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舊社會的包辦婚姻嗎？

    黎文嫻手指把搪瓷缸子捏得緊緊的，青得發(fā)白，她把搪瓷缸子放回桌上，一口沒喝，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被林家昌喊住，“年輕人，別沖動，你先別急著拒絕，好好想想要不要和我做親戚，別讓沖動毀了你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啊?！?/br>
    黎文嫻攥緊了手，關(guān)上門，跑出了公社。

    一路紅著眼眶走回小林莊，這天底下怎么有這樣的人，真的是壞透了，過年前林家勤被收走，怎么不把這林家昌也帶走，一窩子，沒一個好東西！

    黎文嫻氣得踢了踢路邊的石頭，踢得老遠(yuǎn)，看著石頭滾到河里的冰水里，蹲在河邊擦眼淚。

    “文嫻？”溫明曦今天是來小林莊跟溫名花道別的，還送點(diǎn)在供銷社買的東西，他們初六要回金城了，來這里坐一坐。

    溫明曦走到黎文嫻跟前，看到她淚流滿面，擰著眉很心疼，一個女兒家來下鄉(xiāng)本來就不容易，又是不被家里偏愛的女兒，現(xiàn)在知青點(diǎn)不像家，走的走，家里的家也不像她的家，個中難受，想想就知道。

    小魚兒沒見過黎文嫻，不知道喊什么，納悶地看著蹲在地上的背影。

    溫明曦也沒準(zhǔn)備讓她喊，這樣黎文嫻若是要應(yīng)，就得回過頭，聲音此時也是泣不成聲的。

    溫明曦給韓羨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抱著女兒先走。

    韓羨驍輕輕頷首，抱著小魚兒走了。

    “怎么了這是？”溫明曦替黎文嫻擦擦眼淚，問道。

    “表姐，我回不去家里了！”黎文嫻放開聲音開始哭。

    第一一一章

    111

    溫明曦又挪過去, 把黎文嫻摟在懷里，讓她哭個夠。

    一個人在孤苦無依的地方待了太久，父母近在眼前, 卻走不近, 這么久以來, 黎文嫻都是自己強(qiáng)撐著。

    現(xiàn)下有了溫明曦的肩膀和關(guān)心，整個人徹底垮了，哭得跟個小孩子一樣。

    好半晌才緩過來，一邊哽咽一邊抽泣，斷斷續(xù)續(xù)和溫明曦說了。

    溫明曦聽了直皺眉, 她知道這時候知青回城難，有那些回不去的，就一輩子留在了鄉(xiāng)下。

    難回的，基本過幾年, 政策松了，也都能回去。

    不過黎文嫻這件事情, 最讓人難過和無語的還是家里人不幫忙。

    陸梅子也真是偏心偏到邊了, 為了黎文靜, 這個大女兒就跟沒生過一樣, 即使小時候沒跟著長大, 但到底也是她生的, 怎么弄得黎文嫻好像真的是撿回來的一樣。

    黎文嫻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溫明曦, 倒完苦水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曦姐，我就是心里難受, 別人想回去那么容易, 到了我這里, 怎么就這么難??？”

    “我們知青宿舍，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其中一個，也拿到名額要回去了，而且回去她就要辦婚禮了，別人什么都有了，我卻……”

    黎文嫻說著說著，又淚流滿面，文靜比她小，也要結(jié)婚了，可是再看看自己，即使回了城，工作沒著落，也沒對象，什么都沒有。

    而且她心里也清楚，爸媽不偏愛她，等回去了，陸梅子說要給她談對象了，黎文嫻是真的怕，怕陸梅子給她介紹的不好，她明白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

    溫明曦想了想，這才說：“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又不是舊社會，不興這種封建婚姻。他們不做人，但你自己要清醒點(diǎn)，好不好，想不想，要學(xué)會自己判斷，不怕結(jié)婚晚，就怕嫁錯人！而且你才幾歲？”

    黎文嫻比她小，溫明曦又說：“你想想你明心姐，她現(xiàn)在過得，可比之前好多了，她多少歲，三十有了，還年輕得很，你多少歲？別被別人那套糊了腦子，女孩子，過了三十歲才活明白的大有人在。你應(yīng)該越活越愛自己，而不是越活越厭惡自己、”

    聽了溫明曦的話，黎文嫻若有所思，仿佛無形中被注入一股力量，每個人都在跟她說她年紀(jì)大了，只有溫明曦，說她很年輕。

    三十歲，也可以很年輕嗎？

    溫明曦肯定地點(diǎn)頭，“當(dāng)然了！這才哪到哪兒，有的人才二十幾，就活得跟老婆婆一樣，有的人四五十，心態(tài)好身體好精神好，過得比二十歲的人還燦爛?！?/br>
    黎文嫻被她這句“過得比二十歲的人還燦爛”給逗笑了。

    溫明曦見她情緒好了些，才接著道，“女人不能心太軟，心軟只能任人揉捏，為了自己，得強(qiáng)硬一些，你硬氣了，別人就弱了。”

    溫明曦看著她問，“你有多想回去？”

    “很想很想！”黎文嫻堅(jiān)決地說，每次去車站送別回城的知青，黎文嫻那顆心就要隱隱刺痛一下，為他們開心，為離別傷心，也為看不到自己的去向而傷心。

    溫明曦湊到黎文嫻耳邊，說：“那你……”

    說了好一陣，黎文嫻的表情從驚訝、震驚到難以置信，最后有些遲疑地開口，“這樣真的可以嗎？”

    溫明曦晃晃肩膀，“他不仁我不義，有什么不可以?！?/br>
    “你得記住我跟你說的話，我們這兩天就要回金城了，我給你留個電話，有什么事情找我?！?/br>
    黎文嫻點(diǎn)點(diǎn)頭，“不能心軟?！?/br>
    *

    晚上，韓羨驍和溫明曦在房間收拾東西，一邊收拾，溫明曦一邊跟他說黎文嫻的事情。

    聽完之后，韓羨驍心里有不祥的預(yù)感地挑挑眉看她：“你是不是給人家出什么餿主意了？”

    “哪里有！”溫明曦抓了一把瓜子坐在桌子邊磕，磕了幾顆，塞到他嘴里，把自己的主意也跟他說了。

    韓羨驍站在炕邊上疊衣服，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表妹干的來這種事嗎？”

    韓羨驍只見過黎文嫻一面，對她的第一印象便是乖巧懂事，不是黎文靜那種藏著一百個心眼的性子。

    溫明曦嗔了他一眼，“怎么聽著那么像我在慫恿她做壞事兒呢？”

    不過韓羨驍?shù)膿?dān)憂她也明白，怕黎文嫻臨陣退縮。

    “我瞧著不會，把人都快逼到絕境了，你不知道今天我看她蹲在河邊，還以為是哪個姑娘想不開呢，想過去勸一勸搭把話，沒想到居然是文嫻。人看不到前面的路時，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br>
    韓羨驍想想也是，自己和黎文嫻只有一面之緣，沒有溫明曦了解，不過這招是險了一點(diǎn)。

    他走過去，拉過椅子坐在溫明曦身邊，把她摟到懷里，“是險招，不過我陪著你，要是有什么事，這回可別避著我。”

    畢竟對方是林家昌這種人，都做到公社委員了，定然得防著，韓羨驍?shù)囊馑?，是該讓他出手時就讓他出手。

    溫明曦在他懷里笑，“我知道，我把電話都給她了?！辈幌霂屠栉撵o這種兩面人，但黎文嫻，溫明曦還是很想幫的，能拉一把拉一把。

    黎文嫻還很年輕，也就比黎文靜和溫明嬌大兩歲，她不是溫明雪那種扎根在土地里長出來的姑娘，不管在哪里，都能活得很有生命力。

    黎文嫻性子溫良，但也念過書，溫良的外表下，其實(shí)很有自我意識，她不屬于這個地方。

    不知道上一世她的命運(yùn)怎么樣，但是這一世既然碰見了，命運(yùn)的天平傾斜，沒理由不幫著她一下。

    她著實(shí)是不想看到這么年輕的花朵，在這種地方日漸凋謝，人沒了盼頭，沒了希望，眼里沒了光亮，一下子就會變老，她應(yīng)該有更多可能讓她選擇。

    小兩口正越靠越近，小魚兒抱著一兜子瓜果零嘴進(jìn)來了，“mama，我可以吃這個嗎？它看上去好好吃??！”

    韓羨驍“嘖”了一聲，嫌棄女兒的沖撞。

    被溫明曦拍了一下，她是不允許他當(dāng)著小魚兒的面卿卿我我的。

    小魚兒頭很大，看上去都很好吃，可是mama不一定會給她吃，蹬蹬蹬就跑了過來。

    “這么晚了，只能吃一種哦，你自己選一個吧?！睖孛麝卣f。

    小魚兒開心得蹦起來，“那我要吃這個，這個凍棗子，姥爺買的！”

    韓羨驍一個人坐在旁邊，吊兒郎當(dāng)?shù)啬檬智弥雷?，看著妻女，然后湊到溫明曦臉邊說，“咱真得換換房子了?！?/br>
    溫明曦紅了臉，蹬了他一腳。

    現(xiàn)在小魚兒覺比以前少，整天要黏著mama，夜里韓羨驍和溫明曦獨(dú)處的時間是少之又少。

    辦事的時間更少，等她睡著了吧，溫明曦就怕小丫頭突然醒過來，小魚兒現(xiàn)在沒有以前迷糊了，一醒，自己就能坐起來。

    一坐起來，就算兩人是在沙發(fā)上離得遠(yuǎn)，不也什么都看到了。

    韓羨驍薅了薅頭發(fā)，覺得這事兒真難辦，這幸好還只是生了一個，這要是生她一堆幾個，那哪還有兩人親熱的時間了。

    就算現(xiàn)在只有一個，他這個小媳婦一天到晚，能留給他的時間也是少之又少，就知道圍著女兒轉(zhuǎn)，把他當(dāng)空氣。

    *

    初六，溫明曦和韓羨驍一家三口坐火車回金城。

    黎文嫻打聽到今天也是林家昌值班，挑著吃過午飯人最少的時間，去了公社一趟。

    公社大院幾乎沒見幾個人影，黎文嫻按著緊張的心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給自己鼓勁，這才敲了門進(jìn)去。

    “林委員，我是小黎?！?/br>
    里面?zhèn)鱽硪宦暋罢堖M(jìn)”，黎文嫻推開門進(jìn)去。

    林家昌似乎是沒料到她會回來，又因?yàn)榭匆娝貋?，臉上有種得意的神情，看得黎文嫻很不舒服。

    “你來公社，是有什么事嗎？”林家昌隔著報紙問道。

    黎文嫻吞了吞口水，用一種下定決心的語氣說，“就是上回的事情，我想了一天……我一向是很崇拜這種為生產(chǎn)而奉獻(xiàn)的人，我想……”

    林家昌高興得立刻把報紙放下，站起身來喜笑顏開地問她，“你說的是真的？”

    黎文嫻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如果我能成為他的妻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他為生產(chǎn)奉獻(xiàn)，以后我就為他奉獻(xiàn)?！?/br>
    林家昌哈哈哈笑了幾聲，一時高興得話都說不明白，這個兒子的婚事可愁了他太久了。

    他們家這條件，并不是找不到，而是他兒子要求高，那些條件差一點(diǎn)的愿意嫁過去，他兒子就嫌人家生得磕磣，那些好人家的年輕貌美的姑娘，聽到他兒子斷了一條胳膊，就嫌棄他，見都不肯見，人家家長也不同意。

    所以眼下看到黎文嫻點(diǎn)頭，小姑娘生得好，家庭也不算差，他兒子應(yīng)該是會點(diǎn)頭的，這次，就算他不點(diǎn)頭，他也要把他的腦袋按下來，逼他把人家娶過門再說。

    “那好那好！那可太好了！”林家昌在一堆文件里翻著找東西，找出一張表，遞給黎文嫻，“快，把這個填了，回頭我就幫你解決回城問題?！?/br>
    黎文嫻走過去兩步，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張，看了一眼，是一張招工表，上面寫著一行語錄，下面是表格，需要填各種個人信息。

    黎文嫻暗自微笑，找了紙筆，坐在桌子邊開始填表格。

    第一一二章

    112

    表格很快就填好了。

    黎文嫻把表格遞給林家昌, 林家昌年記一把，心里就愁著這個大兒子沒著落，眼下見到黎文嫻這張表格, 仿佛看到遞過來的是結(jié)婚登記表一樣。

    笑得眼角的褶子可以夾死蒼蠅, 他把招工表收好, 跟黎文嫻吩咐說，“你可以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等批下來，我立刻給你調(diào)回去。”

    黎文嫻說“好”，走出公社大院, 才總算長長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