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坐一會兒，旁邊挪過來一個細(xì)瘦的人影。沒穿弟子服，也是一身黑。江泫余光瞥見這衣服的顏色，心中想道：怎么自己的弟子都喜歡穿得黑不溜秋的？一個一個年輕得很，卻都與鮮亮的顏色不搭邊了似的。

    來的是烏序。

    他的臉色常年蒼白，在上清宗內(nèi)待了幾年，總算稍微有點向白凈轉(zhuǎn)化的意思。他靜靜地站在江泫身邊，聲音很輕，卻很和緩。

    “師尊?！彼?，“您的眼睛已經(jīng)無礙了嗎？”

    江泫道：“無礙了?！?/br>
    卻見他躊躇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符紙。

    “這是巫族的秘符。有凝神鎮(zhèn)心的功效，也能祛邪。”烏序垂下眼簾，細(xì)細(xì)地解釋道，“巫的眼睛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這張秘符或許能起到一些功效?！?/br>
    看不見的東西？

    江泫倒是不覺得能有什么東西還留在他身上。他自己的身體，他再清楚不過，但看了一眼自己這位一貫寡言少語、難得主動來找自己說話的弟子，江泫還是收下了。見他收下，烏序似乎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岑玉危坐在江泫身邊，探究的視線在他掌心的那張符紙上停留片刻，最終卻沒有出言詢問。江泫將秘符收好，宿淮雙點完菜，折返回來了。

    單看他行動自如的姿態(tài)，完全看不出來身上有傷。江泫卻知那一道傷痕所在之處、傷口有多深，見他坐得端端正正、面上毫無異常，明白他一貫?zāi)苋掏?。忍痛是為了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不讓人?dān)心，可落在已經(jīng)知情的人眼睛里頭，總會生出幾分揮之不散的不愉之感。

    就該把他扣在凈玄峰里頭不讓他到處亂跑的。江泫想。

    他心情算不上好，惦記著去查宿淮雙身上那一道劍傷，坐在桌邊沒怎么動筷子。他面前擺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品，還有幾道是宿淮雙特意叮囑挪了位置的，辣菜都被遠(yuǎn)遠(yuǎn)地挪到傅景灝和孟林他們那邊去了。橫豎他平常都是同一個表情，幾乎沒什么人注意到他的異常，宿淮雙卻注意到了，擱了筷子，眼中閃過一絲無措。

    少年壓低聲音道：“……師尊?！?/br>
    江泫側(cè)目，分給他一個視線。

    但宿淮雙叫了他以后，似乎也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有點失落地抿住唇。過一會兒，他又小聲道：“我的傷已經(jīng)好了。”

    江泫脫口便想說不信，但話到了嘴邊一頓，愣是一個字也沒說，滿面都是寒霜。兩人之間凝滯的氛圍一直持續(xù)到結(jié)尾，席間幾位滿腔豪氣，端著碗起身將宿淮雙大夸一通；宿淮雙起身回了，有點無奈地叫他們坐下。到了后頭，烏序竟也察覺出一點不對勁，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他和江泫之中走了個來回。

    傅景灝道：“阿序，你在看什么？”

    烏序道：“沒什么。景灝，你注意著點，不要讓孟林師兄往師尊和淮雙那邊去。”

    孟林幾壇烈水下肚，面上已經(jīng)泛起鮮明的紅色。但他豪飲多年，酒量深不可測，上了些酒勁反而雙瞳明亮，喜笑顏開地湊過去給岑玉危倒了一杯。岑玉危原本坐得好好的，面前被推來一杯酒，條件反射往后坐了些。

    傅景灝見他似乎有些為難，頭腦暈乎乎地想去攔，被烏序按住了。

    “阿序？”他有點找不著北道，“你按我做什么？”

    烏序輕聲道：“兩位師兄是這樣的?！?/br>
    曾經(jīng)他也問過孟林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讓岑玉危喝酒，得到了孟林神情嚴(yán)肅、內(nèi)容絲毫不嚴(yán)肅的回答：“你別看他那樣，他其實很想喝的。你是不知道，他喝醉了酒有多好玩兒??！”

    原本烏序覺得前半句沒什么可信度，后半句同樣也沒什么可信度?？芍灰敲狭诌f給岑玉危的，他糾結(jié)半晌，最終還是會仰頭喝掉。烏序數(shù)次看他端著酒碗神情糾結(jié)，久而久之，竟然覺得孟林當(dāng)時的前半句話無比真實了起來。

    這次也一樣，岑玉危皺著眉頭為難地看了一會兒面前清波晃蕩的酒碗，最終遲疑地抬起了手，向瓷碗的邊緣探去。孟林盯著他的手，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然而就在岑玉危的手即將碰到酒碗的時候，雅間外頭突然起了一陣喧嘩之聲，似有四五個大漢踩著木梯跑上樓，口中罵罵咧咧道：“小兔崽子，你還敢跑！”

    “往那邊去攔他！”

    旁邊跟著掌故驚惶失措的勸阻：“使不得，使不得！幾位聲音小些，動作小些，有客人正吃著呢！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說，有什么人本店有小二幫忙找……”

    “磨嘰什么！再磨嘰那小兔崽子跑了！”

    喧嘩聲越來越近，竟是沖著江泫所在的雅間那邊去了。宿淮雙一聽見聲音就想拔劍，想起江泫就坐在身邊，動作一僵，又老老實實地把送生放回原位。

    孟林道：“師尊，我去看看！”

    酒勁上頭，他連江泫都不怕了，一把將擺在岑玉危面前的酒碗奪過來，叼著碗沿一口悶了，嘻嘻笑著起身向門口去。

    “在吵什么呢？”他繞過屏風(fēng)，一邊詢問一邊拉開了門，“能否勞煩小聲些？我們還在——”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下一刻，好好的屏風(fēng)忽然被撞倒，直直地像著飯桌上砸來。一瞬之間各人皆有動作，江泫不過剛剛用靈識將其定住，就看見四面八方撲來的咒法劍訣一擁而上，生生將那塊屏風(fēng)捏作齏粉，在空中飄飄揚揚，灑了孟林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