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很黑,院子里的燈不知道為什么開得要比平時少,星星點點的路燈掩進了樹影里,只剩下了大門前亮著的一圈慘白的光暈。屋子里客廳的燈開著,伏黑惠正坐在客廳地板的積木房里,一無所知地抱著一只大象玩偶。帶他的阿姨指著手里的繪本,輕聲念給他聽,讓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跟著念。筱原就站在沙發(fā)旁邊看著,聽見腳步聲才抬頭,難得見她露出一副緊張的神情。五條律子和她對視一眼,她似乎欲言又止,想要像平時一樣走到她身邊,看見緊跟著進門的五條悟時,又停在了原地。 伏黑惠也跟著抬頭,幾乎是同一時間,看見五條律子回來,神色欣喜地從地毯上站起來。一邊喊著“mama”一邊邁開腿朝著她的方向跑。他跑起來有種四肢各跑各的喜感,臉頰上的rou跟著一顫一顫的,連帶著聲音聽著也像是在發(fā)顫,“mama,歡迎回家?!?/br> 五條律子低下頭,有些魂不守舍,也許是因為五條悟的手還留在她后背上。只是很快她忘記了,揮之不去的愁緒就像是東京半空中的云,跟著黃昏來臨時刻的風(fēng)一起吹散了。只顧著注視著伏黑惠仰高的圓臉,和他那對像小狗一樣亮晶晶的眼睛。她彎下腰把他抱起來,親了親他的臉頰,眼睛發(fā)熱,像是要落淚。她將臉靠在伏黑惠的臉頰旁邊,閉上眼睛,輕聲說:“我回來了,惠。” 伏黑惠喜歡和mama擁抱,不等五條律子完全靠過來的時候就伸手抱緊了她的脖子,這時目光越過了mama的肩膀,他看見五條悟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手慢慢離開了mama的后背。他被五條悟的眼睛嚇了一跳,原本要打招呼也給忘了。五條悟也沒說什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原地,自己上了樓。 五條律子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五條悟的背影,等筱原迎上來,她才收回視線,親了親伏黑惠的發(fā)際,語氣復(fù)雜地問筱原,“你還好嗎?” 筱原點了點頭,“這應(yīng)該是我問你才對,”她看了一眼伏黑惠,言辭委婉地說,“你是我的工作,而我搞砸了兩次我的工作。” “惠,去收拾好自己的玩具,拿上你的話本,我們回房間休息好嗎?”五條律子又用力地抱了抱伏黑惠,依依不舍地放下他。 等他落地跑遠(yuǎn)才直起身對筱原說:“那不是你的本意不是嗎?而且是你找到了我,第一次。” “知道是禪院家那小子帶走你之后找起來很容易。” “禪院?”五條律子愣了一下。 “禪院甚爾?!?/br> “禪院……甚爾?”重復(fù)時,她下意識放輕了聲音。 “也許你認(rèn)識?!?/br> “……不,”她抿緊嘴唇,只在眨眼的瞬間想起某些留在身體上的記憶,很快又忘記,恢復(fù)成一片漆黑,“不認(rèn)識?!?/br> 伏黑惠三兩下收拾干凈了地毯上的玩具,抱著他最近的新歡——大象玩偶和繪本又重新跑回五條律子身邊,筱原見狀不再說話,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 “今天晚上我們惠吃了什么?是自己吃的嗎?” 律子牽著他往樓上走,他點著腦袋掰著手指頭數(shù)自己的晚飯吃了些什么,“我吃了豌豆,玉米和雞翅,阿姨還給我做了松餅?!?/br> “好吃嗎?” “好吃?!?/br> “下午還做了些什么?” “阿姨教我念書。” “故事書嗎?” “對,今晚我可以給mama念故事書?!?/br> “這么厲害啊?!币贿呎f一邊回到伏黑惠的房間,推開門進去,五條律子就看見了正對著門口的長頸鹿玩偶,比伏黑惠還高,后背上放著可以坐上去的鞍,旁邊放著一截方便上去的矮樓梯,“長頸鹿?新買的玩具嗎?” “叔叔下午買回家的,”伏黑惠興奮地抓著她的手,“還有獅子和老虎。”他指著旁邊放在地毯上伏趴形態(tài)的大型玩偶,獅子老虎一旁擺了滿地的大小不一的動物玩偶,散落在伏黑惠房間里的那個平時拿來模擬露營的小帳篷附近,讓他的房間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型的野生動物園。 五條悟大概把商店兒童玩具區(qū)的玩偶搬空了。 “還有大象!”伏黑惠舉起自己手里那個灰藍(lán)色的大象玩偶。 望著他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五條律子沉默不語,只是撫摸他稚嫩的臉頰,等到他興奮勁過頭了才輕聲哄他上床睡覺。他趴在被子里給她念了兩篇繪本上的故事,插圖無一例外都是非洲草原上的動物們,五條悟花了不少心思來讓伏黑惠對即將到來的旅行產(chǎn)生極高的期待感,“mama,我們什么時候去看真正的大象?”他伸手摸了摸繪本上的畫面,像是穿過紙片去撫摸草原上的動物們身上干燥而粗糙的皮毛。 “很快的?!?/br> “很快是什么時候?” “也許就在幾天后,”她彎下腰低頭親吻他的頭發(fā),“惠很期待是嗎?” “嗯。” 她將臉埋進他的身體里,帶著一陣巨大的慶幸和落寞擁抱他,“……你不會失望的?!?/br> 伏黑惠睡著后,五條律子離開了房間,出來時路過臥室,門縫下細(xì)細(xì)一道光。她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背影像是逃進了書房——這里曾經(jīng)是她的避風(fēng)港,也是她被搗毀的廢墟,她的恐懼和安寧共存在這個地方。露臺門窗緊閉,窗外云層遮住了天空,只剩下深灰色的輪廓,搖晃的樹影和遠(yuǎn)處單薄而模糊的山影交錯,風(fēng)沒有吹進來,她依舊覺得屋子里發(fā)冷,靜得發(fā)冷。她站在柜子旁邊挑了張唱片,輕緩的樂聲剛起來,五條悟就神出鬼沒地貼了上來,他的手放在了她肩膀上,嚇得她渾身一抖。 “jiejie。”他沒有松開手。 等唱片機里的音樂飄飄蕩蕩地在時間里揚開,他將手臂橫到身前,把她摟進懷里,臉貼在了她的發(fā)側(cè)。 她一聲不吭地望著玻璃上他們的倒影,他身上的體溫蒸得她發(fā)暈,意識像是一葉舟,被推著,送往窗外夜深處,他們的影子背后黑魆魆的山脊上。 云散開了,那里高高懸著一輪涼白的月。 他吻了吻她的發(fā)頂,“惠很期待我們的旅行。” “嗯?!?/br> “jiejie呢?” “……我也是。”她被音樂推著,昏昏欲睡,隱約又聽見了伏黑惠在她耳邊念繪本的故事,一字一頓地念那些跳躍的瞪羚,遷徙的大象,慢吞吞游走的水?!?/br> “mama,我看見了長頸鹿?!?/br> 五條律子從伏黑惠興奮的聲音里醒來,跟著他趴著的窗戶往外看,越野車疾馳在平原草地上,長頸鹿隊伍正在橫穿整個平原大陸,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無比緩慢,在車內(nèi)看起來他們就像是靜止的,而獨一無二的長頸部和斑點毛發(fā)在陽光之下看著像是一副色彩斑斕的畫。五條悟在開車,從后視鏡里看見她醒來,告訴她已經(jīng)到了內(nèi)羅畢,遠(yuǎn)處能看見覆滿冰雪的肯尼亞山脈在天際線的邊緣連綿起伏。 這是他們在非洲的第三個星期,不久前他們在南非的約翰內(nèi)斯堡吃到了五條悟甜品手冊里的牛奶撻,在坦桑尼亞的塞倫蓋蒂大草原上看見了伏黑惠心心念念的獅群。獅群因為人類的居住地不斷擴張而盤踞在灰黃的草原深處,白天無法看清楚,于是五條悟趁著夜色偷偷帶著伏黑惠跑過去讓他在近處摸了一次獅子。伏黑惠很高興,但五條律子事后得知被嚇得厲害,和五條悟吵了一架。只是她很快原諒了他——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她不想在旅游過程里當(dāng)那個掃興的人,更不想讓伏黑惠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 不過因為這件事,他們在坦桑尼亞呆的時間并不長,提前抵達(dá)肯尼亞,住在內(nèi)羅畢的一座莊園里。莊園是英國人留下的房產(chǎn),大面積地保留了上個世紀(jì)的歐洲人奢侈的風(fēng)格,有一對管理莊園的夫妻住在后院,負(fù)責(zé)他們平時的飲食。五條律子并沒有讓五條悟找更多的人,她不想讓這里變得和東京一樣,什么都有人照顧,什么都有人看著,讓她像是住在一座鏤空的鳥籠里,無時無刻不活在他人的眼睛里。于是白天很多時候,只剩下了他們?nèi)耍鍡l悟開著車帶著他們四處跑,從他的甜品手冊的這頭跑到那頭,從動物遷徙的路線一端跑到另一端。 后面原本屬于莊園的園林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被租了出去,那里被圍起來搭建了個簡陋的平房,聽說最近住了個美國人,她在那住了有一段時間,比他們還要來得早,但總是早出晚歸,從抵達(dá)內(nèi)羅畢的那天開始他們從沒見過面。 后來五條律子帶著伏黑惠在院子里散步時偶然遇見了那個美國人,她大步踏著黃昏余暉從院子里穿行而過,穿著深藍(lán)色的牛仔襯衫,袖子高高卷起,手臂上有著漂亮而結(jié)實的肌rou線條。肩膀上背著一個很大的尼龍布背包,深棕色的,邊緣磨損得發(fā)白,沉甸甸地裝著不知道什么東西,掛在后背上,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她的步伐。她很敏銳,五條律子的視線沒停留多久就被她抓到,兩人視線碰到一起時,她揚起手,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對五條律子打招呼。臉被太陽曬成了棕紅色,只看見她白花花的牙齒整整齊齊地露出來。 那天晚上,五條律子邀請她一起吃晚飯。 她叫勞倫,是個攝影師,會說幾門外語,包括一點日語和斯瓦西里語,性格爽朗又健談。她相當(dāng)?shù)臅鯃?,把晚飯每一道菜都夸了一個遍,用上了她所有的學(xué)過的美好詞匯,讓給他們做晚飯的太太眉開眼笑。還會一點從馬戲團學(xué)來的小把戲,哄得伏黑惠。她也知道咒術(shù)師,還有幾個咒術(shù)師朋友,聽說過日本有個年輕強大的咒術(shù)師,因為有個關(guān)系密切的咒術(shù)師友人也來自日本。 當(dāng)她得知五條悟的名字時,她看起來有些驚訝,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更多的情緒,只說了一句:“你太年輕了?!?/br> 五條律子聽過,神色復(fù)雜地去看五條悟,仿佛是才記起他再過兩個月要滿十八。 就像勞倫說的,他太年輕了。 她呢,她快要不記得自己的年紀(jì)。 后面幾天下了些小雨,一到夜晚,空氣帶著一股稀薄的水氣,她又有些睡不好,總是熬著黃昏耗時間,等太陽落到山麓背后。她會趁著五條悟和伏黑惠都睡著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樓下,帶著一杯白蘭地,抬頭看薄霧籠罩的星空。 赤道上空的星星比任何地方都多,這里的夜晚比她過去看過的每個夜晚都要璀璨。院子里開了一大片合歡花,香氣濃烈馥郁,她總是聞著看著陷入半醺。 有天晚上,她碰見了勞倫,在院子后面點著一根煙踱步,借著昏暗的星光,勞倫也看見了在花叢里獨自站著的她。 勞倫走過來說:“你看起來就像是當(dāng)?shù)厝苏f的在鮮花里誕生的精靈?!?/br> 她給勞倫也倒了一杯白蘭地,兩人在門前臺階上席地而坐。 “很晚了,你在外面散步嗎?” “我在等?!?/br> “等什么?” “等太陽,雨后的太陽?!彼牧伺淖约荷砗蟮谋嘲镅b著的相機。 “你要拍日出是嗎?” “是的,”勞倫笑著拿出相機給五條律子看這些天她早出晚歸拍到的畫面,“非洲的雨季并不是那么容易等到。” 五條律子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相機里跳動的照片,那些動物,他們的生命并沒有在靜止的畫面里消失,恰恰相反,她在畫面里看見他們勃發(fā)的生命力猶如迸射的火光,透過鏡頭熱烈的燃燒。 “要不要跟我一起過去,今天或許會碰上不錯的風(fēng)景?!眲趥愐娝@么專注地看相機,問她。 “現(xiàn)在嗎?”她有些猶豫。 “當(dāng)然,你的丈夫和孩子都在熟睡,你理應(yīng)得到一點自己的時間?!?/br> 五條律子聽到丈夫一詞,有些臉熱,“悟并不是我的丈夫?!?/br> “那就是年輕的情人,一樣的,”勞倫忍不住大笑,“不需要對這種事情感到害羞,女人總是容易對年輕的男人感興趣,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五條律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著她坐上了她的皮卡,那是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車子,遍布劃痕,車座內(nèi)的陳設(shè)也上了年頭,收音機里放的音樂還是上一個世紀(jì)的爵士樂。 “請理解我這個年紀(jì)的人,”勞倫給她收拾出副駕駛,原本堆在副駕駛座上的包裹被一股腦丟到了后面,跟著一堆雜物放在一起,“我的精力已經(jīng)十分有限,在個人生活上總得隨意一些?!?/br> “應(yīng)該是你不介意我影響了你的生活?!?/br> “并不會,”勞倫總是笑得很響亮,她很喜歡笑,臉上的皺紋每一條紋路都是朝著笑容的方向,“我喜歡和人說話,你會讓我想起我的女兒,她和你差不多年紀(jì)?!?/br> “你的女兒?” “我有個女兒,”她一面啟動汽車,一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有些掉皮的舊錢夾,打開遞給五條律子,里面放著一張照片,是合照,年輕的女孩有著和她一樣燦爛奪目的笑容,“這會兒估計在斯德哥爾摩,前幾天我們剛聯(lián)系過。她原本想繼續(xù)讀書,可是拿不準(zhǔn)自己的方向,于是我讓她先出去走走,也許多走走多看看,她就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br> “她看起來……”五條律子其實看不出這個女生的年紀(jì),只知道她很年輕,尤其是那雙眼睛,“……很快樂?!?/br> “她在這個年紀(jì)當(dāng)然應(yīng)該快樂,你也是,你看上去甚至要比她還年輕一些?!逼たㄜ嚥戎股柴Y在馬路上,朝著遠(yuǎn)方的黑色山脈狂奔,勞倫瞥了一眼坐在副駕駛的五條律子,她低著頭仔細(xì)的看著照片,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你不喜歡和別人說這些事,是嗎?” “什么事?”五條律子抬起頭,有些茫然。 “關(guān)于你自己的,還有你的孩子和家庭?!?/br> 五條律子收下眼神,靜靜地笑著說:“我只是覺得不知道說些什么,我的生活很簡單,每天都是一樣的?!?/br> “也許你只是沒有遇到一個合適的聽眾,”勞倫忽然打開了車窗,讓夜風(fēng)灌入車內(nèi),讓車內(nèi)閉塞的空氣一瀉而出,留在她們身邊的濕潤的風(fēng)帶著一種草木的香氣,“情人愛人只在情愛上討人喜歡,尤其像你的情人那樣年輕的男人,他們有著充沛的愛,自我的愛,他們有著這世上最動人的眼神和最甜的嘴,卻往往缺少了耐心的耳朵。你應(yīng)該告訴別人你的事情,否則這漫長的生活,無處發(fā)泄的聲音會讓你陷入瘋狂?!?/br> 她的話說完,五條律子已經(jīng)下意識用手扶住了臉頰,擋在她們之間,裝作深思一般去撫摸自己的臉,生怕在臉頰上摸到雨露之外的水汽。 勞倫見她沉默,“律子,我可以這么稱呼你嗎?我知道日本人對名字的稱呼十分的講究?!?/br> 五條律子的嘴唇在顫抖,她偏過臉,低聲地回應(yīng),“可以的?!?/br> “律子,為什么不試試把我們的旅途當(dāng)作你孤獨的旅程,在車上,在日出之前?!眲趥惖难劬Σ辉倏次鍡l律子,不遠(yuǎn)處群山正向他們走來,灰蒙蒙的霧漂浮在山巒兩側(cè),她指著最高的地方,“看看你的目的地,忘記你是誰的母親,是誰的愛人,享受這難得的孤獨,人需要孤獨?!?/br> 五條律子忍不住側(cè)過臉看她,看她伏在方向盤上,抬起眼睛滿懷期待地看著眼前起伏的山巒,夜幕下寂靜的星星和了無人煙的馬路,“你很喜歡孤獨?!?/br> “是的,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為什么?我嘗試過……”五條律子不太明白勞倫此刻的興奮,也許是因為她太孤獨了,被弟弟對愛情的憧憬和渴望占據(jù)了整個生命,以至于失去了原本擁有的一切。她的生命里不允許有其他人的存在,她的mama,她的人生,她的自我。她的孤獨就像是囚牢,她從未感受過——哪怕只有片刻,勞倫對孤獨的那種熱愛,她絕大多數(shù)時候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慶幸,難得安寧的寬慰,“……并沒有那么容易忍受?!?/br> “律子,我總是會忍不住去想,你太年輕了,”勞倫感慨她年輕的語氣和感慨五條悟太年輕時一樣,“不應(yīng)該有這么悲哀的眼睛,你明明這樣的年輕,美好?!?/br> “我說不定已經(jīng)很老了。”那些被她熬過去的白天,耗下去的太陽,一天像兩天一樣漫長,過得比別人久,也要別人蒼老。 “你知道恩貢山嗎?”勞倫指著前方。 “我不認(rèn)識這里任何一座山?!?/br> “你的目的地就在那,我的也在,”勞倫笑著用力踩下油門,“我喜歡非洲是因為一本書——凱倫·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她當(dāng)時就住在恩貢山山腳下面,我一直想要過來看一看她呆過的這片土地?!?/br> 五條律子學(xué)著她打開窗戶探出頭,竭力去分辨出遠(yuǎn)處模糊不清的山脈里,哪一座帶著她炙熱的期待,“如果我說我始終分不清,你會不高興嗎?” “當(dāng)然不會,那只是座山,對你來說和很多山一樣,都是石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br> “我看不清他們的樣子。” “快要日出了,臨近日出的時候是最暗的時候?!?/br> 恩貢山在夜晚的照顧下顯得并不那么巍峨,像是陷入了沉睡,山脊因而顯得平緩。勞倫把車停在了山道一側(cè),迎面上去是個山坡,隱沒在高大的樹木之間。五條律子下車時聞到了花的香氣,無比濃烈,然而在夜晚,什么也看不見。 “走吧,我們得找個好地方等著?!?/br> 五條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眼睛瞥過森林里匍匐的植物和藤蔓交織的影子,顯得有幾分陰測測的,忍不住問:“勞倫……你不怕嗎?一個人在這?!?/br> “我以前是個獵人,”勞倫一邊說一邊掀開了自己皮卡車后的防水棚布,那里面也放著很多雜物,最上頭綁著一個長方的皮箱。她利落地解開扣子,打開皮箱,取出一管長槍背在身后,“而且我有她陪在身邊,還有她們,”她關(guān)上車門,打開身上帶著的隨行燈,帶著五條律子往坡上走,一面走一面解開自己的襯衫扣子,露出里面的槍柄和刀柄,“獵人能夠分辨出自己的處境。” 斜坡并不長,沒一會兒就走到了頭,這里視野十分開闊,即使是夜晚也能夠看見遠(yuǎn)處高聳入云的山峰輪廓,即將墜落的月亮掛在半空中,照著她們腳下的平原,這片土地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延伸,延伸到另一頭,在遙遠(yuǎn)的南邊,露出一道暗暗的光線。 “時間正正好,”勞倫說話的功夫已經(jīng)換了幾次三腳架的位置,她很快找準(zhǔn)了角度,放好設(shè)備,就這么趴在了地上盯著攝像機的鏡頭,五條律子能在夜里看見她因為笑容而露出的白色的牙齒。五條律子盯著看了一會兒,跟著坐到她身邊,才聽見她碎碎叨叨地說,“我說不定會把墳?zāi)狗旁谶@,就像書里說的那樣,選一個漂亮的角度,躺在這里,萬物陪著我死去?!?/br> 五條律子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就像她說的——享受。 短暫的孤獨。 一反常態(tài)地寧靜,很多事情被忘記,她什么都沒有想,在內(nèi)羅畢陷入沉睡的五條悟像是變成了一個很久很久過去的人,她好像脫離了那種讓她無法自拔的泥沼,只是站在岸邊看著。 看過去,不再想起她的弟弟。 夜風(fēng)穿過她的衣襟,頭發(fā),吹過她空空蕩蕩的心。 勞倫一直在自言自語,她不需要五條律子的附和,她念起了幾句沒頭沒尾的短詩文, “我看到,灰雁飛過平原 在高空中,拍動著翅膀, 筆直地,從一個天際飛向另外一個天際。 靈魂竄至咽喉,堅硬如石, 天空浩瀚,腰間系上了一條灰白的緞帶, 太陽的輪輻,碾壓過層層褶皺的山巒?!? 隨著她的聲音一起一落,天際不遠(yuǎn)處晨霧散去,天空的顏色開始變換,閃閃發(fā)亮的銀光勾勒出平原和山脊,遠(yuǎn)處乞力馬扎羅山山麓逐漸變成了絳紫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隨著遠(yuǎn)端漸漸點亮,大地呈現(xiàn)出一種古銅色,五條律子聽見身邊所有的聲音都在蘇醒,包括她自己。她似乎能夠感受到勞倫在車上看著道路前方時的那種期待,她的心也變得像是跳動的太陽,等到面龐被照耀成赤金色,等待晨曦的第一聲鳥鳴,她的心臟從胸膛一躍而出,照耀整片寬闊蒼茫的非洲平原,照亮遠(yuǎn)處莽莽蒼蒼的山脈。 她聽見快門聲不斷響起。 勞倫興奮到發(fā)出歡呼,“你應(yīng)該看看這些畫面,律子?!彼忠淮卧谡故咀约旱南鄼C時看見了五條律子眼睛里微弱的期待,隨后把相機遞到她面前,“你要不要試試,自己拍一張。” “我可以嗎?” “當(dāng)然,你完全能夠自己試試,等過段時間我還能將照片沖洗出來寄給你?!?/br> 五條律子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拿到相機時表情有多欣喜,她眼眶被曬得發(fā)熱,臉也是。恩貢山這會兒的氣溫很低,她依舊感覺到自己渾身在發(fā)熱,在太陽底下,在鏡頭底下。 她的手在顫抖,不得不靠著勞倫才能扶住那沉重的鏡頭。 “你喜歡相機?!眲趥愓f。 “我不知道?!彼曇粢苍诎l(fā)抖,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相機里一群高大的渾身淺灰色的鳥,在日出時分迎著金色的晨輝揮動翅膀,猶如起舞,他們在一陣陣云端上傳來的鳴叫聲中飛掠而去。 勞倫說這是一種鶴,“吉祥的鳥,他們的出現(xiàn),往往伴隨著雨水?!闭f完她停了一下,“就像是某種可愛的情人,總是一個伴隨另一個出現(xiàn)。” 說完她推了推五條律子的肩膀,示意她回頭,“你的雨季來了,律子?!?/br> 五條律子回過頭,看見山坡下面,五條悟就站在灰色的樹葉中間。 勞倫將位置讓給了五條悟,自己離開了山坡。 五條悟緊挨著五條律子坐下,他看見她伸出手將耳際被風(fēng)吹散的長發(fā)放到耳后,露出的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太陽的光輝照耀在她的臉上,赤金色的面龐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 她很高興,這很顯然,他忽然意識到,想要看出她的快樂并不難。 他悶沉沉地坐下,“jiejie喜歡日出?!?/br> “嗯,我喜歡?!蔽鍡l律子還停留在金光閃耀的世界里沒能脫身,她忘記了自己的弟弟,忘記了自己,她陷入久違的狂喜之中,什么都被她拋之腦后。 “因為漂亮嗎?” “不僅僅是因為漂亮,悟,”她盯著平原盡頭緩緩升起的赤紅色的太陽發(fā)呆,“就像我一直很喜歡你給我拍過的日出,第一張,在千葉拍的,我喜歡從來都不只是因為那看起來很美。” “那是因為什么?” “我不知道……”她想起當(dāng)時,很難說清楚那一瞬間為什么會記住那么久。但低下頭轉(zhuǎn)念一想,想起了那時候很早,她的生活還在原來的地方,她的人生還在五條律子的框里,她對五條悟的情感比太陽還要純粹,而她的快樂和喜悅也僅僅來源于——那一刻沒有任何顧慮的愛。只是想到現(xiàn)在,她只能搖頭,“……我不知道。” “和我有關(guān)嗎?”五條悟問。 隨著太陽升高,溫度漸漸退去,她的喜悅猶如即將燃盡的燈芯,“……有的?!?/br> “jiejie,”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身側(cè)的手,摸起來有些涼,“我想要你快樂?!?/br> 她瞇起眼睛看向遠(yuǎn)方,看著這短暫而孤獨的日出即將走到盡頭,“我現(xiàn)在是快樂的?!?/br> “我想要jiejie也能因為我高興?!?/br> 飄蕩的云遮住了太陽,一切又陷入了寂靜,她垂下眼睛,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他。 正要說什么時,她看見他手里拿著一個深紅色的絲絨盒子。 鉆石在晨曦中。流光溢彩。