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雙垂下眼，又慢慢將那木盒打開一絲縫隙。凝視那一縷明凈的光澤片刻后，他忽然道：“不好?！?/br>
    風遷道：“淮雙……”

    宿淮雙道：“不好?！?/br>
    卻是沒有再說其余什么了，沒有解釋、也沒有表明決心的誓言，泛著深紅的雙瞳底下，鋪著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可怖殺意。

    沉默良久，風遷的唇角牽起一個溫和蒼白的笑容。他沒有再勸，視線都盛裝在眼中，被蒙在血跡斑斑的束帶之后。他轉(zhuǎn)而向江泫道：“我想請尊座幫我一個忙。”

    江泫道：“請講?！?/br>
    風遷遞上來裝著風定兄妹元神的木盒，方才在路上，他已經(jīng)新?lián)Q了一個，還重新下了幾道溫養(yǎng)靈魂的禁制。這些小小的木匣子，一個掛在胸前、一個揣在兜里，或許還有一些裝在別的地方，都是他的執(zhí)念，支撐他戰(zhàn)勝死亡，時至今日仍然行走在世間。

    風遷道：“幫我將他們帶回去吧。”

    江泫愣了一下，道：“你為何……”

    然而，當他抬頭看見風遷的神情，這個疑問便再也問不出口了。

    他已經(jīng)不能再回去了。

    原本就是與父親吵架決裂，離家的時候折斷了靈命牌。風遷性子溫吞，看上去不是會做出偏激舉動的人，一定是痛恨家里這股刻板風氣痛恨到了極致，才會這般決絕。

    從古老氏族的嫡子變成兩袖空空的行路人，少不得成為家中明里暗里的笑柄。離開家族也就算了，沒過幾年竟然無聲無息地死在外頭，變成了個不死不活的東西，更是天大的笑柄。

    能在人身體里寄存、讓人死而復生的，一定是厲鬼。

    風氏的眼睛可辯萬物，如同他再怎么痛恨也改變不了、只能用白綾遮住的那雙眼睛一樣，他體內(nèi)藏的東西一定瞞不過風氏的人。

    若是回到家里去，一定只有一條路：被族人、甚至是自己的父親親手清掃，隨后找一塊墳地，讓他安息。

    風遷還沒報仇，他不能安息。

    江泫抬手，將那只小小的木盒接過來。原本就是出來找他們的，一路頗多牽扯，算算時間，已經(jīng)過了大半月了。尋常生魂離體這么久，狀態(tài)一定很差，可這兩團魂火除了虛弱一些，沒有絲毫別的異樣。

    知曉他已經(jīng)同意了，風遷向江泫垂首道謝。江泫知道，他一定很想和宿淮雙說說話，于是自行起身，從茅屋離開，一個人晃蕩到河邊。

    一邊走，一邊不合時宜地想：風遷此時的境遇，倒和他有幾分相似。同樣都是死而復生，同樣都是和某種事物簽訂了契約，同樣都不能再回家。

    他搖了搖頭，尋了處平坦地坐下。

    坐下以后，江泫闔上雙目，進了一趟自己的靈識海，打算問問系統(tǒng)之前的提醒怎么回事。時隔許久再進，江泫的靈識海不再像此前那樣一片漆黑，更像是晨光熹微的清晨，只是少了些許朦朧的霧氣。

    腳底下仍然是一層淺淺的清澈水流，江泫踩著層層疊疊的漣漪，將靈識海逛了個遍。只是這次他沒找到系統(tǒng)。

    這讓他的心微微提起，又鍥而不舍地再找了一次，終于在踏出某一步的時候，注意到了腳底下的異樣。

    挪開長靴，他看見一個幾乎和水流同色的模糊光團。系統(tǒng)藏在水里，幾乎透明了，等他挪開腳，才道：“你是第一個敢踩我的人?！?/br>
    江泫誠懇地道了歉，蹲下身問道：“風遷的眼睛有什么問題？你能看見他身體里是誰么？”

    系統(tǒng)道：“不知道，看不見。我只隱隱察覺到他眼睛有端倪，不知道這就是風遷，于是讓你小心?！?/br>
    如此一說，倒是出于好心。

    “那你現(xiàn)在是在？”

    系統(tǒng)泡在水里道：“玩?！?/br>
    又交談了幾句，系統(tǒng)仍然和從前一樣十分沒有交談的興致，江泫便從靈識海中出來了。誰知，剛一睜眼，驀地看見面前的河水之中，泡著一個漆黑的影子。

    此時月亮已經(jīng)隱入云層，那道黑影潛在水流下頭，在一片壓抑的靜默之中抬頭注視他。此情此景的驚悚程度世間少有，膽大如江泫，頭皮也微微一麻。

    他完全沒看清楚那是個什么東西，條件反射便抬手用靈力將他揪出來扔上岸，得到一聲滑稽的慘叫：“啊痛痛痛痛痛——手下留情啊，仙長?。　?/br>
    這聲音可太熟悉了，白天剛才聽過。地上的黑影翻了個身，果然是之前在城外見到過的那個相士。

    這人竟然泡在水里想方設(shè)法地游進來，這份毅力叫江泫驚詫之余，又不免有些語塞。

    這城中的河底只有滅水鬼水煞的陣法，不攔魚蝦，也不攔活物。所以，他才能從河底悄悄進城。

    江泫嘆了口氣，重新坐了下來，淡淡道：“之前我便說了，我不信命?！?/br>
    相士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用像模像樣的坐姿坐在了他對面。此人渾身濕透了，又干又卷的長發(fā)被浸濕以后嚴嚴實實地貼在臉上，底下兩只眼睛黑白分明、精光四射，表情也頗為熱切，果真像個江湖騙子。

    但為了一份機緣，他能拼命至此，倒也令人敬佩。

    相士道：“非也，非也。這位仙長，我知道呢，你們修士有靈力，有各種陣法靈訣，能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所以一般都不信命，覺得命數(shù)是可以由自己改寫的。”

    “可修士也是人?。窟@世間除了神仙，天地萬物都在天道的管轄之下，每個人的命相，是從一開始就寫好了的，以后會發(fā)生什么都是天注定，改變不了。所以，命還是要信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