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 第4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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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遙望向乾清宮的內殿門口。 梁宴正坐在那里,面前擺著一桌佳肴,他卻拿著公文埋頭苦批,時不時抬起眼,掃一下門口的方向,又輕皺著眉略帶失望的重新垂回去。 蘇公公在一旁圍著他團團轉,嘴里念叨著:“陛下,這菜都熱了三道了,您先用完晚膳再處理國事吧,再怎么樣也不能傷了自己的身體啊?!?/br> 梁宴目光不動,只擺擺手道:“朕不餓,等……” “陛下要等誰?老奴這就去喊!” 梁宴卻并不應答,放下手里的書,看向殿門口我的方向,慢慢地笑起來。 “等到了,他已經回來了?!?/br> 我揚著笑,揮著腕上的紅繩朝梁宴示意。 故人不再,但這滿宮墻的燈籠的亮色會記得。 ——我從不孤單。 第70章 節(jié)節(jié)敗退 “等到誰了?陛下,您可別嚇老奴!” 蘇公公望著空無一人的殿外,又看了看眉梢?guī)Φ幕实?,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張羅著就要叫太醫(yī)來看看。 我邊笑邊向梁宴走去,邊想著要不還是找個像樣的借口,把我還存在的事情告訴蘇公公吧,要不然他天天看著梁宴對空氣說話,還一副神神叨叨滿臉喜色的模樣,一把年紀到最后被嚇瘋了可如何是好。 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 我提著衣擺還沒走到梁宴面前。 我還沒來及跟梁宴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天旋地轉,我胸口猛地一陣絞痛,直楞楞地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 燈火通明,梁宴還坐在桌前翹首以盼,在離他不到一尺遠的地方,我卻疼的連手都抬不起來。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思緒模糊,連視野也開始變得明明暗暗。耳邊一片嘈雜,唯獨只有一樣聲音是清楚的,它隔開所有迷霧,好像直接響在我的腦中。 它說:“去吹了長命燈。” “我吹你大爺!”我忍著疼咒罵出聲,恨不得給我腦中的聲音一巴掌。“哪來的妖魔鬼怪,我都是鬼了吹個屁的燈!” 腦海中的聲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好像嘆進了我的心里,連帶著我五臟六腑都被拉扯的疼痛起來。 “生死不可違,去吹了那盞燈吧,再晚就來不及了?!?/br> 說完這句話,我感覺我周身一輕,把我壓制在地面上,錘擊著我胸腔的威壓瞬間消失,痛苦也不復存在。 若不是我嘴角還掛著沒擦凈的鮮血,我簡直要覺得剛才那一幕是我臆想出來的畫面。 我從地上爬起來,皺著眉打量了下四周。 周圍空空蕩蕩,除了看守宮殿的仆從,剩下什么東西也沒有。 那剛才是怎么回事? 我都是個鬼了,還他娘的撞鬼了? 吹了長命燈…… 長命燈不是連著我的魂體嗎?吹了它我豈不是也要前往輪回、轉世投胎? “吹個屁!吹你大爺!” 我又罵了一句,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跡,緩著心神朝殿內走去。 梁宴看見我腕上的紅繩走進他的視野里,立馬屏退了仆從,敷衍著蘇公公把他推出殿外,交代了一句“誰都別來打擾”,才走到我面前,挎著臉,略帶不爽地抱怨道:“怎么才回來?菜都熱了好幾遍,怎么,和你的小鬼朋友們就這么依依不舍?” 我挑了下唇角,本想告知他徐生魂魄盡散,段久在原地撿碎片的事。臨到嘴邊,不知怎么的我又覺得這事太過繁瑣,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在紙上描寫太過復雜,不如等以后去梁宴的夢里再說。 于是我在紙上寫到:“我餓了?!?/br> “哼,都這個時辰了,不用晚膳自然是要餓的?!绷貉缒梦覜]辦法,畢竟我是個鬼,他看不見也摸不著,只能板著臉色給我看,然后無奈地吩咐下人去再備一桌晚膳。 “對了,你過來。”梁宴坐回桌邊,朝我招了招手,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冊,忍不住先軟了眉眼,對我說道:“這是我讓內務府去整理的皇家親眷中適齡的孩童名單,我準備在這其中挑一個,作為儲君,待他加冠,就將這江山托付給他。沈卿以為如何?” 我挑了下眉,順著梁宴手里的書冊看過去。梁宴正當壯年,別的帝王都是追求長壽、長生不老,好永久坐穩(wěn)皇位,執(zhí)掌朝野。梁宴倒好,年紀輕輕就開始想著過繼子嗣、退位讓賢。 我不太能理解,在紙上問道:“過繼子嗣倒是沒問題,托付江山是否太早了些?這書冊上都是些到了舞勺之年的孩童,不出十年就可加冠,你要那么早退位讓賢?” “早嗎,如此算來都還有近十年光陰,我還嫌太遲了呢。要不是皇家親眷里沒有年紀適宜的人,我早就……”梁宴看了看我,把嘴里那句“早就甩手不干了”咽了下去,只說道:“大梁如今內外安穩(wěn),雖然體制下還有些隱患,也還有一些jian臣未除。但十年時間已是綽綽有余,我會邊培養(yǎng)儲君邊把這一切都處理好?!?/br> “你不是一直想游遍人間萬里河山,好好的做一回閑人嗎。等到儲君安定、山花爛漫之際,我便能與你攜手歸去,漫步山河,好好的領略一回人間風光?!?/br> 我一時失言,竟無法在震驚和繁亂的心緒里理出一點言語,來應對梁宴這場猝不及防的同游佳夢。 我曾在死亡中醒來,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投胎,甚至一路艱難險阻一言難盡的想要找到那盞長命燈,也無非只是想了卻這樣一個我活著的時候奢求了一輩子,卻到死也沒辦法實現(xiàn)的夙愿。 ——我想摒棄所有,放身江湖,游歷人間,醉酒江南,好好地為自己活一回。 我其實從未與人談起過這般夢談,因為我活著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我身為宰輔,百官之首,肩上有黎民社稷的重擔,有帝王的期許和同僚的仰仗。只要我活著,無論如何,我都只能做大梁的宰輔,沒法無憂無慮成為江上一孤翁,恣意灑脫。 后來我死了,死的時候我其實松了一口氣,因為放下重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死亡似乎是我能一身輕不再掛念世間的唯一途徑。 哪怕如今命運捉弄,我又與世俗綁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有一個高高在上坐擁著這世間萬民欽羨、享受著這世間最佳事物的人,他會跟我說。 “沈子義,我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人?!?/br> 皇權不重要,榮華富貴也不重要,我知道萬民是你的牽掛,所以我愿意守好這江山,等到天下安定,你心無所念,我便放下所有,與你策馬同去,仗劍天涯。 可好? 我眼底不受控地涌起一陣水花。 幸好梁宴看不到,不然他就會看見我丟兵卸甲、潰不成軍的模樣。 我曾說姜湘吃了太多苦,所以才會在我給了她一點溫暖的時候就泣不成聲,而如今…… 我在這場名為溫柔的風里節(jié)節(jié)敗退。 梁宴看不見我,所以我大膽地抱住了梁宴,在我根本觸碰不到的他的臂彎間,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話,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梁宴才知道此時的我說了一句什么。 只不過現(xiàn)在我笑了笑,在紙上寫到: “好啊,我們去游遍萬里河山?!?/br> 欲買桂花同載酒。 我想。 原來這世間,還有這么多值得我留戀的事情。 …… 我是哼著小調飄進梁宴的夢中的。 我活了這么多年,除了小時候跟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還從來沒有這么輕松愉快過。 什么都不用想,天塌下來了有人給我撐著。 唯獨只需要想想應該怎么樣培養(yǎng)未來儲君,讓他早日成才,好早日把大梁交付到另一位明君手里,以讓我能攜所愛,輕松自在地奔向我所向往的生活。 或許我不應該哼一曲滿含離愁別緒的秦淮小調,又或許我不應該自得的那么早就去暢享還未實現(xiàn)的事情。 我明明生前兢兢戰(zhàn)戰(zhàn)、如履薄冰,才能有今日碩果,卻偏偏一時隨了性,滿懷期待的吟上一首“欲買桂花同載酒”。 卻忘了,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游。 我沒能進入梁宴的夢里,卻一腳踏入了另一條命運。 我在入夢的時候被一股氣力攔了下來,裹挾著我進入了另一個場景。場景很黑,只有正中央擺放著一盞亮著的燈。 這燈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梁宴用心頭血供養(yǎng)著的,放在暗道里的那盞長命燈。 那個曾經一腳把我從奈何橋踹回凡間的神,站在燈前冷冷地看著我,那目光似悲鳴,又似利刃,讓我的心臟感到一陣蜷縮,疼的皺緊了眉。 神看著我,搖了搖頭,問道:“為何不吹滅那盞燈?” “沈棄,你可知,長命燈不滅,你們都得死?!?/br> 第71章 找到你了,我的止疼藥 死亡。 這個詞對于先前的我來說是一種解脫。 我為了不成為一個不能自理的廢人,為了不再日日被噩夢糾纏,為了下輩子能做個逍遙自在的好人,我選擇了死亡。 可這個詞如今看來又這么諷刺。 誰會在塵埃落定、前途光明、幸福美滿觸手可及的時候選擇死亡? 諷刺。 我笑起來。 神明滿眼悲憫,我卻囂張地、肆無忌憚地笑起來:“您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吹燈我們都會死,誰死,我嗎?我不是早就死了嗎,我還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怕,那皇帝怕嗎,大梁朝怕嗎,你拿什么替他們做決定?”神嘆了一口氣,似是不忍,又像是催促著一場凌遲?!伴L命燈可以說是神物,也可以說是邪物。它以人的血脈為媒介,吸蝕骨血,來吊著人的魂魄長存。正如我在奈何橋前對你所說,燈不滅你靈魂不散,永遠進不去輪回,無法投胎?!?/br> “不入輪回又如何?!蔽姨糁?,語氣竟也沾染上了梁宴的那種不怕天不怕地、什么都無所謂的態(tài)度:“大不了我一直以魂體狀態(tài)存在就是了。神明管天管地,難道還要管我一個小鬼愿不愿意投胎不成?” “若此事真是小鬼投胎,我還用得著費心費力把你從奈何橋上踹下去嗎?你都不知道你上奈何橋的時候,天道在我耳邊敲了八十八道警鐘,八十八道!比那死閻王的奪命鈴還惱人!” 神臉上莊嚴沉重的面具有一瞬間的崩裂,但他很快沉穩(wěn)回去,當做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清了清嗓子道:“沈棄,你可知,你在這世上多存活一日,你那位小皇帝的壽命便減少一日。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你耗到燈枯油盡、長絕于世,那當真是你想看到的嗎?” 梁宴…… 梁宴會被我耗死嗎…… 梁宴以心頭血和壽命為代價把我拉回塵世間,我分明是知道的。卻偏偏存了那么一些僥幸,以為只要閉口不提,這件事就不會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差,那些苦果就終究不會來臨。 我神情上剛有一絲怔愣,神就立刻抓住機會趁熱打鐵,指著身旁亮著的那盞長命燈繼續(x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