穿過黑暗，一腳踩空，跌入一座空蕩蕩的神殿之中。

    殿中清凈，獨一棵明艷的紅梅、與坐在樹下的一人。江泫方才向前走了一步，系統(tǒng)適時提醒道：【別過去。他的狀態(tài)不對勁。】

    宿淮雙蜷縮在梅樹之下，以一個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姿勢。在這座神殿之中，他維持著常人的形態(tài)，異化的特征通通消失不見，袖中探出來的手背青筋畢露，手指穿進長發(fā)之中，似乎正咬牙切齒地忍受某種疼痛。

    他沒有注意到江泫的靠近，或許思維已是一片混沌，察覺到有人來了，也沒有抬頭，周身神力翻卷似深淵之中的亂流，足以削平一切試圖靠近的靈。

    然而江泫不是靈，他走到漩渦中央，在宿淮雙面前蹲了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察覺到熟悉的氣息靠近，宿淮雙的身體一僵，慢慢抬起頭來。江泫凝視著他的雙瞳，從中找到幾分狂亂壓抑的痛苦、與搖搖欲墜的理智，尚未來得及開口說什么，便被扣住手，直直地壓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