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無可忍，江泫停了下來, 回過頭冷聲警告道：“止步。”

    他一停，那黑影果然也停下來了。

    江泫伸手撩開擋在面前的紗簾，騰出一只眼睛，打量跟著自己的黑影。這黑影一身衣服都黑黢黢的, 在這樣的日頭之下, 竟然像是一個吸食光線的黑洞。他披散著頭發(fā)，個子不高，皮膚很白, 然而更加詭異的是，他臉上什么都沒有。

    人的臉上是有五官的, 可此人的臉上空白一片，連雙耳都消失了。沒有眼睛，江泫卻能感受到，他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若這東西夜半時分尾隨凡人，恐怕要將人的三魂七魄都嚇走一半。

    他皺眉盯著這無臉人，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無臉人沒有耳、沒有嘴，但奇怪的是，他仍然能夠聽見、可以說話。聽見江泫的問題后，他不緊不慢地答道：“我是能夠傾聽到愿望的念靈?！?/br>
    九洲確實有念靈，這是江氏族史之中記載的。

    他們是至善之人死后所化，會在人陷入迷途之時出現(xiàn)，傾聽他們的愿望、幫助他們實現(xiàn)——這是志異話本中說的。實際上，因為念靈的數(shù)量太過稀少，見到他們的人寥寥無幾，所以通常情況下，念靈只存在于凡塵的話本之中。

    至善至美的好人哪有那么多？說到底，這種人是否真正存在，都是為世人所懷疑的。

    面前這個東西，說陽不陽、說陰不陰，看不出究竟是活是死。這種時候，若是宿淮雙在這兒看上一看，只用一眼就能看出來了，可江泫不行。再者，此物將人最重要的五官都抹去了，大白天看起來都邪之又邪，實在不可輕信。

    但對方?jīng)]有攻擊意圖，江泫也不打算出手，重新將遮光的白紗簾放下來，轉(zhuǎn)身就走。

    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念靈竟然又跟上來了。他跟了江泫整整一天，如影隨形、惡寒纏身。江泫有時候都在想，要不直接劈了他算了，卻始終沒能下得去手。

    一日之后，兩人停留在一座規(guī)模頗大的城鎮(zhèn)前頭。無論如何，不能再接著往前走了，貿(mào)然將這東西帶進城里去，會嚇到普通住民。

    江泫向旁邊清靜些的地方走，那念靈果然也跟了上來。他們停在一棵樹后，念靈道：“你改變心意了嗎？”

    江泫道：“是。你再不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東西，我就在這里了結(jié)了你?！?/br>
    面對死亡的威脅，面前的念靈看起來好像也沒有很害怕，反而從容地向前邁了兩步，靠江泫近了一些。邁完兩步之后，他就沒再動了，仿佛比起死，他更害怕江泫一腳把他踹走。

    念靈道：“好吧。我是半個念靈。我可以幫你實現(xiàn)愿望，但相對的，你也要幫我實現(xiàn)愿望?！鳖D了頓，他補充道：“當(dāng)然，對你來說都是些舉手之勞?！?/br>
    江泫凝眉。片刻后，他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念靈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江泫道：“立刻實現(xiàn)？”

    念靈道：“立刻。若你不信，我們可以立契?！?/br>
    他向江泫伸出手，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漆黑的長袖滑落，從江泫的角度，隱隱能看見他的手腕內(nèi)側(cè)，刻著一道鮮紅的刻印。

    沒等他看清楚刻的是什么，對方便察覺到了這一點，將手掌下垂些許，重新用長袖將那道紅印遮住了。

    江泫冷聲道：“你的誠意似乎不是很足?！?/br>
    念靈笑道：“誰都有那么一兩件不想提及的事，不是么？比起這些，你真的不愿意同我結(jié)契嗎？”

    其實對于江子琢能否真的從府庫之中竊取到天業(yè)草、并帶來阜南這件事，江泫并不抱樂觀態(tài)度。且不說江氏府庫把手如何嚴(yán)格，以江子琢的功夫，恐怕最外層都進不去。若是被抓住了，頂多被冠上個誤入重地的罪名，禁足半月，除此以外倒是沒什么風(fēng)險。

    此前聯(lián)系江時硯，不過是多一條保障。若江時硯向家主去借，指不定是有希望的；然而就算如此，江泫也早已做好了悄悄去江氏走一趟的打算。

    不想半途蹦出此物。

    猶疑片刻后，江泫對著他抬起了手掌，道：“定契。”

    定了契約，縱使他拿不出天業(yè)草，也必須得拿出來。若他提了什么過分的要求，江泫便就地將他斬殺，或許會受些反噬，但總比在這空耗時間好。

    見他伸手，那念靈似乎十分高興，走上前來，和他掌心相貼。同細(xì)瘦身形相反的是，念靈的掌紋十分粗糙，江泫輕輕扣住他的指尖，手心靈光流動。

    契成以后，一道可怖的血痕自指尖蔓延而上，如同在水中暈開的濃墨，剎那間爬滿整個手背，堪堪停在脈門前兩寸之處。念靈頂著他，道：“那么，請聽我的第一個愿望?！?/br>
    *

    一刻鐘后，一個清瘦高挑的白影帶著全身漆黑的人，走近了這城鎮(zhèn)之中最大的一間酒樓。前者清冷端方、衣不染塵，后者如黑云繞身，頗為詭異。穿黑衣的那個，頭上帶著一頂白色的垂紗斗笠，正是江泫與漆黑的念靈。

    在進城之前，江泫把斗笠摘給他，讓他擋一擋頭，免得嚇到行人。

    念靈從善如流地接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戴在頭上。

    只是，斗笠是戴了，一路上的意外卻不少。要么是一陣風(fēng)吹過來，吹開遮面的紗簾，讓他平平整整的恐怖面容短暫地暴露在陽光之下，將眾人嚇得魂飛魄散；要么就是有人腳步急亂地朝江泫撞過來，念靈正巧站在他身后，“好心”地伸手將他扶住，抬手指尖“不經(jīng)意”又撩開了掩面的簾子，直接將小姑娘嚇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